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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逝的背影



  马云洪

  时间不停地流淌,造就着一些人和一些事,也消逝着一些人和一些事,使这些人和这些事成为我们的浅浅的记忆或者深深的烙印。我们想起,缅怀着一个又一个时段的渐渐远远去,且感喟着世事的无常和造化的永恒。那是时间一瞬间的呈现,也是记忆永远的沉淀。我把这些人和事物写出来,你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消遣,也可以当作一种重新认识;但作为现实生活的比照,也许它们能够帮助我们唤醒内心的一些什么东西。


  修笔匠王侵略


  王侵略这个名字怪,好记,不知他老爹那根筋出了毛病,取了这个人听人笑的名字。我们那里人懒,且爱赶时髦,且好高骛远,反映在给孩子取名字上面,就五花八门了。有叫王洪宪的、王四清的、王五反的、还有一个叫王道光的,还有一个人给儿子取了一个王干隆的名字,架不住乡里老人们的一致反对,就改了,改成了王嘉庆,整整降了一个辈份。改了这个名字之后,还是有村里的老人反对。刘嘉庆的老爹就说,你们如果再反对的话,我就把他改成王咸丰、王同治、王光绪、王宣统,总之我就是要拿大清皇帝的年号来做我儿子的名字,搞恼火了,我把名字改成王顺治也不是不可能的,反正清家的皇帝一个个都入了土,没有谁办我个大不敬的罪,老人们听了没法,就只好听之任之了。老人们在私下里说,要是还是大清皇帝坐龙庭,这哪里是大不敬的罪,是凌迟的罪啊,非千刀万剐不可,想当年,为留头还是留发的事,死了多少人?好在嘉庆皇帝比他老爹干隆名声小多了,干隆爷是不能亵渎的。听老人们说,王侵略是日本鬼子第一次开进栗府山区时出生的,生在他老爹老娘“跑反”的路上。“跑反”是什么意思?现在没有什么人知道了。据我的爷爷讲,“跑反”就是为了躲避兵灾,缠了家里的细软银钱,携子拽女跑向深山荒野。说起来这名字取得还是有些渊源的。

  王侵略是一个修笔匠,一个手艺人,但村里人不这么看,说他是个二流子。乡里人的价值观很正统,除了在土地上死受的庄稼人外,都不是什么好鸟。他们说,士农工商,除了当官的,就数咱种田人了。捞鱼摸虾,贻误庄稼。王侵略没有莳弄过一天的庄稼,当然入不了乡亲们的法眼。但王侵略活得比一般庄稼人要好,吃得不知道,穿得就光鲜多了,他浑身上下的衣服没有一块补丁,脚下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还背着一款大号的黄色帆布挎包,解放军用的那种,时髦又大方。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人精瘦精瘦的,尖下巴,好像是一个非善良之辈的标本。他的嘴巴非常会说,就像乡里人说的,能把死人说得站起来和你亲切握手,能把清水说得点燃灯。王侵略最喜欢去的是栗府小学,每半年都要去两三次,去修钢笔。那节时节钢笔金贵,一般人是配不起的,能在上衣左边上面的口袋里别上一枝笔是文化人的标志,如果他带的是派克金笔,则说明这个人不仅有文化,而且还有钱,而且还有身份。派克笔是舶来品,用现在的话来说是进口商品。这种笔极有份量,拿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据说笔尖上镶了一点点黄金。别一支笔的是高小生,别两支笔的是中学生,别三支笔的是大学生。如果某人别上四支笔,那么就不能以此类推地认为该同志是研究生,而是应该认为这个人是一个修笔匠了。就像眼下考智力题一样,一家有三个儿子,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三毛,老大叫什么?回答“一毛”是错误的,正确答案是“大毛”。当时的人都这么认为。王侵略就是属于带了四枝笔的人,事实上他的上衣口袋里真是别着四枝笔。一枝黑的、一枝红的、一枝紫色的,还有一枝是灰色的。这四枝笔并列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亮晃晃地照着我们的眼。那时候我读小学高年级,做梦也想有一枝自来水笔。当然这枝笔的来源最好是以下几种:语文数学各考了一百分,成了班里和年级的第一名,学校奬的,随同奬的还有一个厚的塑料封面笔记本,中间插有京剧《红灯记》的剧照:李铁梅右手前伸,正在大义凛然地唱着《跟着爹爹打豺狼》;李玉和两眼怒视前方,右手高举红灯,表示着蔑视黑闇,向往光明;李奶奶双手展开,正在痛说革命家史。可这种机会太少了。再有一种就是头天夜里做了吃狗屎的梦,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或放牛时不经间发现地面是躺在一枝全身黑亮亮的自来水笔,我的邻座小山就曾交上过这样的狗屎运。第三种就是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用自己抓蜈蚣的卖金银花的收入去买上一支,可蜈蚣大的一条才四分钱,小的一打才三分五,金银花一斤才二毛八分,要摘上满满一提篮才能卖到四毛钱。第四种是下策了,死缠活赖地找老爹要。那是一种最不可能的办法。买上一支自来水笔最少也要花上一块五毛,扺得上我们一学期的学费了,不引来一阵叱骂就算不错了。因为在父母看来,这无疑是一种败家子行径。

