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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章之比较:重新研究的新启迪——读《康有为、章太炎合论》



  美籍华裔学者汪荣祖教授的新著《康有为、章太炎合论》(以下简称《合论》)由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了。汪氏是国内史学界熟知的一位勤奋学者。他早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师从萧公权,后获美国华威顿大学历史学博士,现执教于美国弗吉尼亚理工暨州立大学历史系。汪氏先前从事晚清政治思想研究,撰有《晚清变法史论丛》,并编过《康有为集》、《萧公权集》多种,后致力章太炎研究,成《章太炎传》。这是西方出版的第一部研究太炎的英文专著。他治学严谨,注重资料占有与梳理,不发妄论,不循旧说,立论有证,言而有据。每成一书,都为海内外学人所重。《合论》正是他长期研究康有为、章太炎的结晶,显示了他深厚的功力与造诣。

  《合论》拜读后,有两个问题对我特别有所启迪:一是对于康、章后期的评价,二是对于康、章思想分歧的根源。

  一、关于康、章后期的评价

  众所周知,长素与太炎是清末民初两位杰出的思想家,他们因西方的挑战而产生“救亡避祸感”,对传统进行反思与批判,力图突破传统思想的束缚,促进中国的现代化,成为思想解放的先锋。毛泽东称他们是当时“先进的中国人”。近代启蒙运动,康、章为先河,五四是第二代启蒙。他们曾那样有力地震憾了19世纪初中国的知识界和思想界,动摇了清政府的支柱。可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位思想解放的先驱,后来却成为思想解放后思想界的敌人。长素以反共和着称,与时代大唱反调,太炎则忏悔反孔,转而主张读经。因此新兴的学术界反过来视康、章为顽固保守的传统派人物,将长素视为“老古董”,将太炎视作“复古派”,将他俩当作冬烘式的“国学大师”,大加鞭挞。康、章的后期或晚年被当作“落伍”的代名词,被引申出一个“半截子革命家”的“规律”。这种评价,姑且不说是否合理,对本来知史不多涉世不深的年轻一代造成很大思想混乱。为什么最先进的中国人一下子变为最保守的中国人?多少年来,史学界按照某种模式进行解释,反使青年人疑窦丛生。然而汪氏的见解,有助于全面公正的评价,颇为人折服。

  汪氏认为,促使康、章从反传统到维护传统,主要原因是“民国以后新文化运动所激发的‘全盘西化’风,激烈反传统主义,使整个传统遭遇到覆灭的危机,康、章不得已而维护传统”(《合论》第117页。)。

  回顾五四前后,确有不少人认为“一切旧籍为不足观”,他们说起传统就贬之为“小脚”与“鸦片”,感到可耻,把本国传统一概视为国家进步的障碍,要把一切古书扔到粪坑中去。不少新文化运动倡导者认为,西方文明是人类的共同文明,“德先生”与“赛先生”是无国籍的,文化的发展和物质文明发展一样,具有客观性与普及性,没有中西之别,只有古今新旧之异,因此,他们主张以西方文明来取代中国文明,从而与西方文化实行大同。这种完全无视中国的国情、民族的心理和文化的个性思潮,一时汹涌而起,为许多社会知识人士所接受。但是,如同在长期闭关自守之后会带来滚滚西化浪潮一样,全盘西化的思潮全面兴起之后,必然会引起一些人对传统的维护。正是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之下,康、章认为,“风俗、教化、政俗的隆替真正有关国家的存亡,易姓移朝,不过是亡君统,如变其教化风俗,才是真正的亡国”。

  长素“始终是要在中国建设一近代物质文明,比富强于西方,建君宪于中国,最后迈入略无中西之殊的大同世界。”但是他认为,达到大同是一个逐步而缓慢的过程,在大同到来之前,传统不应该被抛弃。这种思想本来就与新文化运动的主导思想有很大分歧,加上他在民国建立后的“君主复辟”,因而很自然地他被很多人斥为“反动顽固”的“反革命”。其实,长素只是认为革命不可能一举扫荡万恶,他想以他的三世进化公式用西方文明模式来重新铸造中国传统。他认为,中国现阶段应行君主立宪,在经济方面,中国应强调传统的功利主义,大力发展工商,使中国也走向资本主义(《合论》第123页。)。在长素看来,中国是要前进的,但必须循序渐进。而五四新学者大都认为传统都是属于旧时代的,与现代化不相容,唯有以西代中,中国才能迅速现代化。这就使民国后的新人与长素如冰炭不相容了。

