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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还是把真相和盘托出了。不过我不觉得你做错了,其实你做的很对。问题不在于戴叶小姐那里对你怎么看,你自己对自己怎么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叶戈低头一笑,道:“戴先生,我还是不大明白。”

  戴老先生从摇椅上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其实你很清楚,你的心里一直有对幸福生活的怀疑。我说的对不对?”

  叶戈呆立半晌,点了点头,道:“对。”

  老人拄着拐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缓缓道:“小伙子,你还年轻,我则是过来人了。现在大家把话挑明瞭说,总比闷在肚子里要好,何况你这个人一向对自己获得应该得到的幸福没有自信,如果大家不推你一把,你是一辈子也不会快活的。这个是我人生的经验,你能瞭解吗?”

  叶戈笑了笑,道:“能。”

  “那你去吧,记住,男爵那里一定要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他。”

  “明白了。”

  叶戈下楼的脚步声还没有消失,寂静的楼道里就传来了悦耳的钢琴声。叶戈没有仔细听,不过我们知道,这曲子是那天从天上传来的,名字么,姑且就叫《踏歌》吧。

  

  男爵斜倚在沙发上,手中是半杯没喝完的威士忌,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泛着冷落的光泽。他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戴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你真的确定他就是叶戈吗?”

  戴叶默默地点了点头,不敢看男爵的眼睛。其实两人都明白,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的,但是真要面对的时候,却发现彼此都没准备好,于是只能这样尴尬地僵持着,谁都担心伤害对方。

  “没必要跟我说抱歉。”男爵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笑着说道,“没有必要对我有什么歉疚的感觉,我们两不相欠,这八年多来,我们始终都只是朋友而已。你现在可以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了,我也得到了我的自由,都该高兴才是。不过——”

  男爵忽然抽噎了一下,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滴在黑胡桃木地板上,在戴叶心里激起一片沉重的回声。

  “不过这样快乐的日子,我想以后是不会再有了。都说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危险的,两性之间纯净的友谊存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我们做到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啊,想想其实也很不容易的。当年我给你承诺的那一瞬间,就好像还是昨天一样,我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执着冲动的小伙子,你也还是那个不谙尘世险恶的小姑娘。但是那只是我一相情愿的错觉罢了,只要一照镜子,所有的自我安慰就会破碎得体无完肤。我想我们都不应该再欺骗自己了,八年的时间,对于我们短暂的一生而言已经太长,我们不能再等下去,是到了结束的时候了。离婚协议我已经写好,只要你签个字,这八年的一切就从此了结了。”

  上午的日光从落地长窗里灿烂地照进来,戴叶小姐在窗前的剪影映着日光,就好像歌剧院屋顶那两尊音乐天使的塑像,发梢和衣缘都镀上了金边,是那种让人不忍触碰的完美。男爵出神地看着,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但是他朦胧地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这样欣赏戴叶的美了,过了今天,一切都不属于他了,无论是戴叶,还是她此刻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他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忍不住上前搂住戴叶,扳过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戴叶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她知道,八年的缘分走到尽头的时候,是应该给这个一直照顾和保护自己的男人留下一点纪念——而这个吻,就是最好的纪念。

  “小柯,对不起,我——”

  男爵微笑着捂住了她的嘴唇。

  “不,什么也别说,别道谢,更别道歉。我知道你的心里也很难过,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不是夫妻,但是在一起生活了八年,情分总是在的。没关系,戴叶,这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我们两个分开以后,总还是能再见的不是吗?我只希望魅影能好好照顾你,给你真正的幸福,那么我这八年的苦心也就用对了地方。你说对吗?”

  戴叶小姐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男爵松开她的脸,带着泪水笑道:“要跟我出去兜风吗?我们分手前最后一次。”

  戴叶把脸上最后一丝泪痕抹去,揉着哭肿的眼睛,强笑道:“好啊。”

  

  华贵的马车在云朵里沉默地穿行,车上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风呼呼地掠过车窗,吹乱了戴叶的头发,戴叶小姐没有去理会,就任由头发那样飘散着,好像那些唱着歌謡诱惑过往行人的水妖们海藻般的长发一样。

  ——“我对不起你,小柯。我这人天生不懂得拒絶,不知道怎么说“不”。我把你和叶戈都害惨了,你们一个为我压抑了八年的委屈忧闷,另外一个为我经受了八年的风霜磨难。老天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我看起来是那样纯洁和无辜。但是没有用的,我知道我欠你们的。当初答应你的请求是个错误,小柯,你不应该为我负责,无论是谁也不应该是你。你放弃了三千弱水,手中这一瓢却是你想饮也无法饮的,难道你真就不觉得遗憾吗?”

