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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贬谪徐闻与诗文、戏曲创作

  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在《明史》中有传,但不是作为《文苑传》人物,而是作为政治人物与李管合传,他们二人曾先后弹劾当时的宰相申时行,因此获罪,李管的结局是罢官削籍,汤显祖则是贬谪岭南。

  明万历十九年(1591)三月,神宗因星变而诏开言路。四月,时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的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批评执政。五月,汤显祖被谪往广东西部雷州地区的徐闻任典史。(参见《明实録》上册三百九十五,转引自毛孝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1-112页。这次徐闻之行,在短短半年时间里,汤显祖留下了一卷诗歌(诗文集卷十一),和一篇《游罗浮山赋》(诗文集卷二十三),创作可谓非常丰富。进入晚明之后,很多官员、文人或以调任之便,或以私人之约,到各地旅行,投入到对山水的体验之中。这些游览者,最为闻名的当属撰写《徐霞客游记》的徐宏祖。此外,像汤显祖的好友冯梦祯、袁宏道,也在他们的诗文、日记里留下了大量记载旅游体验的文献。但是,一般的游客,选择的出游路线,往往集中在众人熟知的景观。比如,冯梦祯在日记里记载了他游览庐山、黄山的经历。至于福建、广东的景观,当时文人特别热衷游览的是武夷山、罗浮山、南海等地。这些文人的旅行,多数是为创作寻找山水的资源,至于说探险式的旅行,他们是不会选择的。因此,雷州、海南岛这些地方,即便他们认同那里的景观能够激发创作灵感,他们也不会轻易来到这些地方。这些地方的游客,只有中央派来的地方官和获罪贬谪者。汤显祖却因贬谪而作了一次充分的旅行。通过汤显祖的诗文作品,还可以发现,就如现在的自助游旅客一样,汤显祖这些岭南之行,做足了“旅游攻略”,不仅在线路和景点上有择取,而且事先联系了当地的朋友作为“导游”,这使得他的岭南之旅并不寂寞。

  汤显祖虽于五月遭贬谪,但他迟迟没有前往徐闻,与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不同。汤显祖从南京路经江西临川,在家里住到秋天,方动身前往徐闻。不仅出发晚,而且,入岭南之后,汤显祖在韶关、罗浮、南海、番禹以及澳门等地游玩,随后才向西而行,从阳江取海路到徐闻,这时已经是这年年末。第二年(1592)春天,他接到转遂昌县令的旨意,从雷州、电白、阳江、恩平等陆路返程。归程很快,到临川家里时,春天尚未结束。与归程之速比起来,汤显祖去徐闻之路显得过于漫长,有六个多月的时间,其中包括在临川住了三、四个月,以及路上有两个多月,而他在徐闻的时间不过一个多月时间。汤显祖拖延前往徐闻的时间,或与他在家患疟疾有关(汤显祖在家期间有诗作《辛卯夏谪尉雷阳,归自南都,痁虐甚。梦如破屋中月光细碎黯淡,觉自身长仅尺,摸索门户,急不可得。忽家尊一唤,霍然汗醒二首》,《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85页。,或也有避开岭南酷暑之意,更有可能是在等待同党对他的营救。实际上,他一路上都在等待回心的圣旨。如《广城二首》之二:

  书题小雪后,人在广州回。不道雷阳信,真成寄落梅。(《汤显祖诗文集》,第412页。

  此诗颇堪玩味。“书”这里当指书信之意,小雪则是节令,此意是说,诗人在信中告诉对方,小雪之后即可从广州返回。“信”解作消息的意思,因为没有有关他赦回的消息,所以只能等到梅落之时。“寄落梅”用陆凯与范晔的典故。据《荆州记》载:“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与晔,赠诗云云:‘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转引自沈德潜《古诗源》,中华书局1963年,第269页。此典只说江南寄梅,本无关岭南。后有唐人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中华书局2001年,第427页。将此典故的内涵丰富了。汤显祖一路南来,写到寄梅的诗很多,限于篇幅不能枚举,就此处笼统解释。鄙意汤显祖的寄梅诗兼有陆凯和宋之问的两层意思,一是他在岭南寄梅,符合宋之问的诗意;一是他实想寄给帮他奔走召回一事的朋友。所以,他向西行缓慢与此大有关系。汤显祖虽然希望在中途即被召回,可惜愿望并没有实现,这首小诗倒成了“诗谶”一样,待到次年落梅之春才能回去。