  太炎由反传统转而为维护传统,这一点与长素很近似的,但他们的观点不尽相同。太炎一生受历史影响甚巨,终身维护国粹,旨在保全中国文化的特性。他强调每一种文化都具有特殊性格,不必也不应与别种文化同化,如果不尊重一国文化的特性,要以一种文化来同化另一种文化,乃是“文化帝国主义”。因此太炎毕生提倡国学。他把诸子学、文史学、制度学、内典学、宋明理学统称之为国学,并对国学进行科学的批判。他提倡国学,但并不排斥西学。他的学说渗透了诸子学、佛学、道学、西学的成分,这是人所共认的。太炎晚年目击全盘西化的潮流,更强调保存历史、语言与风俗的重要。“当‘五四’西化论大兴之后,固有文化成为众矢之的,并欲弃之而后快,使太炎顿有国未亡而学先亡之感,遂大声疾呼维护固有文化,甚至对以前批评孔子,感到遗憾”(《合论》第125页。)。太炎晚年曾反对南京政府,主张读经,反对以考古代替历史,谴责甲骨赝品,都加强了他顽固保守色彩,被认为是传统派或反动派。其实太炎晚年主张读经,并非维护封建传统,而是因面临日冠大肆入侵、国土大片沦丧的危面,忧国家将亡,意在维护国性。他说;“经学不废,国性不亡,万一不辛,蹈宋明之覆辙,而民心未死,终有祀夏配天之一日”。其宗旨乃在保持中国文化特性,以历史启迪爱国之心,达到救亡图存。所以汪氏认为“西化派显然与章炳麟水火不相容,但两者之间,并不是单纯的中西之争,而是文化观点的根本歧异。西化派认为文化只有程度上的不同,并无成分上的各异。而章氏认为既有程度上的不同,更有成分上的各异。因为各个文化各由其特殊的历史、语言、风俗等条件所形成,各具特色,不可能像物质世界那样普及与单一。因此,中西之争并不是新旧之争。西方文化既是由昔日之旧遂演变到今日之新,中国文化自也可由旧入新。西方文化创造了灿烂的近代文化,然近代文明乃具西方文化的特性。由于中国文化的特性,中国的近代文明不可能与源自西方的近代文明完全相同。如果强行模仿或直接采用西方的近代文明,不顾本国文化的特性,必不能相宜。西化派要把西方文明像一套家具一样,完全搬到中国,在章氏看来,不仅荒谬,而且危险” (《合论》第124页。)。

  从康、章而至今日,历史又走过了半个多世纪。重新研究先人言行,不仅有趣,而且必要。我们应该认真从他们身上汲取一点教训。近代中国,许多人急切地希望改变中国,其中有些人因艳羡西方的文明与富饶而抱怨自己祖国的落后与贫困,遂把中国过去的一切看成是阻碍中国现代化的最大障碍,认为只要把中国过去的一切扫除乾净,把西方一切现代化的东西搬进来,中国也就现代化了。因此,有些人把一切与传统相异的观念均赞为“现代派”,似乎不反传统就不是现代派知识分子。在这些人看来,只有人类的文化,无某一民族的文化;只有世界文明,无某一国家的文明。其实,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特殊的传统与文化,它不可能全面接受或模仿别国传统和文化。太炎正是着眼于一个国家与民族的特殊性格,认为文明必然是以昨天的传统为基础与前提的,提出保持中国文化的特性。他认为保持本民族文化的多元性格与人类文明的进步并不冲突。事实证明,传统是一份必须承受的遗产,即使是一份很不理想的传统遗产,也不会没有可资利用之处。爱森施塔特在《知识分子与传统》一书中说:“传统不再被简单地看作变迁的阻碍,而是创造性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框架”。现在我们在改革开放的实践中,提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也正是基于中国的国情,即民族文化的特性。可见,长素的渐进改革论与太炎的文化多元论,以及他们在传统被简单地抛弃后挺身捍卫传统的言行,均有一定的合理性。因此,五四至今人们对康、章维护传统的言行过于简单的否定,是值得商榷的。

  新中国成立后,经过短期的经济恢复,就马不停蹄地进行了一系列革命,曾过早地向全盘公有化过渡;在主张苏联的今天是中国的明天之后,又出现了恢复私有制论,全盘西化又成时髦趋向。这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一次次挫折,使国家龢民族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痛定思痛,不禁使我对汪氏评价长素的这段话深思:

  “中国的现代化文明的建设不能靠革命来完成,而必须由逐步的改革来完成。今日不再以革命为国策,坚持以改革为国策,乃是经过检验后的必然实践。康有为的渐进改革思想也应该重新评估肯定”。(《合论》第144页。)

  在实践中,人们也开始意识到全盘西化未必适合中国,传统不一定是现代化的障碍,重新看到太炎文化观的价值。汪氏指出:“中国人在近代屈辱之后信心稍稍恢复,对文化的看法也渐能以理智替代感情,发现传统不能亦不必全部扬弃,甚至认识到部分传统的价值,以及创造具有中国特色现代文明的可能性。中国式的现代文明,将反映中国的历史经验与民族风俗,而不必为别国示范,此正是章炳麟齐物眇义所指引的路向。最近流行的一句口号:‘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至少在思想趋向上是与章氏暗合的。……一个世纪来,中国一再摹仿外国,总感格格不入,现在回头穿自己的鞋,走自己的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付出了代价与牺牲的后知之明。我们据后世之明见章氏思想光辉的一面”。(《合论》第143页。)我以为,汪氏的这一看法是中肯的。

  二、关于康、章思想分歧的根源

  康、章作为中国近代思想解放的第一代启蒙大师,无论推行戊戌变法,或倡导辛亥革命,都为历史作出了巨大贡献。但这两位先进的中国人,除在变法时期曾同途一时外,一生几乎是势不两立。为什么他们会分道扬镳和如此对立?史学家的解释是多种多样的。有人从政治上分析,认为这是长素主张保皇,而太炎主张革命,有人从学术角度分析,认为这是长素崇今文经学,而太炎崇古文经学。这些看法是比较表面的。汪氏对康、章之异则作了深层的文化分析。

  一个人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形成自己的思想与文化观念的,而这种思想观念又反过来会影响人一生的言行。长素汰洗了公羊三世学说,认为人类政制演进有三个不可跨越的阶段,即君主专制(据乱世)君主立宪(升平世)龢民主共和(太平世)三个阶段,并把它视为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真理公式。这样,在他的眼中,民国初社会政治紊乱,经济枯竭,人心浮动,民主共和徒有虚名,中国仍处于“据乱世”阶段。于是自然便企图扭转政局,让时代回到君主专制阶段,然后再实行君主立宪,最后再去实现民主共和。他力图让历史的发展符合他所认为的“公理法则”。为了救世济俗,他深信世上有一种“普遍的真理”,这就是要努力追求文明的持续进步,即循三世之说,以达到大同的理想境界。他对这种“进步”的信心,又来自对科学的信赖,就像18世纪欧洲哲学家所深信科学不仅可以征服物质世界,同样能征服心灵世界。长素把达尔文的“人自猿猴变出”的进化论,看成是野蛮渐进文明的天理法则。特别在戊戌变法失败后,他周游欧美,对西方的科学进步与物质文明无比倾心,认为西方的模式犹如进化论的天理法则,完全适合于中国,主张在中国仿造资本主义,对西方的物用、科学、议院甚至宗教等,都应该仿造。他以为西方繁荣因为有了基督教,因此,中国也应建立一教,以开民智,行其政教。于是他便倡孔教。总之,“康有为上承咸同以来变法家的主张而光大之,在思想上有世界性的趋向,认为近代文明并不专属于西方,而是天地间的‘公共之理’,中西之异主要是物质上的进步与落后之异。俄罗斯与日本最初远落后于西方,但经变法之后已进入近代文明之域。俄日能,中国也能。长素就是希望光绪能踵武彼得与明治,使中国赶上人类进步的同一列车”。(《合论》第48页。)