  王侵略在教室外走廊坐定,开始经营他的业务。正是午休时分,学生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这时校长也过来了,拿出整个栗府小学唯一的一枝派克钢笔。据校长说,这枝笔是他直接从美国人身上取出来的。他用“取”字,是取之有道的意思。校长当过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校长还说,他是三十八军梁兴初手下的兵,开始三十八军打得很窝囊,被彭德怀骂过之后,仗就打得好了,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就是三十八军干的,打出了志愿军的威风,彭德怀为此喊出了三十八军万岁的口号,不过他没有参加。那枝派克钢笔是他在全罗道的一次战斗中从一个美国上尉尸体上取出来的,是战利品。本来按照纪律,这支笔是应该交公的,但他私自匿藏了下来,一直到现在。校长讲完这些,总要加上一句:他妈的,那些美国兵,真阔气,冲锋枪,卡宾枪,全身的的卡军装,牛皮鞋,还有金表,看着真让人眼气;小小一支派克金笔,小意思啦。

  王侵略接过校长的笔,仔细看了看,说:校长,你的笔是不是写字不流畅,刮纸。校长说:对头。王侵略又说:那是这支笔尖上的金子磨损了,要加金。校长说,那就加呗。于是王侵略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也不知是老花镜还是近视镜,很滑稽地架在他那尖而瘦的鼻梁上,开始了他正式的工作。他让人搬来一张桌,很小心地把钢笔夹在一个从他挎包里拿出来的模具当中,又取出一个喷灯,右手用铁钳轻轻地夹了一根细如头发的金丝放在喷灯上熔化,之后用左手拿出一根银针,将已熔化的金丝挑起来,蘸了一点轻轻地点在笔尖上,待冷却了,用细砂纸将笔尖轻轻地拭磨一番;然后又让人找出一张白纸,将已修好的笔交给校长,请他在白纸上试笔,果然是好,那笔法流畅,字迹圆润。校长很满意地将笔别进自己的上衣口袋,说:多少钱?王侵略把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用一方看不出颜色的手帕小心地擦了又擦,然后轻轻地放进眼镜盒里,说:本来给你校长大人修笔是不能收钱的,但这次加了金,用去成本四毛钱,你就给四毛五分钱吧。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刮刮响五毛新币,交给王侵略,说:不用找了,不能总让你亏本,你是靠这个吃饭的。

  校长离开后,王侵略就开始做学生的生意。有换笔帽的,有换笔筒的,有换吸水管的,都是一毛钱或一毛五分钱的生意;但更多的是换笔帽顶端的笔挂的,那里的螺丝经常滑丝,固定不了,就不能挂在口袋上。转眼间,他就做成二十多单生意,加上校长的那一单,总收入三块八毛五分。正当同学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王侵略从挎包里取出一只笔,对同学们说:不知你们喜不喜欢这种玩艺儿。他拿出的那支笔的笔身上有五个金色的字:为人民服务。我可以给们的笔身上刻字,金色的,想刻什么字就刻什么字,五个字以内收一毛钱,五个字以上收一毛五分钱。于是他开始了第二种生意,在笔上刻字,他也由修笔匠变成了刻字匠。这种生意居然比修笔的生意还好。他又戴上眼镜,开始了工作。只见他取出类似木匠凿子但小得多的物件在笔身上轻轻地游走,不时地翻动笔身,十几秒钟就刻成了,然后他用一根金色的类似蜡笔的东西在已刻好的字不停地磨擦,然后用一块抹布他刻轻轻地拭察笔身,一行金色的字就出现在笔的身上。他刻的“向雷锋同志学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人民服务”竟然和我们在学校山墙和教室里看到的这些语録的字体一模一样。他刻得最多的还是学生的名字。在自己的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以此确定笔的主人是同学们想得最多的,这样就不会因笔的归属产生矛盾,也不会为今后张三借了李四的笔不还去老师那里打官司。那些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有的像彩蝶飞舞,有的像蚕虫上,有的像游龙翱翔,有的像鱼潜海底,有的像鹰击长空,有的像长虫卧波,还有的像山峰耸立。想不到王侵略还有这种手艺,以前他到栗府小学只是修笔,这种手艺一定是他不久前在县城里向人学来的。