  一、阅读与想象中的岭南

  汤显祖的粤西之行(粤西,今天的地理版图主要指广东省西部阳江、茂名、湛江等地;明代粤西的地理版图更大,它还包括广西、海南等在内。,也成了他传记里的重要部分。邹迪光《汤义仍先生传》称:

  徐闻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红雾四障,猩猩狒狒,短狐修鳄,啼烟啸雨,跳波弄涨,人尽危公。而公夷然不屑曰:“吾生平梦浮丘罗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马伏波铜柱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减陆贾使南粤哉?”居久之,转遂昌令。(《调象庵稿》卷三十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0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7页。

  为便于讨论这段材料,我们还需要交代邹迪光《汤义仍先生传》的写作背景。根据邹迪光和汤显祖两人互寄的书信来看,在汤显祖弃官之前,二人并未谋面。大概是邹迪光慕汤显祖的为人,根据传闻写成此传,并寄示汤显祖,从此二人交好,并开始往来。(邹迪光写给汤显祖的信共四封,两封分别收入《调象庵稿》卷三十五、卷四十,这两封信大意是赞扬汤显祖的创作才能,是邹迪光与汤显祖开始结交之证,之前两人并未谋面。汤显祖的答信《谢邹愚公》,见《汤显祖诗文集》卷四十六(第1305页),中有“与明公无半面,乃为不佞作传”云云。邹迪光另外两封写给汤显祖的信收在《石语斋集》卷二十四(这两封信未收入《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其中一封告知汤显祖小传已刻入《调象庵稿》中,及谦称自己仅据传闻作传,“何能描写一二”云云,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9册),第371页。至于二人交游之后,诗酒集会的诗、信尚多,不暇一一征引。此处仅说明二人交往甚晚,《汤义仍先生传》乃据传闻写成。汤显祖《寄汤霍林》第二封也说:“邹愚公未有半面,而以所闻为传以寄,感勒良深,奉览。”(《汤显祖诗文集》,第1290页。因此,邹迪光所记不能确实是肯定的,比如记汤显祖在徐闻“居久之”,我上文已交待汤显祖在徐闻不过一个多月时间,算不得“久”;就“何必减陆贾使南粤”的豪言,我们在汤显祖这一期的诗文之中也是找不见的。当然,我们不必批评邹迪光根本不具史才,其实给生人立传本就颇为异常,这从汤显祖给邹迪光的回信就能明白;因此,邹迪光不能如实叙事汤显祖的经历是无疑的,就他所叙徐闻的景象,只能是传闻加想象,并不符合实情。而汤显祖到徐闻乃冬季,正是岭南气候适宜之时,其所说的这些景象更加难见。然而,邹迪光这段话影响颇大,比如过庭训就裁节而用之:“徐闻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红雾四障,人尽危之,夷然就道。”(转引自《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第84页。故在此处略为辨析。传记所写徐闻景象略如彼,我们再看汤显祖所写前往徐闻前后的情形。

  需要交代的是,明代的岭南虽然与云南都属贬谪之地,但此时岭南人文风貌已远非唐宋时代可比。明代的岭南,经济已有了很大的发展,这促进了社会文化知识的传播,不仅有很多知识分子进士及第,且出现了陈献章(白沙先生)、湛若水(甘泉先生)这样影响很大的理学宗师、大儒。广东也是禅宗南宗的起源地,各类云游僧人荟萃之地。而就汤显祖交游来说,有很多人来自粤东或粤西,也有一些人前往这些地方做官,如此一来,对岭南的书写难免将贬谪文学的记忆与现实的感遇两方面交织在一起,形成忽而瘴疠、忽而梅关的不同文本内容;换言之,岭南的风物,将随着人物、事件的性质而变化,一改唐宋时代的瘴疠、悲怨式模式。比如汤显祖《送卢少从马平归东粤》一诗,就毫无瘴疠之气:

  难将试剧比投荒,二广风烟似一乡。雪署送归歌宿莽,风津奏发傍垂杨。沾衣海色昭潭尽,绕骑春光郁岭长。会见府朝收迹远,握中悬璧自生光。(《汤显祖诗文集》,第345页。

  此诗写于汤显祖尚在南京任官期间,作者对岭南的风物的写作,只能依靠阅读之前的诗文来想象。既是送粤人归乡,自不能目其乡为瘴疠之地。因诗题未交待此人因何事归乡,但就第一句推测,大有不得已而归之意,虽然难比“投荒”,仍是“投荒”之意,所以收尾一句以怀玉生光比之将会再被起用。即便此诗也暗含了政治上的不得意,但因为被送者即粤地人,故而成诗之景的“海色”、“春光”都别具鲜明。

  汤显祖谪徐闻之前,写作有关粤地的诗文不多,且多是送别之作,内容多为客套之语。当他获知自己贬谪雷阳时,我们再读他的诗歌创作,不难看出他动用了唐宋两代贬谪书写的经验,融入到他自己的作品之中。《尉徐闻扺家,直丁侍御庄浪备兵迁越归觐,远遗西物,却寄三十韵》,写于汤显祖往徐闻之前暂住临川之时,此诗颇长,不能具引,主体部分将丁此吕所在的陕西风物与诗人将往的雷州风物联比成韵,其中“炎州翡翠毛”、“风细岭猿号”、“故国罗浮梦”、“月屿珠为烛”等(《汤显祖诗文集》,第386页。,所极写的岭南风光,或发自想象,或来自唐宋时期的文本材料,这些用语和典故来自于史书与前代的诗文描述,其目的并非是为了重新写作粤地的景物,而是要用已有的文学语言印证诗人遭遇贬谪的内心情绪。因此,作者只是藉助古人的书写经验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至于岭南的风光则是否属实,则不是他关心的对象。

  二、人文荟萃之地与罗浮山之游

  接下来再看汤显祖进入岭南之后的写作。汤显祖自临川出发,一路度岭南来,其诗篇自不免抒发归心、寄示朋友求助周旋、孤旅惆怅之作,但他着重岭南的风土人物的作品更多。这些诗依据他的旅行路线编排下来,既记载了他的行程,也记载了他眼中的岭南。前文我已提到甘泉学派的大儒湛若水,汤显祖这次南来就在诗赋里一再表彰他,有《湛林》、《青霞洞怀湛公四首》、《游罗浮山赋》等作品,《湛林》称“百年无湛子,闲杀钓鱼台”。(《汤显祖诗文集》,第411页。这些作品可以说一洗岭南的瘴疠之气,而变作人文荟萃之地。可谓今日之岭南,非昔日之岭南也。

  汤显祖贬谪徐闻,本该西行,但他却迂行罗浮,召集当地友人同游罗浮山,写下不少相关的诗歌,如《望罗浮夜发》、《衙冈望罗浮夜至朱明观》、《出朱明观》、《答崔子玉明府朱明洞相迟不至二首》、《至月朔罗浮冲虚观夜坐》、《罗浮上帘泉避雨蝴蝶洞,迟南海崔子玉不至四首》、《罗浮夜雨忆明德师》、《青霞洞怀湛公四首》、《罗浮飞云岭》、《下飞云岭》、《罗浮叹别逃庵主人》等,而最为大气的作品当属《游罗浮山赋》。此赋有序,介绍罗浮的地理位置、游览的起因、经过,及介绍景致,此序就已是一篇非常出色的游记了。就其作赋的本质,仍然是写他此时的心境与思想:

  为情多其苦悲,亦心浅而易悦。尘影含而智亏,年路深而意没。夜乐何时而遇仙,花首何因而礼佛。忖凡情于圣真,若窥观与穷发。将无始之趣未融,令有终之相难阅。……(《汤显祖诗文集》,第934页。

