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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存 证 明



  为了赶在下班前做完年终报表,刘科长忙了快一个下午。现在总算做完了,刘科长把报表往铁柜里一塞,上了锁,这时才感到全身疲乏,于是伸开双臂,长舒了一口气,斜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刘科长,刘科长。”

  声音虽然有些轻柔,但还是惊醒了睡得正酣的刘科长。他睁眼看时,一个小老头已经站在跟前。

  来人看上去七十好几,一米六五的个子,背有些驼,身穿有四只口袋的兰布中山装。脸色清瘦而灰闇,头发稀疏而零乱,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后面,双眼显得有些呆滞无神。

  “你找谁?”正在梦中的刘科长突然被唤醒,用右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找您哪,刘科长。”来人谦恭地答,脸上漾着笑意。

  刘科长坐正了身子,满脸不高兴地问:“你是谁?”

  “我,我,我是……刘科长,您不认得我啦?”

  刘科长认真打量了一下来人,觉得有点面善,仿佛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也难怪刘科长贵人多忘,找他的人太多了。厂里最近生产一种新产品很受市场欢迎,不少客商找上门来洽谈,要求订货。他这个财务科长虽不管供销,也不时有人通过层层关系找上门来,通过他来走走“后门”。“莫非他也是这样?”刘科长暗想。

  见刘科长还是没想起,来人嗫嚅地说:“刘科长,我是杨远峰呐,你把我忘了么?”

  “杨远峰?”刘科长睁大双眼瞪了一下对方,猛然一站,拍着脑门说:“瞧我这记性。原来是你啊,怪不得那么面善!”

  刘科长随即挪过一张椅子,招呼说:“请坐,请坐。”

  他再次认真打量了一下杨远峰,觉得眼前的杨远峰与过去的杨远峰判若二人。杨远峰是在60岁退休那年去美国定居的,8年了一直没有联系,只听别人说去美国后,妻子与他离了婚,他一个人过,还做管仓库的门卫。这只是道听途说,不知是真是假,现在看来,杨远峰在美国混得不怎样哩。刘科长暗想。

  杨远峰拉开手里的小尼龙袋,掏出一包“羊城”,抽出一根递给刘科长。刘科长摆了摆手,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包555牌香烟,抽出一根给杨远峰,说:“我现在只抽这个牌子,其他我不习惯”。

  杨远峰一脸尴尬,把烟收回。对刘科长说:我早戒了,不抽了,你抽吧。

  刘科长也不客气,自个儿点上烟,一边抽烟,一边和杨远峰闲聊。

  “回来多久啦?”

  “快一个月了,明天回去。”

  “身体还好吧?”刘科长关切地问。

  “刚大病了一场,住了20天的医院,昨天才出的院。”杨远峰答。

  “呵呵,难怪认不出来呢。”刘科长似乎找到了自辨的理由。

  “找我有什么事?杨……啊,杨先生。”

  听刘科长这么一称呼,杨远峰很不自在,一时手足无措,“不必,不必客气,我们是老相熟,还是像过去那样,叫我杨远峰或老杨亲切。”

  “对对,杨……老杨,有什么事情?你也想做厂里的生意?”

  “不不。我明天一早就要回美国,想来领退休金。”杨远峰说着,看了看表:“离你们下班还有一个小时,还来得及吧?”

  听杨远峰这么一说,刘科长脸部表情立刻起了变化,双眼又紧盯着杨远峰,似乎要把他看透。他记得,杨远峰的退休金开始是按月寄付的,但三年前,杨远峰给厂里寄回一封信,说那笔钱留在厂里,不必每月邮寄。到现在应该有5年没领了吧。看来,人家说的没错,杨远峰在美国混得不好,不然……唉。刘科长想着,不由得为杨远峰叹气。

  尽管这么想,刘科长还是一本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领退休金?可以啊,把生存证明拿出来吧。”

  按有关规定,退休人员到了国外定居而要领取退休金,得要有我国驻外使领馆出具的“生存证明”,这一点,杨远峰懂得,可是刘科长这么一问,却又令他大惑不解: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眼前,不是最有力的生存证明么?还用得着用文字来证明本人的存在?当初正因为这么想,因此他也就没有跑上千公里去领事馆开“生存证明”。现在他不好这么辩解,只好说:“我回国前事情多,一时疏忽,没有开生存证明。”

  “这就难办了,不是我信你不过,也不是我不通情理,明文规定的事,我不能随意改呀。”说着两手一摊,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看刘科长如此态度,杨远峰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还在厂里共事,他定会吵个脸红耳赤,可是现在自己是“外人”,而且又有明文规定,他还能说什么?杨远峰无可奈何,站起来,准备离去。

  这时,从门面进来了一个人。这人很快认出了杨远峰,惊异而兴奋地叫道:“啊杨工,什么风把你吹回来啊!”说着一把趋前拉住杨远峰的手猛摇,差点没把身体单薄的杨远峰摇倒。

  来人是厂长,原来曾经是杨远峰的部下。不多几句,厂长全都知道了情况,于是说:“这事简单,刘科长,给杨工办了吧,我签名认了,有问题我负责。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不信活人只信‘纸’,讲不过去。”

  回身又对杨远峰说:“来,先让老刘办,我们好好聊聊。好几年不见了,你这个人哪,到了国外还是闲不住,不好好休养,还惦记着厂里,你帮厂里引进的那个新产品,可解了我们的困呀,你看,现在可是客商云集,供不应求呢。厂里刚刚开会研究过了,准备给您重奬呢。”

  厂长是个非常热情的人,他说话滔滔不絶,连杨远峰想说话,也插不上嘴。正说得兴奋,厂长挂在腰间的“可”机突然响了,厂长一看,说了声市领导召见,马上要去,以后多联系,便匆匆离开了财务科。

  厂长走后,刘科长交代会计和出纳给杨远峰办手续。不一会,刘科长递给杨远峰一张纸条,说:“老杨,在上面签个名吧。你没领退休金到这个月正好五年整,就这个数目,你看看有没有错。”

  杨远峰看了看,“没错,没错”,便在纸条上签上了自己的名。

  刘科长从出纳手中接过一叠人民币,递给杨远峰:“就这么多,你点算点算,不要出了门才说给少了。”

  “不必,不必啦!”杨远峰说着,把钱放进了尼龙袋里,向刘科长道过别,便离开了财务科。

  待杨远峰离开,刘科长便转过身,用不屑的口气对年轻的会计、出纳说:“你们是新来的,未见过他,他就是厂里原来大名鼎鼎的杨远峰工程师,退休后他到美国喝洋水去了。不过,看他那样子,很落魄哩。美国有什么好啊,还不如我们呢。”

  “是啊,是啊。”会计、出纳齐声附和着。

  正说着,却见杨远峰又折了回来。没等杨远峰开口,刘科长便用嘲讽的口吻问:“怎么?真的不够数?”

  杨远峰的脸刷地红了,摇了摇头,说:“不,不是的。是想求你们帮个忙。前几天,我听说云南闹地震,损失很大,我想尽点力,把这点钱捐给灾区,表示点心意。现在邮局恐怕要关门了,我来不及去办了,这件事想劳烦您代劳,可以吗?”

  刘科长一愣,待反应过来,连声说:“可以,当然可以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把钱接了过来。他感到那小小的一叠钱在手上特别沉,仿佛有千钧重。

  杨远峰说了声“谢谢!”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财务科的门。

  刘科长透过窗口望着那渐远渐去的背影,呆呆地站立着。

  

   (原载于广东岭南美术出版社《周末画报》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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