  王侵略给最后一支笔刻完字,收完钱,把修笔和刻字的工具拭擦乾净,小心翼翼地放进挎包里,就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尘灰,然后将这天的收入一一掏出来,用手指点了口水,一五一十地数,最大的校长给的五毛纸币,最小的是一分钱的硬币和纸币,一共是九块八毛五分钱。他把硬币装进一个铁皮盒子里,然后摇了摇,里面发出很动听的响声。他把纸币用橡皮筋扎好,放在自己的内衣口袋里,然后掏出一包“游泳”牌香烟,抽出一枝,点上,心满意足地喷上一口,就在我们羡慕的目光里一步一步沿着羊肠一般的小道走远了,直到从我们的视线里消逝。

  若干年后,王侵略死了,老死的。这其间很多人都死了。

  再若干年后,修笔这个行当也死了,死于这个时代的进步。


  守墓人王道光


  小时候,我很奇怪,在我们栗府山村后面大约三里外山洼里,居然有一个很大的墓园。墓园里密密麻麻排列着几百个馒头一样的小坟包,每个坟包前面都立起瞭高矮不同胖瘦各异的石碑。墓园的东北角,有一间石木结构搭成的类似于庵的建筑,里面住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后来大人告诉我,那个人叫王道光,身份是守墓人。

  王道光的名字是老爹取的。这个世界上絶大多数的名字都是老爹取的,只有极少数极不自信的男人愿意这种主权旁落,他们请村里小学的老师取,请家族里懂得文墨的人取。王道光这个名字缘于他的太爷爷在大清道光年间中了栗府山村有史以来第一个秀才。可是这个秀才没有发展成举人和进士,只是成了栗府山村第一个私塾先生,坐了一辈子的馆,成为栗府山村最有文才的人,他希望他的后人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中个举人或进士什么的,做大官,好光宗耀祖。他万没有想到,他的重孙会做栗府山村第一个职业守墓人。

  王道光四十五岁之前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和村里其他男人上一样,种几亩薄田,并籍以养家糊口。四十五岁那年,他的老婆去世,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远嫁他乡,而在此之前,他的父母早已入土为安,他就成了鳏人,做人的心气懈了,几亩庄稼务得不死不活,加之那几年墓园颓废,几次山洪,不仅冲倒了几处墓碑,还有几处先人的骨殖被冲走,于是村里的人就提议安排一个人专门管理墓园,于是已成鳏夫的王道光成了不二人选。

  作为守墓人的王道光主要有三项工作。一是打扫墓园,清理杂草,种植花木,用现在的一句话说是美化墓园。每天清早一起身,他就拖着一把特制的大扫把,别着一把类似镰刀的土铲沿着墓园走上一圈,清除墓园中的残枝、落叶和夜晚各种野兽拉下的粪便;如果哪个坟包上的野草长出了界线,他就蹬下身一一修剪或者直接铲除;对于坟包上的异物,除了坟包上的土,土上的草和小灌木之外的东西,他也一一清除了事。做完这些,差不多才早上八点多钟,这时他就回到住处弄早餐。通常是一碗白粥就咸菜或一只咸鸭蛋就白粥。吃完早餐,他再带上一块抹布和一个类似木匠的凿子的物件重新到坟包之间转来转去。哪个墓碑出现了附作物,他就用抹布拭擦乾净。墓碑上的哪个文字不清楚了,他就用类似凿子的物件细细地打磨和勾勒,直到字迹完全清楚为止。王道光每天上午做些事,坚持了十几年,没有一天躭搁。连他那个远嫁了的女儿回来看他,都不在村里的老屋里,而是在守墓的住处里。中午饭,一碗白米饭就青菜,偶尔也有三两块咸鱼或咸肉。碰上清明节那几天,他也可能喝上几杯老酒,使他枯槁的脸上增添几许生动的颜色。吃完午饭,睡上两个小时的午觉,下午的时间就充裕得多。起来,洗一把脸,然后看书,《三字经》、《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居然还有《三国演义》和一本包了又补补了又包的《聊斋志异》,当然还有一些与死人法事有关的一些影印书,这些相当于他的专业书。说他读书,与其说是读,不如说是唱。一般人读书,是不出声的。王道光读书,是要出声的,却不是读,是唱。又不高唱革命歌曲那种唱,也不是唱抒情歌曲那种唱,而是类似妇人哭丧那种唱,却没有悲伤的成份,声音苍苍的,沙沙的,没有阴阳上去,没有错落高低,只有一个音节连着一个音节,像一条匀速而平滑的直线。又好像道士念经,有口无心的样子。只有他读书的样子与和尚打坐一样,一招一式是极其虔诚的。通常一个下午他会“唱”上三四页纸。当暮色逼进墓园的时候,他就会收了书,小心地放进他床下的大樟木箱里,然后起身收拾晚饭。晚饭很简单,就是清水煮面条,熟了,捞起来,放点盐,加点辣椒粉往碗里一拌,呼拉拉就下去了,前后不过十分钟。