  “情多苦悲”、“心浅易悦”,可以说是这篇赋的主旨,大体是抒发自己遭遇贬谪,求归隐亦已不能,当有此证悟,故以浅心自勉。汤显祖知罗浮之山颇早,他的好友东莞祁衍曾等人曾向他道及,但当他曲路来游罗浮时,祁衍曾已物故。汤显祖伤吊旧友,写有《惜东莞祁生》一诗:“谁能意气浅,偶尔烟花深。今日罗浮子,来伤江海心。”(《汤显祖诗文集》,第418页。“谁能意气浅”,也就是赋中“心浅而易悦”之意,可见汤显祖当时的心境是在顺心而动;这与汤显祖已经证道有关,证得之后,自然就可以享受道带来的心境平和,遂物自安。汤显祖这次罗浮之游,召集了在粤的崔子玉、翟从先等有人,颇不寂寞,可谓旅况中的胜游。

  三、香山岙与《牡丹亭》的创作

  至于汤显祖到香山岙游三巴寺,已多见研究者提及,在此笔者重新提起,是想借此讨论《牡丹亭》创作时间问题。汤显祖在香山岙写有《听香山译者》、《香山验所采香口号》、《香岙逢贾胡》三题四首,记载他对西方人在此所建教堂的游览所见,这些所见所闻也成了《牡丹亭》里的重要资料。《牡丹亭》第二十一出《谒遇》,写柳梦梅谒见苗舜宾,就发生在三巴寺:

  〔光光乍〕〔老僧上〕一领破袈裟,香山岙里巴。多生多宝多菩萨,多多照证光光乍。

  小僧广州府香山岙多宝寺一个住持。这寺原是番鬼们建造,以便迎接收宝官员。兹有钦差苗爷任满,祭宝于多宝菩萨位前,不免迎接。(钱南扬校点《汤显祖戏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19页。

  从创作源于生活的观点,我们觉得汤显祖是游览此处之后才写进《牡丹亭》中的。在这里,笔者不烦累赘,对《牡丹亭》的创作时间问题略作辨析。最近,霍建瑜发表了《<牡丹亭>成书年代新考》(参见《文学遗产》2010年第4期。,该文根据《牡丹亭·题辞》所署时间,分别“戊子系统”和“戊戌系统”两种刊本系统,用大量细节材料论者《牡丹亭》初作于万历戊子(1588)年,后又于万历戊戌(1598)年经作者修改再版。笔者有两处疑问:第一,既然汤显祖只是修改传奇中的内容,而未修改《题辞》内容,何必改订《题辞》的写作时间?况且,此书如已流布,修改了《题辞》的时间又有何意义?第二,为何谪徐闻路经所游的香山岙会被他写进作品之中?霍建瑜所举《牡丹亭》作于南京的大篇幅论证,无一直接证据,而所举邹迪光,当时与汤显祖尚未结识,他给汤显祖作传只就传闻来写就的,并非与汤显祖交往获得的第一手材料。所以,笔者在这里仍然坚持该剧作于万历戊戌之说。

  其实,《牡丹亭》剧中还有值得玩味的,就是关于贬谪岭南瘴疠之地的书写,这应该与汤显祖这次岭南之行有密切关系,而这未被学者所关注。剧中的柳梦梅,设为唐朝柳宗元贬谪柳州所留之后;韩子才为韩湘之后,就其能够留落岭南,与韩愈贬谪潮州有关。附带一提,杜宝作为杜甫之后,虽然算不上贬谪,但亦可称为流寓西蜀。这些细节的设计,都颇值得推敲作者的作意。而《怅眺》一出,作者不嫌繁琐,论列韩柳二公的悲惨命运,我想如果汤显祖没有经历贬谪,大概是不会想到的:

  〔生〕……比如我公公柳宗元,与你公公韩退之,他都是饱学才子,却也时运不济,你公公错题了《佛骨表》,贬职潮阳;我公公则为在朝阳殿与王叔文丞相下棋子,惊了圣驾,直贬做柳州司马;都是边海烟瘴地方。那时两公一路而来,旅舍之中,两个挑灯细论。你公公说道:宗元,宗元,我和你两人文章,三六九比势:我有《王泥水传》,你便有《梓人传》;我有《毛中书传》,你便有《郭驼子传》;我有《祭鳄鱼文》,你便有《捕蛇者说》;这也罢了。则我进《平淮西碑》,取奉朝廷,你却又进个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不过。恰如今贬窜烟方,也合着一处,岂非时乎?运乎?命乎?韩兄,这长远的事休提了。假如俺和你论如常,难道便应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巧文》,到俺二十八代玄孙,再不曾乞得一些巧来?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穷文》,到老兄二十几辈了,还不曾送的个穷去。算来都则为时运二字所亏。〔丑〕是也。(《汤显祖戏曲集》,第251页。