  男爵放开了飞马的缰绳,任由它们在空中随意翱翔,自己只是看着云的彼方,那些充满了未知的神秘所在。八年了,他问心无愧,他终于做到了自己当初所承诺的一切。但是他得到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得到,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我得到的东西都是无形的,失去的东西却是可见可寻的。青春,爱情,一个男人应该享受的幸福,我几乎全都舍弃了。我似乎把自己关进了一座守备森严的监狱,而监狱长恰恰是我自己。我这个完美主义者终于做成了一件完美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交换了一个承诺,这承诺今天到期了。曲终人散,是到我该离场的时候了。”

  他们各自看着遥远的虚空出神,忽然洁白的云朵里出现了无数的夹竹桃,嫣红的花朵在车轮两旁恣意盛开,碧緑的枝叶迎风起舞,轻纱一样的雾气从她们近旁轻倩地掠过。戴叶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里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转头看着男爵,迷离的眼神里带着点点的泪光,却一直沉默着,半晌,才缓缓地道:“你知道吗,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男爵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眼前繁盛妖娆的景象,它们一片片擦过视网膜上纵横交错的神经,他一直看着,看着,直到她们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戴叶小姐坐回了原位,他也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势。幻觉总是短暂的,琐碎平凡的日子才是地久天长的——他明白,即便这八年的光阴,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春梦罢了。

  “该回去了,坐稳。”

  淡淡地说了这一句,男爵回头看了看戴叶小姐纤尘不染的面庞。从那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上,他听见了大幕落下的铃声。

  

  马车在男爵的宅邸前缓缓降落,戴叶小姐沉默地下了车,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往花园里走去,然后进了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大门在男爵视线的尽头“砰”地一声关上了,男爵不觉打了个寒噤,叹了口气,转身往车门那里走去,却看见了阿木微笑的身影。

  “男爵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男爵也微微一笑,忽然一拳打了过去,阿木并不退让,就这样被男爵狠狠地击倒在地。他站起身来,擦乾净流出的鼻血,笑道:“为你母亲?”

  男爵默默地点点头。

  “好了,如果你不准备杀了我,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

  “你抢走了我老婆,这笔帐永远也扯不平。”男爵愤怒地说了这几句,低头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够了,我也没必要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相。分手就是分手了,她不爱我,我愿赌服输。你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阿木把袖子捋上去,露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我在雪国流浪的时候,被过路的野狼咬的。幸而没有伤及要害,我才能活到今天。”

  男爵沉默了半晌,拍了拍阿木的肩膀,道:“叶大哥,这些年,难为你了。”

  阿木低头一笑,问:“你叫我什么?”

  男爵也笑了,道:“你比我年长许多,叫你一声大哥,应当不为过吧?”

  阿木哈哈地笑了,道:“痛快!我们总算没有变成形同陌路的雠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找个地方喝一杯去?”

  男爵点了点头,又道:“你现在恐怕不适合到我那家酒吧去抛头露面吧?我看还是你挑个地方,我客随主便好了。”

  阿木笑道:“也好。那就到我的寒舍去坐坐?”

  男爵道:“悉听尊便。”

  

  “你这房间品味不俗啊,都是自己设计的?”

  “我比不得你这贵族老爷,不自己动手,难道还等别人不成?”叶戈端来一套细瓷茶具,笑道,“来,尝尝我这里的緑茶,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男爵笑着品了口茶,道:“好香,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叶戈一笑,道:“这茶是用上好的山泉水冲泡的,茶叶里头加了梅花的花蕊一同炮制,自然跟寻常的茶叶不同。你要喜欢,我这里还有好几包呢,送你就是。”

  男爵又看了看他墙上挂的几幅乡村风格的静物油画,还有胡桃木酒柜里的精致摆设,笑道:“看不出来,你这家伙比我还会享受生活呀。”

  叶戈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看脚下地毯的花纹,凄然道:“八年了,我都是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不学着享受生活,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男爵忽然无端地感觉,自己对不起他,于是尴尬地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叶戈才打破僵局,笑道:“你好像觉得自己对我有愧,是吧?”