  之后,墓园和守墓人王道光就进入黑闇之中。于是,王道光开始了他的第二项工作:防止盗墓人和野兽的出现,以免他们打扰先人的安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保卫墓园。他先点上放在住处屋顶上的汽灯,让红红的灯光告诉墓园周围的一切生物,这墓园是有人看护的,夜晚禁止一切能移动的生物的进入,否则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十点多钟的时候他开始了对墓园的第一次巡视。他背着一支加长的手电筒,手里握着一根已经磨得光光的木棍,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墓园的大路小径和沟沟坎坎之间。半夜二点多钟,类似的工作他再重复一次。十几年间,他赶走了无数只企图在墓园栖息的野兔、狗獾、猫头鹰、老鸦,长蛇,但却没有杀死一只这样的动物,哪怕是在他的棍棒横扫范围之内。王道光虽说也吃荤,但自从当了守墓人之后,却没有杀过一回生。他完全改变了以前的世界观,不伤害任何生命。至于抓盗墓人,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在他十八年的守墓经历中,他遇到过两次,第一次是通过谈判把盗墓人谈走的,第二次是通过棍棒加诈呼把别人吓走的。其实这个墓园埋葬的基本上都是穷人,在坟墓里藏金藏银是不可能的事情。一般的人,能在棺木里放置两块袁大头或孙大炮的银元就是了不起的厚葬,顶多是放上一串铜钱,取一个好的意头。虽说如此,但王道光每天夜晚坚持巡查两次,絶不苟且。他认为即使坟主不能察觉,墓里的阴魂却是知道的,暗室亏心的事情是不能做的,不说神目如电;最主要的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王道光的吃穿用度是栗府山村所有王氏家庭族一百多户人家供给的,每户一年出五升米,三块钱,这些够他一年的用度了。王道光还有一项额外的收入,就是卖供品所得利润。每年的清明节前夕,他都要到镇里的集市上采购一大批纸钱、纸元宝、冥币、水酒及各种上供的吃食。清明节那天,家族的人来拜山,都是空手到墓园,然后在王道那里买上供品给先人拜祭。一个节季下来,王道光总能从中赚到三几百块钱。这几百块钱他没有存到银行,也没有藏到枕头底下,而是用到墓园的维修工作中去了。他做的最大一项维护工程就是在墓园的周围修一条排水沟。由于墓园修建在一块三面环山的洼地,一遇大雨,墓园就会受到山洪的冲击。王道光买来水泥,运来石块,花三年多的时间修起了一条长达六百多米的排水沟。这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大的工程,为此,他受到村人的一致称赞。

  王道光的第三项工作就是做沟通死者和生者的使者。他是一个虔诚的人,敬天,敬地,敬鬼神,他对墓园里阴魂的活动十分清楚,他充满敬畏地看待发生在墓园里每一件偶然事件。哪一棵树无端端地在一夜之间死亡了,哪一块墓碑突然之间出现了裂纹,为什么那条大青花蛇总是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盘桓在某一个坟包?为什么大冬天那棵紫菊会开花?或者为什么头天晚上会做一个凤凰升天的梦?为了破解这些密团,他会长时间地在他那几本风水书里找答案,当然答案通常是找不到的,但他会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妥善的处理。如他会对着那条长蛇长恭如仪,敬洒酒水,护送它出园。他会将那棵死亡的树移出墓园,然后在原地种上一棵相同品种的树;他会在那棵紫菊的根部浇水,祝它茁壮成长。至于那块突然出现裂纹的石碑,他根据在清明节那天买供品的记録,发现墓的主人已经有三年没有祭奠先人了,他马上将这个情况告诉村里的长老,然后建议长老通知墓的主人,一个在相邻公社当副主任的王姓后人迅速回家前来祭奠先人并更换墓碑;但那个公社副主任藉口革命工作忙,活人的事情都管不了哪里还顾得上死人?一个月后,那块墓碑突然断裂。王道光没法,只好自己出钱,找匠人新换了墓碑,并洒上水酒替那个副主任谢罪。虽然如此,但那个副主任还是在不久的一天因车祸殒命。于是栗府山村的人都说这是报应。至于那个凤凰升天的梦,王道光查遍了他所有的书籍,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他隐隐觉得这个梦与火有关,他甚至想到了可能有一天这个墓园将毁于一场山火。于是他让人做工了一块大木牌,让大家小心防火,他还在墓园的四个角各挖了一个蓄水池,蓄满水,以备不时之需。他的良苦用心和行动得到了回报。在他十八年的守墓人生涯中,栗府山村的王氏墓园一直完好无损地存活下来。

  王道光死于他做守墓人的第十八年的那个秋天。一个放牛的中年汉子连续三天在墓园的北坡放牛都没有看到王道光那半为人形关为鬼影的形象在墓园里出现。他联合一个也在北坡打柴的人一同走进那间守墓小屋。他们发现王道光已死去多时了,他瘦小的身形一如生前,只是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更加瘦小了,浑身上下乾净利索,没有通常人死后发出的异味。在医生和公安方面确定为自然死亡之后,王道光被埋藏在墓园里。村里人的凑钱给他立了碑,碑文是“栗府山村王氏家族守墓人王道光之墓”。