  太炎也曾赞成变法,惊羡近代西方自然科学的发达,相信天地之间公共之理,即达尔文的演化论。所以他早年拥护康长素变法维新,与长素一起激烈向传统挑战,企图冲破罗网。但庚子事变后,太炎清醒地认识到改良维新不足以救中国,清政府已堕为列强走狗,激而排满,倡民族革命。太炎这种转变,乃基于帝国主义的威胁,尤其应外来文化的挑战。他忧虑中国文化丧失其特性。这种危机感是他的强烈历史意识决定的。正是从这种危机感出发,他提倡“国粹”,要人爱惜汉种的历史。他说,国粹维系国性,国性亡,国也亡。所以他对“外来制度强加于本国——以及‘文化通性论’——承认公理、法则与永久模式”怀有扺触,与长素的“文明无国界之说,人类进化共通之理,截然异趣”(《合论》第56页。)。太炎所反对的“永久模式”,即长素的“三世之说”。太炎认为,以三世模式作为历史进化的唯一途径,这是文化单一论。太炎反对的“人类公理”,即长素的“普遍真理”。太炎并不是“反对科学,或否认客观真理的存在”,而是“要辨明不能将‘主观的真理’作为‘客观的真理’来束缚人”(《合论》第58页。)。太炎的《俱分进化论》即旨在“批判一切都在进化的谬论”。他的《齐物论释》,更是旨在说明“无论以中国文化或西方文化统摄一切,都有违齐物、平等之义。”太炎认为‘守旧章者’(保守分子),‘以古非今’,与‘顺进化者’(进步人士)‘以今非古’,都不合齐物之旨”(《合论》第62页。)。所谓“齐物”,太炎说即“一往平等之谈”。古来学者多未达到“不齐”义谛。只有不求强齐,才能存异;只有存异,才有平等。汪氏认为,太炎“此一眇义,就人格而言,应尊重个性的独立;就文化而言,应各尊其异。由此引申,自然可以获致文化多元的结论。中西文化之间,也应相互尊重其异,平等相待。不应让近代西方文明征服各个不同的文化;不然,则‘伐使从已,于至道岂弘哉’!此可说明,在强大雄浑的西方文明冲击下,太炎寻求中国文化独立自主的思想趋向”(《合论》第61页。)。这就是太炎与长素始终不合的内因,也正是基于这一原因,尽管他们晚年都由反传统去到捍卫传统,他们的分歧却并未因此消除。

  由于“长素深信文化是‘普及的’(universal),所以各种文化都可以相适,毫无限制,接近西欧的‘启蒙时代’(enlightment)思潮。而太炎则坚持文化的特殊 (uniqueness),认为文化由特殊的历史环境逐渐产生,所以两种不同的文化不能互通互适。……较接近西欧的‘历史主义’(Historicism)”(《合论》第4页。)。所以长素要逐步引导中国走向世界性的大同文明,而太炎要建立一个具有特色的现代中国文明。因此他们从戊戌变法失败后分道扬镳是势所难。无论是在他们共同鼓吹变法的蜜月,还是在他们共同捍卫传统的晚年,他们的文化观差异与思想裂痕,始终无法弥合。不同的文化观,形成了不同的主见。汪氏基于对康、章的这一深刻分析,作瞭如下结论: 

  “长素唯见全地球的共同‘归宿’(destiny),而无视(或认为不必顾虑)各文化的个别‘命运’(fate)。是故浑忘夷夏之界,以中华政教与近代西方文明比附,例如西方有基督国教,中华须立孔教;西方有议会,中华亦须开议院。甚至认为‘道德、礼俗皆须合于科学’。而太炎则认为政教‘本之约定俗成’,但可‘随俗雅化’,与科学本质有异,不能相类。例如议院,本自西俗雅化而来,经由西洋中古‘封建’(feudalism)制度演变而来。封建有‘贵族与黎庶之分’,为议院提供了社会基础;而中华政制‘一人秉权’,‘万民平等’,没有设置议院的社会基础。此为政治传统絶异而不能假借”(《合论》第67页。)。

  “太炎主张共和,然基于其文化多元论的观点,反对美国式共和,或法国式共和,故所主张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共和。……但太炎的革命同志、共和伙伴,虽反对康有为仿行西方的君主立宪制,然于推翻清廷后,初拟仿效美国的联邦制,后又想照钞法国式的共和制,最后则完全袭用列宁式的政制。这都是在文化单元论的前提下,钞袭一种制度,认为那种制度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在别国行得好,搬来本国一样可行得通,像一通良药,既可医人,必可医我”。

  这一结论较之流行的那些公式化的结论深刻得多了。

  读了汪氏《合论》,研究一下康、章思想与经历,真可谓前车覆,后车鉴。历史有惊人的相似。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总结和继承这一份历史遗产,无疑有助于我们事业的稳步发展。汪荣祖教授的这部新著寄托着一个华裔学者的拳拳爱国之心,也为康、章研究开辟了新径,值得我们认真研读。

  (发表于上海社会学会联合会《探索与争鸣》1989年第6期,第27-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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