  男爵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有必要这么想。你什么都没做错,我还得感谢你。没有你的关怀,戴叶这些年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子。你说对吧?”

  男爵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再次点了点头。叶戈长叹一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又回头道:“我离开以后,所有的事情都真相大白了吧?”

  男爵答道:“是的。一切都查清楚了,道具师的死是个意外,你是无辜的。”

  “那你母亲的事情呢?”

  男爵的脸色忽地一沉,然后轻声道:“也清楚了。是我母亲布置了整个局面,想引你上钩,你那一下子不过是正当防卫。”

  男爵好一阵子没说话,魅影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

  “你还是恨我,对吗?”

  男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仰面靠在沙发上,脸朝着天花板,道:“我对你的感觉很复杂。如果所有事情都没发生,我们会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但是现在我说不清楚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你。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但是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可以从理智上原谅你的行为,但是从感情上,我接受不了。”

  魅影垂下眼帘,把粗糙的手掌放在他手上,缓缓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会是你最好的兄弟,永远。”他定定地看着男爵,眼神里是朋友之间的温暖与信任。

  男爵对着他微笑了一下,魅影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然后两个男人的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太阳快要下山了,玛格丽特小姐的咖啡屋里,留声机上的唱盘沙沙地旋转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轻声吟唱着,那歌声缭绕着,如同好几个世纪之前,纽约的街道间弥漫的乳白色烟雾,映衬着夜色的沉重和苍凉。

  “曾经有人问我,爱情的真假如何知晓?我骄傲地回答,当你的心房汹涌起波涛。他们说你总会瞭解,恋爱中的人什么也不知道——烟雾迷了双眼,当热情澎湃如潮。他们竟怀疑我的爱情,我暗自好笑。

  爱情随风飘逝,让我饱受讥笑。只剩凄苦的泪水,让我独自凭吊。人们无情地嘲讽,我只能强作欢笑。烟雾迷了双眼,当爱情雪化冰消。”

  男爵坐在吧台前,出神地看着威士忌杯子里正在融化的冰块,苦涩地微笑着,好像杯子里盛着他怀念的一处风景。正出神的时候,吟凤笑着走过来,夺过他手中的杯子,缓缓放回原位。

  “你已经喝了五六杯威士忌,不能再喝了。”

  男爵像没看见她似的,仍旧注视着那些正在融化的冰块,半晌才抬起头,对着吟凤哈哈一笑。

  “烟雾迷了双眼,当爱情雪化冰消。你喜欢这首歌吗?”

  吟凤一笑,看了看他憔悴的面容,道:“喜欢。但是我不喜欢一个男人听着这样的歌喝酒,很容易醉的。”

  男爵忽然尖声笑起来,吟凤仍旧笑着看他,他的笑声收敛了,头却渐渐地低了下去。吟凤把他身边那把高椅子搬开,坐了下来,轻声问:“你跟她分手了?”

  男爵默默地点头。吟凤长长地吐了口气,仰头道:“我就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的。”

  歌放完了,唱盘在留声机上空转着,发出单调的沙沙声。玛格丽特小姐从店堂尽头的暗门里走出来,轻轻取下唱片,注意地看了他们俩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回去。

  “跟新闻界怎么交代,你想好没有?”

  男爵沉默着摇头。

  “那戴叶怎么办,她——”

  男爵摆了摆手,抬起头来对吟凤道:“我心里很乱,能不谈这个吗?”

  吟凤看了看他脸上的泪痕,点头道:“好。”

  一阵压抑的沉默。

  “你说,戴叶她爱我吗?”

  吟凤看了看他的神色,垂下眼帘,缓缓道:“她只当你是哥哥。”

  “那魅影呢?”

  “那才是她的真爱。”

  男爵把双手顶在额头上,半晌才放下来,问:“为什么?”

  吟凤离开座位,在周围走了两圈,然后回到原地。

  “你真要我说实话?”

  男爵苦笑了一声,看着吟凤道:“你说吧,我想听。”

  “魅影能给她的,你也许永远也给不了。”

  男爵一笑,道:“我有什么不如他的?”