  王道光死后半年,栗府山村王氏家族的墓园毁于一场大火,起火原因不详。这场大火应了王道光凤凰升天的梦境。

  后来,守墓人连同那些民间的家族墓园以及那些包裹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凝滞的时光也一并消逝在历史的烟尘里了。只有那守墓人半人半鬼的身影常常在黎明的梦境中叩问我们的灵魂。


  剃头挑子王开元


  王开元是栗府山区远近闻名的剃刀挑子。这剃头挑子和理发铺是有些区别的,理发铺譬如说是坐商,是做地头生意的;这剃头挑子是做行走生意的,譬如说是行商,也就是贾。王开元挑着剃头挑子游走栗府山区有大半辈子。我们那一辈人和上一辈人都领教过他的手艺,好!但我们的下一辈人都不恭维他,说他那点手艺太落后了,跟不上时代,不会染发,不会局油,不会打蜡,只晓得剃和剪。弄来弄去,一个土八路的模样。因此这些年轻的脑袋都跑到镇上的发廊或县城里的美发厅里去了。搞得老了老了,王开元反而没有了生意,这使他很生气,说年轻人要染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中国人不象中国人,外国人不象外国人,猫不象猫,狗不象狗,还能算个人?说那头发搞成爆炸式负离子,和狮子猎狗没有什么两样?这话传出去后,他的生意更差了,除了几个恋旧的老主顾外,谁也不上他的椅。但他割舍不了自己的手艺,只好放下剃头挑子,歇了自己的生意,到他儿子开的发廊里做顾问。剃头而有顾问,全中国大概只有王开元一家。但这顾问做得窝囊,大凡进去理发的人,首先必声明要小王师傅理,连理头修面的工序也不让他插手。时间久了,连他儿子也嫌他碍事,脸上经常出现非正常颜色,于是一气之下,王开元又重操旧业,以七十岁的高龄重新挑起了剃头挑子,重新游走在栗府山区方圆百里的村村落落,定点为那里的三几十花白脑袋服务,不为赚钱,只为证实自己的手艺。

  我曾经领教过他的全套手艺,全套手艺和普通服务是不同的。全套服务不仅在头上和脸上做功夫,还要眼、耳、鼻、舌、身上做功夫。那一年我从城里回去看望父母,正好碰上王开元在父亲花白的头上施展才华。一个小时后,事毕,我递给他一支烟,献给他一杯茶。就聊了起来。老人的话多,他说,剃刀头佬虽然是下九流的生计,却是被皇上御赐了“侍招”名份的,早年有些剃头铺门上写着“进来黑脸包公,出去白面书生”,“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工夫”说得不错,我们干这一行的,就是给侍候别人脑袋的,手艺不到家,稍有差池,后悔都来不及,早年间皇帝的脑袋贵不贵重,你的一剪不到位,你的一刀出了错,那可是脑袋搬家的罪名啊!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的师傅的师傅给省里的督军剃过头,一次得到八块光洋,袁大头的,放在手里丁当作响,沉淀淀的,够一家五口人三个月的嚼用,哪像现在用的纸币,捏在手里软不拉叽的。现在有哪一个剃头的敢说自己剃一个头就能赚一家人三个月的口粮?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傅给宣统爷剃过头,那排场大海了,整整用了一个半时辰,最后宣统爷高了兴,说声赏,他身边的太监就抓过一把金瓜子,数都不数递给他,他老人家就靠这在省城里买了房,在乡下置了地,成了员外。我们生得晚,没赶上那个好时代?你以为剃头哪那么容易的,男人学,女人也学?学过十来八天就敢在别人头上动刀?我学这手艺的时候,还给师父师母倒过三年夜壶呢?我知道他的话说过界了,见过皇帝的人少之又少,能在给皇帝头上动土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岂是一个山野剃头挑子能做到的事情?但我是絶对不会戳穿他的。

  老人说完这些,又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支纸烟,说,你是城里来的,见过大市面,你在城里的发廊剃头,有没有享受过鼻梁爽、耳朵酥?有没有享受过眼界凉、舌根净?没有吧,恐怕连胡子都未必刮乾净过呢?咱平头百姓也就这点乐子,俗话说,洗澡堂子、剃头铺子、床上娘子,男人三大乐处嘛。