  这里且不必论究韩柳二人遭贬谪时间不同,就是贬谪地亦不相同,韩愈乃粤东之潮州,柳宗元则是粤西之柳州(今属广西境内),他们根本不可能一路南来共话,而且,剧中提到的两人文章有到贬谪之地才写出的,如韩愈的《祭鳄鱼文》,他们即便共话也不会及此。汤显祖在这里将这些内容,超越时间和地点排比在一起,除了增加了剧作的喜剧氛围,我想还有一层深意在里面,即他对仕宦、贬谪等一系列问题的思考,比如上书进言到底有没有意义,贬谪起因如同儿戏,等等。这些情节的设计,与汤显祖的贬谪雷阳不无关系,也表明这些细节都有着作者的深刻批判在里面,至于臧懋循改本删掉韩子才这个人物(臧懋循改本《牡丹亭》第一折《言怀》眉批云:“柳梦梅柳州人也,而又姓柳,自可认子厚一派。更作韩子才为昌黎后人,则穿凿太甚。且越王台与牡丹亭有何干涉,而急于走访乎?如苗使者乃柳一生得力之人,此处不即点出。则下文香儿看宝,断为爱然□□□□□□□□□自柳文耳,何必牵入。”见首都图书馆藏吴晓玲先生旧藏《臧晋叔改本四梦》。,确实违背了汤显祖赋予这些情节的本意。

  尚有可堪玩味的是汤显祖《宿浴日亭因出小浪望海》一诗,此诗颇长,不能具引,中有:“飞金出荧火,明珠落鲸鱼。吾生非贾胡,万里握灵糈。”(《汤显祖诗文集》,第417页。意思与柳梦梅所说“小生到是个真正献世宝。我若载宝而朝,世上应无价”(《汤显祖戏曲集》,第322页。正可对应。其实汤显祖在《牡丹亭》设计祭宝一节,也正是他到了广州、南海、澳门等地,见到了西方商旅商货,奇珍异品,才能写进戏曲之中的,否则,即便当时商品流通较之前代发达,汤显祖也不见得能在北京、南京等地见到如此之多的异物,而有真宝无腿、千里能至的感慨。笔者未见到霍建瑜所说的“文立堂”本,但就臧懋循改本(笔者所见为首都图书馆藏吴晓玲先生旧藏本。、吴吴山三妇评本(笔者所见为《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等所谓的“戊子系统”版本而言,这些内容已经写进去了,所以,在这里我想从内容上推敲《牡丹亭》的创作时间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四、粤西民俗与《邯郸记》

  汤显祖从澳门出来后,即入阳江,从阳江渡海到徐闻。从汤显祖所写的诗题上可知,选择海路是因为天气太热。但一般来说,进入冬季之后,岭南气温较为适宜,此处又临海,天气不能太热。然而,此时却也是海行的最好时间,因为进入冬季之后便不作台风了,对于海行而言,安全得到了保障,所以,汤显祖才能选取海道直到海南岛,再北返到徐闻。汤显祖没有交代他为何去海南,或许他已知升转遂昌的旨意,故要体验乘槎浮海之意,到海南游苏轼居荒之故地,不负此次粤西之游,亦未可知。其《海上杂咏二十首》第一首:“小罂青种子,割雀最知风。每岁初春夜,高飞鸣向东。”(《汤显祖诗文集》,第431页。将归程之意写得鲜明高亢,当是有原因的。而第七首,“凤凰五色小,高韵远徐闻。正使苏君在,谁为黎子云”(《汤显祖诗文集》,第431页。,实际上有以东坡自命的意思。诗题虽是因海起咏,但就这首论,并非写实,“凤凰五色小”用东坡诗典故,东坡《五色雀并引》称:“海南有五色雀,常以两绛者为长,进止必随焉,俗谓之凤凰,云久旱而见辄雨,潦则反是。吾卜居儋耳城南,尝一至庭下,今日又见之进士黎子云及其弟威家。既去,吾举酒祝之曰:若为吾来者,当再集也。已而果然,乃为赋诗。”(《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第2346页。其中,黎子云是与东坡交好的本地人,多见于东坡此期的诗中。汤显祖用此典故大概也认为会结识黎子云这样的人。从此诗的用典来讲,汤显祖可谓熟知苏诗,与当时诗必盛唐的复古派迥然有别。从阳江入海以后,汤显祖诗中已无贬谪带来的悲凄之气,应与他已知道升转旨意已到徐闻有关。