  吟凤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些嘲讽的意味。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心爱的人跟她的朋友分手,却来问她分手的理由。可是也对啊,吟凤自嘲地想,我从来就没有对他表示过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呢。

  “你在想什么?”

  吟凤回过神来,笑道:“想你刚才的问题啊。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谁不如谁,而是你们两个根本不一样。”

  “那么是哪里不一样?”

  吟凤又笑了,这笑容里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神气,像是在感叹他的迟钝。

  “喝一杯香樟咖啡吧,你会明白的。”

  男爵沉默地看着吟凤的背影,过了片刻,他招手叫来了服务员。

  “一杯香樟咖啡。”

  冒着雾气的咖啡端到了他面前,男爵静静地对着咖啡杯注视了一会,轻轻地尝了一口,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香樟,好多好多的香樟。那绵延如带的树冠,宛若天空中漂浮的白云。

  男爵又尝了一口。

  这次他看见了更多的香樟。悦耳的风声在他耳边轻轻吟唱,那声音如同悠远空谷传来的长啸,是簌簌的天籁,音若细发,却又响遏行云。

  这样的声音,会让人感觉自己从香樟树梢飞上了天空,翱翔云端,聆听心灵的歌唱,和不远处的鸽哨声声。周围的一切像蓝色的纱罗将你包裹,你分不清天地的界线,那是因为你就在天地之间。

  他听到了鸟雀的呢喃,在香樟奏响的主旋律里,它们是醉人的和声。有鸽子从头顶掠过,翅膀发出的声音如此清冽美妙,像是同时翻开了无数本书。然后是长久的寂静,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薄雾,香樟叶在漫山遍野的雾气里泛着鹅黄的柔光,时而有蝴蝶在枝头停驻。

  太美了,这一切都太美了。他这样想着,陶醉地吮吸着香樟叶略带苦涩的芬芳。也许这一切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乐章,也许这吹过香樟树梢的清风,真能带人扺达梦想的天堂。

  ……

  “风,在为我轻轻地梳妆,又拿心情画在脸上。云,挡住了前面的去向,却挡不住,最单纯的目光。梦,是属于我们的天堂,无论明天,将会怎样。心,免不了有一点苍凉,只愿岁月,帮我抹去忧伤……

  我一路走来,也曾经徘徊。那是我的爱,又和风等待。我一路走来,心不再敞开。那时我的梦,依然精彩……”

  当男爵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咖啡已经凉了,留声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沉默着付了帐,缓缓走出咖啡屋的大门。水晶门帘的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地回响着,他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安静地往前走着。他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尽管这答案近乎残忍。

  魅影能做她的香樟,而我不能。这就是问题的答案。可是他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明白,真是傻到家了。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烟雾迷了双眼,当爱情雪化冰消。

  不如去酒吧,把自己喝死算了,反正世界上也不少这么一个傻瓜。

  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带着点讽刺的意味。男爵这么想着,不禁微微地笑了。

  

  “戴叶,开门,我是王理叔叔。”

  敲门声响起之前,戴叶正站在壁炉跟前发呆,两眼盯着炉台上那两只小小的陶土摆件。虽然是陶土质地,这两件小玩意儿却像极了童话书里的水粉插图,色调艳丽里带着一丝天真,韵味精致里藏着几分檏拙。这是当年她过生日的时候,王先生夫妇送给她的礼物,王夫人告诉她,它们都是王先生亲自挑的。其中一件的造型是圣诞节的壁炉,炉前的地毯旁窝一只睡觉的懒猫,炉火烧得正旺,刻着灰色蜗旋形花纹的炉门上方,一个大大的红色蝴蝶结分外醒目,两边是槲寄生和一边两只的圣诞袜子,袜子都是叫人高兴的大红色。炉台上也有着精致的摆设,四支红蜡烛,两包礼物,附带收音机的乳白色小座钟,一个灰边银红衬里的相框,银红衬里上的花纹和炉门两边的涡轮雕花恰成呼应。另一件摆设是一只穿着吹鼓手服装的小熊,白白的皮毛,粉红的小脸蛋,戴着色彩鲜艳的小军帽,手里握着红白两色螺旋花纹的鼓棰,手套是泥金色,跟脚下漆黑的小靴子恰成对照。

  戴叶正对着这两件东西微笑的时候,王理叔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有些不情愿地离开壁炉,到玄关处给他开了门。王先生把外套挂在门口立着的橡木衣架上,对戴叶笑了笑,在门前的小地毯上蹭了蹭鞋子,然后进了灯光昏黄的客厅。

  “一个人在家也不把灯开亮些,你从前不是最怕黑的吗?”