  于是他鼓动我享受一次他的全套手艺,于是我坐上了他的硬木椅子。

  做完剪头发、刮胡子这些常规动作后,他拿着那把阅人无数的刀先是在我的后脖长长地一刮,接着刀口在那地方轻拢慢挑,像弹花匠一样,一点一捶地舞动,我只觉得一阵阵酥麻一阵阵惊悚一阵阵清凉迅速通过中枢神经传遍全身,全身舒泰。他说这叫“脖子凉”,会剃头的师傅总会在客人身上先来这一招,这叫先声夺人。接下来他的刀锋移到了我的鼻子上。只见那把剃头刀蜻蜓点水似有似无地在鼻梁及周围地区不停地铲和削,先是痒,再是麻、后是酥,还有一丝丝微痛夹杂在其间,继而鼻孔好像比先前更通透了,清爽无比,好像有一阵阵清风扑鼻而来。他说这叫“鼻梁爽”。之后他的刀锋突然移师我的眼皮上,那刀刃在眼珠的四周开展了大规模的创和刮的作业,只感觉到那刀上下翻飞,时而那动作却极轻极慢,时而那动作极快极重,合于琵琶舞上的轻重缓急之韵,一会儿是轻拢慢抹,一会儿是嘈嘈切切。那眼睛也像是涂了薄荷油一样,先是一阵轻微的辛辣感,后是一阵释放疲劳的通透感,只觉视野比先前开阔多了。接着他介绍说这就是“眼界凉”,有的人眉目清秀是天生的,有的人却是剃头佬给剃出来的,剃头佬将主顾理得眉毛是眉毛,睫毛是睫毛,肉是肉,三者分明,自然就达到了眉目清秀的目的,这也是剃头佬的基本功,但现在理发师傅是不懂得这个道理的,即使懂得了也不会做,即使会做也没有这个耐心,他要快点赚钱呀,他要跟上潮流呀。说话间,他的那把无所不能的刀已经进驻耳朵防区了。他说下一个节目就是“耳朵酥”,也叫“叱咤闹海”,那刀尖已经在耳朵里轻轻地游走,若即若离间,那些存在耳朵中的垢毛和污迹已经清除完毕。随后那刀锋在两边的耳廓上轻轻一个来回,耳朵酥这个节目算是大功告成。除了痒之外,我还觉察到有一股清风直灌入内,嗖嗖的,气脉似乎更通畅了,血液似乎加快了流速,脑袋也似乎比先前清醒多了,整个脑部也似乎轻了几两,灵便了许多。接下来他让我张开嘴,正待我疑惑间,那把刀已经伸进我的口腔中。那刀锋贴着舌头根先是轻轻地拉了一遍,然后是重重地再拉一遍,舌体发出滋滋滋的声响。这个功序便告完毕。只见那刀身污液横陈。他说这个“舌根净”也叫“拉舌头”的活他好多年不做了,一般人也是不让做的,今天在大侄身上再试一试,还没有生疏。平常的人只知道舌头整天在口水中泡着,是不会有赃物的,实际上舌头上的赃物多得很,都说百病从口入,舌头是第一关,很多有害的东西被舌头滞留了,时常拉拉舌头对人是大有益处的。下面的活叫“叩齿牙”,就是在二十八棵牙齿轻叩三下,重叩三下,如果哪棵牙齿麻木不仁或者有痛感,就证明这棵牙齿有问题,就要找郎中看病了。这两套活路实际上归医生管的。两套口中的活计做完,我像吃完一只清脆的酥梨一样,嘴里泛着清爽甜津的滋味。

  王开元做完以上六个工序,已经虚汗频出,喘气不匀了,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他坐下,接过父母递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又抽了我奉上的一支烟,悠然抽完后,又接着第七道工序:“压肩骨”。只见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十分灵巧且十分有力地在肩膀上又压又拉又挤又扯,里面的筋、骨、肉先热再酸后胀,随着一声脆响,那热、那酸、那胀突然间没有踪影,只留下不存在的轻忽,整个身体也向上浮飘着一样,十分地轻松受用。之后就是第八道工序了:锁背脊。他让我脱脱上衣,露出后背。先沿着后脊从脖子处密密地扯着外皮拿捏,一直拿捏到股骨处,如此反复者四,只是力度一次比一次大,直到整个后背火着了一般,炙得灼人,正在耐不可耐时,他的双手戛然而止,那灼热的痛感也随之飘走,而后又有动作:他的十指并成一线,飞快地沿着后脊骨梭动,象是给婴儿搔痒,幅度大而动作轻,触感似有似无的,有一种高于搔痒的快乐在瞬息发生,又在瞬息间逝去。那不可言传的体会恰如白乐天在《琵琶行》中描写的“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稍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所铺陈的意境。

  全套手艺做下来,只觉气脉贯通血脉涌动,五脏六腑的浊气清除一空,整个人有些如痴如梦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做毕,王开元在父亲的竹躺椅坐下来,只见他脸色发暗,头上的青筋凸现,仿佛陡然间老了几年;但一杯浓茶过后,他的脸上很快恢复了原状。他清清嗓子,又说了起来:

  其实啊,这全套手艺还有一招,叫“放穴血”,就是用一根银针,刺破人左右太阳穴的血管,放出少许黑血,黑血放出之后,人的脑袋特别清醒。相传干隆爷时他的刑部尚书刘统勋刘大人每天从刑部大堂下班回来,总要让手下人放掉他的穴血,然后他坐在太师椅上假寐,回想一天来审阅案件可能出现的纰漏,好在第二天及时更正,那时候杀人啦可以说是慎之又慎,每一个死刑犯都是皇帝用朱笔勾了纔可以绑赴西市杀头的。而刘统勋刘大人呢就是要把案件弄清楚。这一招我是听师傅说的,但从来没见他做过,我这一辈子也从来没做过,那事玄啦,见血的事情一般人也是不愿的,说起来一个下九流的剃头匠,也犯不着这个风险,好歹是混口饭吃。再有呢,有些书上写的,有些电影上放的,说剃头匠手艺如何了得,一把剃头刀在主顾头上飞来去,像玩杂耍一样,那是天桥的把式,假的,哪个剃头的受得了这个惊吓?

  天暮了,王开元执意谢絶了我们一家人留他吃晚饭的好意,坚持只收了我们六块钱,(这是他近二十年来给人剃头的标准价,每头三块,不分大小,不分贵贱)挑着剃头挑子沿着弯弯的山路蹒跚而去。

  后两年,王开元死,剃头挑子遂在栗府山区絶矣。估计到现在,剃头挑子在中国已基本絶迹了。


  收荒佬王四清


  收荒佬王四清的嗓子很特别,在方圆百多里的栗府山区是独具一格的。他能把所有他要表达的东西都唱出来,而且唱得有韵味,唱得好听。我们那里都人不识谱,有的把他的声音叫着鸭公嗓子,有的叫着太监调,事实上都不是,那种声音是型典的男中音,圆润、绵厚、且带些微微的沙调。他唱的东西都是见景生情,有感而发。比如他挑的货郎担子,见一公一母两只狗在那里做事,他就会唱:

  一个人走路——两只狗交媾。

  声音像咬了一口沙梨,水份足,甜味劲,地道。

  他看见一个女人在河埠头洗衣服,露出白净净的小腿和一截蛮腰,他就会唱:

  天啊,我蓝悠悠的肚皮——地啊,我白花花的屁股。

  味道很抒情,连洗衣的女人都不觉得自己受了轻薄,尢自笑个不停,嘴里骂道:个老不正经的王四清。

  王四清唱的最多的是他的本行——收荒:

  牙膏皮鸡鸭毛兽骨龟甲拿来换钱啰

  破铜烂铁废纸张拿来换针头线脑啰

  宝塔糖铅笔写字本小刀不用钱卖啰

  那声音比唱得还好听。

  于是听到这个声音的妇人和孩子就在家里开始了紧急的搜寻工作。这时王四清就把货郎担子停在某一家人的稻场里,削瘦的屁股很磁实坐在搁在两个货篮的扁担上,不慌不忙点一支“丰收”牌的香烟,等待着生意的上门。

  人们围上来,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只粉红色的发夹、一个镀了铜的顶针——那是女人们纳鞋底的爱物,一个塑料的鞋拨都会引起女人们的惊叫。孩子们呢,在努力寻找自己心爱的东西,一个形状像宝塔的糖,嚼起来脆崩崩的,甜津津的,还可以打下肚子里的蛔虫,自然大人们是不会阻拦的。一根带了橡皮擦的铅笔,一把普通的小刀。还有气球,花花緑緑的,晶莹剔透的弹珠,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镶了钢珠的得碌,用鞭子一抽,要在地上转很久,不把小伙伴们比下去才怪呢?为了得到这些,他们努力地在自家屋里的旮旮旯旯搜寻好久,就像鬼子进村扫荡一样。有的甚至找出了自家的铜碗或者铝勺出来,在大人们一阵败家子的骂声中,他们只得沮丧缩回头去,重新找可以变卖的物件。得到了自己喜爱的东西的孩子,早早散去了,而没有得到的,自然是缠着妈妈,直到他们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最后一个分币。

  王四清呢,边做生意边给周围的人讲城里的见闻,什么城里人的裤子像喇叭一样,走一路,地面上就像被扫帚扫过一样,还有城里女人的奶子,用专门的东西捆起来,突突的,不动的时候,像两个馒头;走动的时候,像在胸前揣了两只小白兔,擅擅巍巍的。当然是边唱边说的,还辅之于手式,很形象。女人们自然不会饶过他,问他吃过那馒头没有。王四清自然是摇头,说没吃过,但很想吃一回,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们身上的馒头一样的味道。女人突然觉得自己上了当,一拥而上,要脱他的裤子,看看里面的物件。于是王四清赶快投降,末了还每一个陪上一根小号针。于是一场交易就是欢快的笑声中结束了。