  自渡海以来,汤显祖的诗歌集中写海上所见,除《海上杂咏二十首》外,还有《阳江避热入海,至涠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徐闻泛海归百尺楼示张明威》等诗,这些诗都以描写所历奇异见闻进诗。据《明史·地理志》,廉州在雷州西北,所辖即今之合浦、钦州等地;涠洲则在雷州西,今属北海市所辖北部湾内岛屿。汤显祖从阳江入海,并没有直接到徐闻,而是远扺涠洲看珠池,可见其此时心情和兴致都颇为不同。郭廉州,即郭廷良,福建漳浦人,与汤显祖同年二甲进士及第,应于万历十九年升转廉州知府,据万历年间所修《广东通志》,万历二十年他纔到任(《广东通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98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380页。,故汤显祖此时虽寄诗给他,但知他尚未到任,所以并未到廉州访友。寄郭诗因以五言排律形式写作,读起来奔放壮观,与此前絶句写景显得明秀不同,因其中有些意象后来用于《邯郸记》中,不妨具引此诗:

  春县城犹热,高州海似凉。地倾雷转侧,天入斗微茫。薄梦游空影,浮生出太荒。乌艚藏黑鬼,竹节向龙王。日射涠洲郭,风斜别岛洋。交池悬宝藏,长夜发珠光。闪闪星河白,盈盈烟雾黄。气如虹玉迥,影似烛银长。为映吴梅福,回看汉孟尝。弄鮹殊有泣,盘露滴君裳。(《汤显祖诗文集》,第430页。

  此诗从气候、星象起写雷州与中国腹地之不同,气势磅礴,“浮生出太荒”,也大有苏东坡“九死南荒吾不恨”之势。这里我所有特别提到的是“乌艚藏黑鬼”一句,在诗中没有作详尽铺写,却是《邯郸记》中卢生的救星。《邯郸记》第二十二出《备苦》,写卢生遭谪海南,一路备尝艰辛,经历瘴疠之气、老虎、强盗等诸多险境,如其见瘴疠之状:

  〔童〕脑领上黑碌碌的一大古子来了。〔生〕禁声!那是瘴气头,号为瘴母。〔叹介〕黑碌碌瘴影天笼罩。(《汤显祖戏曲集》,第804页。

  这种将瘴疠的恐怖形象化的描写,听起来确实非常震撼。然而瘴疠尚易躲过,随后,老虎吃掉了随行的童仆,卢生也为强盗劫掳,最终由“黑鬼”救出。这些“黑鬼”所乘船即为“乌艚”:

  〔玉札子〕〔众〕是乌艚还是白艚?浪崩天雪花飞到。〔内风起介,众〕飓风起了,恶风头打住蓬梢,似大海把针捞。浮萍一叶希,带我残生浩渺。(《汤显祖戏曲集》,第807页。

  该曲写出了海上行船的风险。飓风之后,一船人遇难,卢生靠一块木板漂到崖州,此处的“乌艚”与上举诗中可以对读。鄙意汤显祖既然冬季渡海,应该难以经历大的风波,从他渡海的这几首诗也可以看出,所以,〔玉札子〕曲的描写大概是汤显祖听当地人讲述所得。卢生既已到岸,又被樵夫所救,樵夫亦为黑鬼:

  〔扮二樵夫黑脸蓬头绳扛打歌上〕打柴打柴打打子柴,万鬼堂前一树槐。〔生惊介〕又两个鬼来了。〔樵〕是黑鬼。〔生〕一发吓杀我也。〔樵〕我们是这崖州蛮户,生来骨髓都黑,因此州里人都叫做黑鬼。我是砍柴的。〔生〕原来这等,你这里白日有鬼。〔樵〕你不看亭子大金字?〔生看念介〕呀,卢生到了鬼门关,眼见无活的也。〔樵〕你是何等人,自来送死?〔生〕我是大唐功臣,流配来此。〔樵〕州里多见人说,有大官宦赶来,不许他官房住坐,连民房也不许借他。〔生〕好苦。〔樵〕可怜,可怜,我碉房住去。〔生〕怎生叫做碉房?〔樵〕你是不知,这鬼门关大小鬼约有四万八千,但是飓风起时,白日里出跳则是鬼,矮的离地三寸,高的不上一丈。下面住鬼打搅得荒。我们山崖树杪架些排栏,夜间护着个四德狗子睡。〔生〕怎生叫四德狗子?〔樵〕他一德咬贼,二德咬野兽,三德咬老鼠,四德咬鬼。〔生〕罢了,罢了,没奈何护着狗子睡了。则我被伤之人,碉不上去。〔樵〕绳子抬罢。〔抬介〕(《汤显祖戏曲集》,第807页。

  最后又以两支〔清江引〕写当地人的居住生活:

  〔清江引〕狗排栏架造无般妙,个里难轻造。山崖斗又高,棘刺儿尖还俏,黑碌碌的回回直上到杪。

  〔前腔〕八人抬坌煞那团花轿,这样还波俏。草绳系着腰,黑鬼儿梭梭跳,这敢是老平章到头的受用了?逃得残生命,鹪鹩寄一枝。(《汤显祖戏曲集》,第808页。

  沈既济《枕中记》虽写卢生两窜荒缴,但并没有展开具体的描写,这出《备苦》可谓汤显祖的创作,从他的诗文,我们可得知,戏曲中的创作不是凭空杜撰的,当据他亲身所历、所闻写就的。汤显祖因贬谪而发生的思想变化,提出“瘴疠可以活人”的思想,这句启悟生存价值思考的话,在《邯郸记》此出里化成了形象性的描述,卢生经诸险而未死,正表现了汤显祖申明瘴疠活人的深刻内涵。与此相关的《琼人说生黎中先时尚有李赞皇诰轴遗像在,岁一曝之》:

  英风名阀冠朝参,麻诰丹青委瘴岚。解得鬼门关外客,千秋还唱梦江南。(《汤显祖戏曲集》,第433页。

  这里的“鬼门关”其实也可以与卢生被飓风吹到岸上晕死之时天曹对他所说的话对读:“二十年丞相府,一千日鬼门关。”(《汤显祖戏曲集》,第807页。

  汤显祖既到海南,不免要描写当地的风土人俗,这包括《送卖水絮人过万州》、《万州藤障子歌》、《黎女歌》、《槟榔园》等诗。万州即崖州,今为海南万宁县。“藤障子”当即《邯郸记》中樵夫所说“山崖树杪架些排栏”,也即〔清江引〕第一首所咏,不妨引出该诗,方便对读:

  剑门藤丝如发细,织作争先出新意。十二云屏海上来,平波莹熨潇湘字。纤纤闺指真絶奇,阗花侧叶凤交嬉。高吹海色障风日,遥忆烟笼摆月时。(《汤显祖诗文集》,第436页。

  此诗写万州人以藤障子避台风来袭,可见《邯郸记》所写卢生贬谪是与汤显祖的粤西之行所见所闻分不开的;应该说,正是得自于汤显祖的这次贬谪经历,成就了《备苦》一折所需的素材和思想。

  汤显祖在万州所作的名篇当属《黎女歌》,此诗亦为钱谦益《列朝诗集》选入:

  黎女豪家笄有岁,如期置酒属亲至。自持针笔向肌理,刺涅分明极微细。点侧虫蛾折花卉,淡粟青纹绕余地。便坐纺织黎锦单,拆杂吴人彩丝致。珠崖嫁娶须八月,黎人春作踏歌戏。女儿竞戴小花笠,簪两银篦加雉翠。半锦短衫花襈裙,白足女奴绛包髻。少年男子竹弓弦,花幔缠头束腰际。藤帽斜珠双耳环,缬锦垂裙赤文臂。文臂郎君绣面女,并上秋千两摇曳。分头携手簇遨游,殷山沓地蛮声气。歌中答意自心知,但许昏家箭为誓。椎牛击鼓会金钗,为欢那复知年岁。(《汤显祖诗文集》,第436页;参见钱谦益《列朝诗集》第10册,中华书局2007年,第5288页。

  此诗写黎女纹身、嫁娶诸细节,当是汤显祖将所见、所闻合起来写出的。这些诗歌带有明显的地域描写的色彩,是用一个外来者的观看视角写作当地的民俗的珍贵资料。《槟榔园》也属于这一类作品,结句“徘徊赠珍惜,消此瘴乡心”(《汤显祖诗文集》,第437页。,应该说他还是相信此地有瘴疠,故才有此作;不过,瘴疠并非如卢生望见“瘴母”而能见到,这里的写作仍不免掺杂了阅读的经验。关于瘴疠有无之论,笔者所见,万历修《雷州府志·流寓志》卷末所论最是,其中“贤者不忧地瘴,而忧仕瘴”(《(万历)雷州府志》(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年,第408页。,犹有见地,读者不妨参读。

  汤显祖到徐闻之后,大概忙于讲学和回程之事,所作诗篇很少,且无甚特色,故不作具体讨论了。这里所要一提的是他回到临川所写《寄候徐闻邓母》一诗:

  真妃南斗向南图,游子登堂泪欲枯。海蚌一瓯知味美,可怜无复报恩珠。

  这位邓母,徐朔方先生未笺注,鄙意即为邓宗龄母亲,邓家为徐闻望族,邓宗龄,字子振,与汤显祖同科进士及第,授翰林院庶吉士,补检讨。汤显祖到徐闻后,理当去拜访同年母亲,且受到热情招待。该首与随后一首《寄怀徐闻陈公文彬旧游》,都说明汤显祖之在徐闻,并不寂寞。

  五、结语

  以上我对汤显祖因徐闻之行所写诗赋以及戏曲创作中涉及的内容作了一番考察。从这些作品里可以看出,汤显祖在未往徐闻之前,涉及岭南的作品、包括他闻之自己贬谪后所作,都均藉助已有的文学材料,加之自己的想象,融会而成。但他已到岭南,他的作品中就不能不涉及此一古昔贬谪之地现今的发展情况,特别广州周边已成为经济发展、海上商埠、人文荟萃之地,所以他的诗赋、《牡丹亭》都反映了这些内容。但是,他也注意观察这一地域的地方风土民俗,特别进入粤西、海南境内之后,他在诗歌、《邯郸记》等作品里,给我们保留了一份珍贵的民俗材料。可以说,汤显祖的贬谪徐闻,对他的诗赋创作、戏曲创作,都有非常深刻的影响。

  汤显祖从海南渡海到徐闻之后,停留之日并不长,徐闻知县熊敏是江西新昌人,万历十七年三甲进士及第,与汤显祖有同乡之谊,所以不会出现《邯郸记》里卢生受崖州司户辱虐之事。实际上,汤显祖名声很大,徐闻对于他的到来,大概对待的态度不下于当年岭南人之于坡翁,从这点上讲,汤显祖以苏东坡自负,亦可谓当矣。汤显祖虽在徐闻时日不多,但前来问学之秀才很多,这从有关记载可知。而他自己也倡议,并与知县熊敏共同捐俸修建贵生书院,自作《贵生书院说》、《明复说》(关于汤显祖在徐闻讲学及其论学主旨,笔者另撰有《汤显祖贬谪徐闻与他的<贵生书院说>》,待刊。,并请他的好友刘应秋作《徐闻县贵生书院记》,记他在此建书院、讲学之事,可谓盛况之至(可叹的是,贵生书院在万历后期因“地震崩废”,见《雷州府志》,第304页。。但与讲学相比,汤显祖这次贬谪经历启发他的文学创作,尤其戏曲创作,影响更为深远。因此,研究汤显祖的文学创作,是不能忽视他这次贬谪经历的。  

  王小岩(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主任、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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