  戴叶把晨衣下襬整了整,低头在沙发上坐下。要是换了别人到这里来,她是定要对方在门口等一等,她收拾停当了才肯见客人的。但是王先生不同,他是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到如今这么大的,跟他不必讲这么多虚礼。她一面招呼王先生随便些,一面到旁边的柜子里取了镶金边的咖啡杯来,给他泡了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只加了一点奶,糖却是一块没放——她知道他不喜欢太甜的口味。

  “来,请喝咖啡。”

  王先生微笑着接过盛咖啡杯的碟子,优雅地往桌上一放,微微笑道:“我的小戴叶真是懂事,晓得给客人端咖啡了。”

  戴叶虽然心里有事,却也忍不住一笑,道:“自己是长辈,就倚老卖老起来,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王先生把脸凑近些,做出端详的样子,笑道:“哦,不是小孩子了。来,我看看,面孔像不像?”

  戴叶把他的手打开,嗔怪道:“别闹了,没见我心里正烦着呢。”

  王先生这才收敛了面色,重新靠在沙发靠戴叶的一侧,两手搁在西装背心的下襬处,缓缓道:“哦,你有心事。什么地方有难处,想不通了,能跟老大哥我说说吗?”

  戴叶本来以为他不开玩笑了,不料又被他逗得笑了一笑,因道:“刚才还倚老卖老呢,转眼又成我大哥了。亏得你没去当歌剧演员,角色转换得倒快。”

  王先生也笑了一下,道:“你难道转得不快?都要从太太变回小姐了,也没和你大哥我说一声,真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戴叶的脸色霎时变了,手也禁不住地抖了两抖,到底克制住自己,强笑道:“原来叔叔你早就知道了。”

  王先生的眼神里有责怪的意思,脸上却冷不下来,摇头道:“不但我知道,连你阿姨那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们,显见得是不拿我们当你的亲生父母看啊!”

  这句话很重,说得戴叶赶忙抬头,为自己辩解道:“不,不,实在是——”

  “实在是你跟阿木两人之间的事情,与我们没什么相干,对不对?”王先生叹着气摇了摇头,脸上没有着恼的痕迹,只是略略有些哀伤,“我们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从前你做任何事情,我们都没有拦过你,至多是提提意见,跟你商量着办。可你这次的行为实在是欠考虑,我倒没什么,你这样做,你阿姨会很寒心的,你知道吗?”

  戴叶靠在沙发上,双唇紧闭,不做声了。王先生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一走,瞧见了壁炉上那两件摆设,因笑道:“多少年以前的东西,你到现在还摆在这里,不怕人说你孩子气?”

  戴叶抬眼看着王先生,眼睛里不知怎么有了泪光。她下意识地站起来,走到壁炉跟前,王先生怕她的衣服着了火,赶忙把她拦远一些。她看着那两件儿时的生日礼物,迟疑了半晌,才柔声道:“我不怕别人笑话,是我父母送我的东西,怎么笑话也是白搭。你们两个这么多年对我的好,包括吟凤跟我的姊妹情谊,我一直都记着,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过。”

  王先生长叹一声,眉头微皱,眉间那道“川”字纹显得更深了。他拉着戴叶回沙发上坐下,言语之间也和缓了许多。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老王这辈子就没有看错过人,对你就更不可能了。但是你告诉我,你这么仓促地决定跟男爵离婚,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考虑过以后一连串的后果吗?男爵会怎么样,舆论问起来怎么说?——”

  戴叶抬手止住他,有些抱歉地说道:“我并没有想这么多。当我知道阿木就是魅影的时候,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再等了。”

  王先生深深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你是觉得再等下去,你们两个都老了,就是想爱也没力气爱了,不如抓紧眼下的光阴。我说的对吗?”