  收荒佬王四清走进村里,就像村里的女人孩子走进了集市,带给人们欢乐和向往。

  这样走上三五个村落,王四清从城里批发来的碗、筷、糖果、卷烟、草纸、针头线脑和小学生用品就光了。而收获就更多了,货郎担子的两只筐里装满了收来的物品。然后他把这些废品分门别类用拖拉机扯到镇上或城里卖掉。他用这种方式养活了一家七口人。

  王四清的老爹也是做这一行的。

  王四清的爷爷也是做这一行的。他是栗府山区第一代收荒人。

  王四清一家三代都是做一行的。他们是收荒世家。

  最奇怪的是,据老一辈的人说,他们祖孙三代都是一样的声音,像鸭公,又像太监,或者二者都不像,就是不像栗府山区男人说话的声音,该粗就粗,该吼就吼,该骂就骂。于是有人推测,他们的喉咙让货担子压细了,只能发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声音。

  王四清与他爹和他爷爷不同的是,到了他做一行的后期,人们不愿意以物易物了,他们要现钱。于是王四清那件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中山服的四个口袋里装满了钞票,最大的一块,最小的一分;当然还有叮当作响的硬币。从一分到五分不等,一路走一路响,与他的歌声相映成趣。在收了人家的破铜烂铁之后,他开始蘸着口水给别人点现钞了。一分、两分、五分;一毛、两毛、五毛、一块,毫厘不爽。不久,他的口袋就瘪下去了,而他的归程比来时沉重得多。

  当人们还在住土墙草顶房子的时候,他家已经是土墙瓦顶了。

  当人们住上土墙瓦顶的时候,他家已经住上了砖墙瓦顶的房子。

  当人们终于砖墙瓦顶带玻璃窗的房子的时候,他的家已经是两层楼的房子了。

  当报纸还在大吹特吹万元户的时候,他们家已经把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偷偷地搬回家里了。

  当农村普遍住上两层楼的房子的时候,王四清早已在城里买了地皮,一家人住上别墅。

  栗府山区的人不明白为什么一副货郎担子能挑出价值数十万的房子。他们不知道,当他们每天为价值不到五毛钱的十分工红汗白流的时候,当他们为孩子们上学每学期的十几二十块钱的学费发愁的时候,王四清家每天的纯收入就接近十块了。

  当他们明白个中的原因,纷纷放下的庄稼活到城里拾荒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城里到处都是乡下人,他们到建筑工地做搬运工,当泥水匠,做拾荒佬 ,却总也赚不来大钱。而这时,王四清家早就不做收荒佬了,他们在城里开了一间废品收购公司,钱赚得更多了。

  王四清七十多岁了,每天上午都要到儿子的残废品公司干些零活,主要是清理废品,然后分类。下午,他哪儿也不去,坐在客厅里对着那副他挑了大半辈子的货郎担子发楞,一楞就是两个时辰。一家人都不敢对此发出异议。

  不久,王四清就死掉了。他的儿子在他墓前把那副收荒挑子烧掉了。于是栗府山区收荒世家的最后一代传人连同他的吃饭家伙就变成了一坯黄土。

  随着时代而去的还有很多消逝的背影,他们的手艺或谋生手段被湮没在这个日趋进步的社会里——

  补锅匠。他们挑着一担生意家什,给人补锅,补碗,还兼给人铣菜刀磨剪子。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听见“铣菜刀来磨剪子——磨剪子来铣菜刀”那悠远而苍凉的声音了,不知道。

  卖凉开水的。这曾经是城里和乡村交通要道处的一景,而今天也式微了。那些卖凉开水两分钱一杯甚至一分钱一杯的大嫂、阿婆、阿公现在哪里去了呢?没有人知道。

  缝穷婆。就是专门给人缝补衣服的老年妇人,她们在劳动力基本丧失之后,凭着精湛的针线手艺在人世中讨一份生计的人如今也悄然隐退了。

  翻瓦匠。他们三五人一伙,专靠给人翻瓦——清理瓦上的杂物、更换屋顶上的旧瓦以防止房屋漏水的行当如今也烟消云散了。他们干什么去了呢?一定是进城修房子去了,要么当了建筑公司的经理,要么是当了包工头,但我想更多的是当了泥水工。

  流动照相。他们转辗乡村数年,用120的海鸥照相机给人留下了数不清的黑白照片和想念。现在一定与时俱进,早已进驻各个旅游要津,只要每月交给管理处若干管理费,就放开手脚给南来北往的游客来一次柯达一刻和富士一瞬,早已成了的钱的主了。

  总机接线员。他们曾经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因了和某些个有话事权的人的某种关系,进了人人羡慕的总机房,她们记得很多领导的分机号,记得很多重要部门的电话,她们用软绵的话语连通了一方与加一方。如今随着电信的普及,也随着自己年龄的增大和容颜的衰老,也悄然隐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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