  戴叶没出声,泪水悄然落下,打湿了她的衣襟。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作为对刚才那句话的回答。

  王先生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他这辈子也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一边是他生死与共的朋友和兄弟,一边是他养育陪伴了十几年的干女儿,他该说什么呢——他说点什么好呢?

  对着地面发了半天的呆,王先生才慢慢开了口,沉重地道:“我理解,你跟他的感情,我都能理解,因为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当时我跟你阿姨的爱情也是好事多磨,遇到的阻力和困难怕是你们两个都难以想像的。那我先问你,如果现在你真的跟小柯分手了,你是不是要马上投入叶戈的怀抱?”

  戴叶犹豫了片刻,表情坚定地回答:“是。”

  王先生沉默着点了点头。

  “很好。那我问你,你这样连过渡步骤都不走,就离开小柯,换成你是他,你会怎么想?”

  戴叶想了片刻,终于还是无言了。

  “行,先不谈这个。你是一个外地来的姑娘,你十多年来,除了这个金碧辉煌的歌剧院以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你才华出众,气质高贵,实际上离了他们这些撑着你的人,你连这个城市的郊区都走不出去。你承不承认这一点?”

  戴叶只好点头,她很清楚,王先生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不痛快,但不幸的是,恰恰每一句话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你自己已经够脆弱的了,一旦你离开了男爵的保护,投入魅影的怀抱,你们两个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窘境。梵若城的社会状况你不是不清楚,不说别的,那些跟已故的男爵夫人一样讨人嫌的长舌妇一造起謡来,唾沫星子都能把你们两个给淹死。更不要说男爵了,八年来你是他的全部,夫妻这场戏演得再蹩脚,这么长时间也成真的了。如果他发现生活中没了你,他会自暴自弃,甚至去死,你信不信?”

  戴叶的两片嘴唇已经快要咬出血来,她做梦也没想到,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要考虑的事情还有这么多。她觉得脑子胀得厉害,真想喝一杯香樟咖啡醒醒神。她不知道王先生早就知道她此刻的心思,他脸上没露出什么,心里却在不停地叹气。

  不争气的小丫头,你除了你那个关于香樟的美梦,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我看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信!”戴叶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冲了起来。王先生心疼极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对自己的干女儿不好,但是这些不中听的话不说又是万万不行的。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心里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连他自己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你现在肯定特别不舒服吧?”

  “对。”

  王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疲倦地做了个手势。

  “没有办法,我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话说完了我才能走。”

  “那你说吧。”

  王先生再次停了片刻,然后接着道:“有两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第一件,你的丈夫——他现在当然还是你的丈夫——小柯先生在酒吧喝了个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柯夫人帮忙收拾了残局,吟凤把他送回来的。现在他在我家,人已经进了被窝了,你暂且不用担心。”

  这话在戴叶听起来,那言外之意就像是——自己的老公喝成这样你也不管,就算要离婚,是不是也太絶情了?

  “第二件,今天晚上你阿姨有个应酬,回来晚了点。路上据说是见了鬼,要不是马车夫及时拉住缰绳,险些连命都保不住了。我跟吟凤都吓了个半死,叫她以后回家不许从那里走,因为那里是常出事的。这些街谈巷议的传闻,我想你都还不知道吧?”

  戴叶本来以为是王夫人自己太疲倦,自惊自吓才有这样的意外发生,可是一看王先生的脸色也是一片肃然,知道这事情大约是真的,于是赶忙问道:“她现在没事吧?那闹鬼的究竟是什么地方,你晓不晓得?”

  王先生看她着急成这样,不禁笑了,戴叶的表情也缓和了一些。他答道:“没事是自然没事的,只不过吓得够呛,我已经叫她睡觉去了。那闹鬼的房子你认得,就是小柯家的老宅,墙上的青砖现在都黑漆漆的,被火烧过,已经荒废多年了。可是这几天我听附近的人说,那宅子里半夜有蜡烛的微光闪闪烁烁的,还能听到人在阴森森地奸笑,笑得人脊梁骨都发颤。还听人说,有个穿黑色斗篷的怪人在附近出没,面目看不真切,可是光那一双露在袍子外边的手就够像鬼了。还有——”

  “够了!我害怕,你能不能别再往下说了?”

  看见戴叶小女孩一样战战兢兢的情状,王先生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带着哭跟笑在面孔上打架一样别扭的表情摇了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现没几天,附近农家养的鸡就全死光了,连鸡蛋都没剩下。现在连鸽子都不敢在那房子里做窝了——怕叫穿黑衣服的鬼捉了去。”

  戴叶觉得自己要不再找出点问题来问,脆弱的神经就要绷断了——她从来没见过王叔叔脸上这么可怕的表情,要不是看熟了这张脸,她怕是连他都要当成鬼来躲避了。

  “那——阿姨遇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王先生无奈地苦笑一下,接着刚才的话茬往下说:“她叫来的出租飞马车经过黑房子上方的时候,下边那房子的每个窗口忽然都亮了灯,好像里头有好几个人在开派对一样。那马并不知道我们家在哪里,只以为地方到了,连点征兆都没有就往下扎,我太太险些从车窗里掉了出去,还好那车夫缰绳拉得及时。——你说这鬼闹得可怕不可怕?”

  戴叶没做声,但是王先生只当她已经回答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猜一猜这鬼是谁?”

  戴叶战栗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敢猜。别问我!”

  王先生的侧脸映着壁炉的火光,竟也有了些诡异的神色。他像是故意要叫戴叶更加害怕似的,停了十几秒钟,方转头对她道:“那鬼出现在男爵家的宅子里,你说还能是谁?”

  戴叶惊恐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已经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眼前浮现出八年前那性命攸关的一幕,男爵夫人混浊而恶毒的老花眼带着刻骨的恨意,死劲地盯着她看,那模样,简直就像要把她的魂灵打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她不敢再想,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

  “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今天说的话吓着你了,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别怪我。”

  王先生在戴叶小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顺手从衣架上取了外套,转身出门去了。外头冷风阵阵,深秋的凉意似乎一下子变浓了。

  戴叶小姐神情恍惚地回到客厅中央,忽然瘫倒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抽泣着,久久没有起来。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牡丹亭》的唱片在华美的留声机上安静地旋转着,千年以前的声音隔空而起,细如游丝,又宛若梦境。壁炉的火寂寞地燃烧着,那一半的残灰也像是入了梦。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叶戈斜倚在他常坐的那张沙发上,柚木雕花的玻璃面茶几上,细瓷小杯里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眼前是天青色的薄雾,一条碎卵石的小路蜿蜒曲折,通向一处神秘的所在。叶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了一套戏装褙子,绣的是白里透红的寒梅。一丝垂柳拂过脸颊,雾渐渐散了,是仲春天气,姹紫嫣红的繁花,越发衬出断井颓垣的哀伤。小径的那一端渐渐浮现一个人影,迈着清雅的碎步,两人略略近了些,叶戈抬眼一望,是个女子,也穿着一身月白褙子,上头的牡丹绣花却是清冷的墨蓝色,宛若传世的青花瓷。

  “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末了的字拖着长长的戏腔,由不得人心弛神荡。她是说我么?叶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绣的是疏影横斜的梅花,如戏台上的巾生那样,暗自点了点头。不错,我是梦梅,我是她心心念念的柳郎。她在这花园里苦苦寻觅的,就是我在梦中留下的蛛丝马迹。我得做点什么,我得说点什么,不然,岂不枉费她一番相思?——

  “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见——”

  “寻来寻去,都不见了——”

  “姐姐,小生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好不伤感人也——”

  那女子在花径上徘徊踟躇,却像是丝毫没听见他的呼唤,只是婉转凄恻地乱唱一气。这情形若在戏台上定然是可笑的,但是他没有笑,因为这不是戏台。他的眼神就怅惘了,他是那样迷恋眼前的这个身影,但是那混乱不堪的唱词却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粉墙,咫尺天涯,把什么都给隔住了。人是佳人,景是美景,他却困惑了,也疏离了——就在他困惑与疏离的当口,一个在心中埋藏已久的名字脱口而出。

  “戴——”

  “秀才——”

  他笑了,是戏台上那种带了程式的笑,欢喜却是实在的。那么多错乱的言语中,总算有两句对上了榫,他等待着她更深入的表白。

  “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

  她这次没有说,却唱了起来。前面的唱词格外含混,他只听得最后几句。她是这样唱道:“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

  这最后的“见”字,她是掉了泪唱的。他也不知怎么伤感起来,模糊的视线里,只见她的身影迈着玲珑的碎步越走越近,眼看只有一把尺子的距离,她却两眼一闭,颓然软在了地上。他怔住了,久久凝视着她,那带着泪痕的芳容就好似睡着了一般。良久,他开声呼唤,却怎么也唤她不醒。他几乎是儿戏地凑到她跟前,轻轻一探鼻息,吃惊得连忙倒退几步,跌坐在地,厚底靴儿高高擎起。

  她死了,那两窍命门已经不再温热。

  “啊呀!——”

  没等他把戏腔喊完,四周的景致忽然寥落起来,花艹树木纷纷凋残,从芍药栏前飞出无数的蝴蝶,翅膀乾枯如秋风中的落叶。

  ……

  “戴叶,戴叶!”

  他睁眼四顾,哪里还有花园的影子?只剩他这些年已经看熟了的屋子,还有一炉一几,几上一杯残茶。他又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窗外,没有月光的夜晚黑漆漆的,连星星的微光都看不见。于是他叹了口气,收拾了残局,正准备回卧室安寝的时候,隔壁魏青的房里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道白。

  “啊,姐姐——”

  没有风,可是叶戈只觉得凉意入骨,汗毛孔都闭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小步轻声,到了房门口,试着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从缝里透出橙黄色的灯光。声音没有停歇,反倒越发抑扬顿挫起来,那小生的念白在魏青读来一句是一句,竟比他这个上台唱戏的还要精到。他见魏青一点不反应,下意识地往门里觑了一眼,这一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僵住了,做不出一点动作,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小窗前的老式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座小巧玲珑的戏台,全是上等原木制作,四角飞檐,檐角还垂着小小的银铃。那从疏影轩得来的戏装人偶就立在戏台正中,也不知何时换了一套装束——头上一色的素白银器,身上一件白地墨蓝缠枝牡丹褙子,竟和方才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魏青穿着一套戏服,下襬和领口都绣着白里透红的寒梅——也与他梦中所穿毫无二致!他一个人手持折扇,几乎是醉意陶然地吟唱着,那唱词间竟然还有停歇,可他的动作并没有停,竟像是专为小戏台上的旦角留出间隙,好让她把字字珠玑的台词补进去的。叶戈越看越怕,终于忍不住冲进去,在魏青手上狠狠掐了一下,好让他猛醒过来。可是魏青不但没有醒,简直就像是连他这个人都没有看到,迈着方步踱到了房间的另外一个角落,自顾自地又唱起来。叶戈见他如此中魔,一股无明火直冲上来,见他桌上也有一杯茉莉香片,一摸也是凉的,赶忙夺将过来,倏然往他脸上一泼——

  灯光似乎忽然暗淡了,连戏台上的人偶都像是霜打了似的,收敛了娇艳的笑容。魏青带着满面残妆微睁双眼,半晌方才开口,道:“我在哪里呀?——”

  “你在家里。”

  魏青打了个寒噤,这才看见眼前满额愁绪的叶戈,不由得扶着他的肩膀,问道:“我想起来了——方才,我都在做什么?”

  叶戈看了看他迷乱的神情,像是仍然没有完全清醒,暗自咬了咬牙,没把刚才的场景全盘描绘出来,只淡淡地说一句:“你自己在房里唱戏,走火入魔,我拿杯茶泼了你一下,你这才醒过来。”

  魏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渐渐感到叶戈不是在说谎,于是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叶戈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归了位,于是又恢复了大哥的和蔼,拍着他臂膀,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唱戏唱得我也醒了。要是让左邻右舍听见,岂不是糁得慌?时候也不早了,赶紧睡吧,我明天也得到歌剧院排练,年纪大了,不比当年,经不起你这样毛骨悚然的折腾。”

  魏青现在是完全醒了,也没道歉,只是羞惭地看了叶戈一眼,沉默着点点头。

  看着魏青的身影下瞭楼,听见盥洗室里的水声,叶戈长出一口气,走到壁炉旁看了看火焰的颜色,吹灭了起居室里点着的蜡烛,又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踏实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可是还没等他的身子挨着床沿,一声长长的唱腔又把他惊了一跳。

  “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天哪,魏青他这是怎么了?

  蜡烛被叶戈下意识地吹灭了,从前已经习惯了黑闇的他,竟然第一次惧怕起夜晚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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