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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书写、城市记忆看两岸的精神整体感和文化一致性——以白先勇、余光中和王鼎钧为论述中心

  两岸文化同根同源,文系一脉!在台湾文学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许多作家都在他们的作品中描写大陆城市,并在这种文学书写中寄托对大陆的怀念、思念之情。台湾著名作家白先勇在他的小说中,一再写到大陆的桂林、上海、南京;余光中在他的诗歌中,不断写到故都北京;王鼎钧在他的散文中,则不忘写到他的家乡临沂。这些台湾作家——特别是白先勇——在他们的文学书写中对大陆城市的涉及,都并非单纯地描写城市,而是在城市记忆中寄托文化情感,在文学表达中呈现历史沧桑——从中透露出的,则是两岸的精神整体感和文化一致性。

  白先勇曾在桂林、上海和南京都居住过,在他的记忆中,这几个城市分别体现出不同的历史印记,代表了不同的文化符号:

  桂林

  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当然,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黄天荣的米粉,桂林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

  讲句老实话,不是我卫护我们桂林人,我们桂林那个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一站出来,男男女女,谁个不沾着几分山水的灵气?……我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緑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这个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胎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白先勇:《花桥荣记》,收入《台北人》2015年1月,第131-134页。

  桂林是白先勇的家乡,他对桂林的记忆是美好的,充满了自豪感和优越感!贺知章《回乡偶书》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说的大概就是白先勇的这种情形:“我的乡音也没有改,还能说得一口桂林话”,“我写文章,心中默诵,用的竟都是乡音,看书也如此。语言的力量不可思议,而且先入为主,最先学会的语言,一旦占据了脑中的记忆之库,后学的其他语言还真不容易完全取代呢”白先勇:《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的寻根记》,收入《昔我往矣》,中华书局2016年1月,第99页。

  对故乡的深厚感情不但影响到白先勇的语言记忆,而且也影响到他的家族记忆。白先勇在同一篇文章中写他回到家乡和族里老人“抢着讲当年追往事”,“讲了许多其他人听不懂的老话”,并感慨“我们有着共同的记忆,那是整族人的集体记忆。那种原型的家族记忆,一代一代往上延伸”同上,第103页。

  在语言记忆、家族记忆之外,白先勇对家乡桂林还怀有一种强烈的美食记忆。《花桥荣记》这篇小说,写的虽然是台北的花桥荣记米粉店,但它的源头,却是“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也就是说,《花桥荣记》这篇小说不但写了桂林/桂林人,而且还建立在桂林美食(米粉)的基础之上——这表明白先勇对桂林的美食记忆,是何等的强烈!多少年后在散文中,白先勇这样写他对桂林米粉的美食记忆:花桥桥头,从前有好几家米粉店,我小时候在那里吃过花桥米粉,从此一辈子也没有忘记过。……我回到桂林,三餐都到处去找米粉吃,一吃三四碗,那是乡愁引起的原始性的饥渴,填不饱的。我在《花桥荣记》里写了不少有关桂林米粉的掌故,大概也是“画饼充饥”吧。同上,第104页。

  语言记忆、家族记忆也好,美食记忆也罢,在这些具体的记忆背后,其实都是文化记忆。白先勇自己是作家,对历史上与自己家乡有关的文人墨客的文化遗迹,自然比一般人要来得熟悉,也因此而有一种更加亲近更加强烈的文学/文化感情。在文章中他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情:

  自唐宋以来,吟咏桂林山水的诗文不知凡几,很多流传下来的都刻在各处名山的石壁上,这便是桂林著名的摩崖石刻,仅宋人留下的就有四百八十多件,是一笔丰富的文化遗产。在象鼻山水月洞里,我看到南宋诗人范成大的名篇:《复水月洞铭》,范成大曾经到广西做过安抚使,桂林到处都刻有他的墨迹。洞里还有张孝祥的《朝阳亭诗并序》。来过桂林的大诗人真不少:黄庭坚、秦少游,他们都是被贬到岭南来的。其实,唐朝时就有一大批逐臣迁客被下放到广西,鼎鼎有名的当然是柳宗元,还有宋之问、张九龄,以及书法家褚遂良。……白居易说“吴山点点愁”,桂林的山看了只会叫人惊喜,絶不会引发愁思。从桂林坐船到阳朔,那两个多钟头的漓江舟行,就如同观赏南宋大画家夏珪的山水手卷一般,横幅缓缓展开,人的精神面便跟着逐步提升……漓江风光,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拍,都是美的。白先勇:《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的寻根记》,收入《昔我往矣》,中华书局2016年,第105-106页。

  上海

  如果说桂林引动白先勇乡思的是语言、家族、美食和历史文化,那么上海和南京则给白先勇留下了现代文化记忆。在《上海童年》中,白先勇这样描写他童年时眼中的上海:

  记得第一次去游“大世界”,站在“哈哈镜”面前,看到镜子里反映出扭曲变形后自己胖胖瘦瘦、高高矮矮的奇形怪状,笑不可至。……上海本来就大,小孩子看上海,更加大。战后的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像只巨大无比的万花筒,随便转一下,花样百出。

  ……

  童稚的眼睛像照相机,只要看到,咔嚓一下就拍了下来,存档在记忆里。……后来到了台湾上大学后,开始写我的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写的就是上海故事。后来到了美国,开始写我的小说集《台北人》,头一篇《永远的尹雪艳》,写的又是上海的人与事,而且还把“国际饭店”写了进去。我另外一系列题名为“纽约客”的小说,开头的一篇《谪仙记》,也是写一群上海小姐到美国留学的点点滴滴,这篇小说由导演谢晋改拍成电影《最后的贵族》,开始有个镜头拍的便是上海的外滩。这些恐怕并非偶然,而是我的“上海童年”逐渐酝酿发酵,那些存在记忆档案里的旧照片拼拼凑凑,开始排列出一幅幅悲欢离合的人生百相来,而照片的背景总还是当年的上海。白先勇:《上海童年》,收入《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1-64页。

  白先勇在上海的那一段童年岁月,不但给他留下了“万花筒”般的美好记忆——这些记忆许多成为他日后创作的素材来源和背景材料,而且也开启了他对昆曲的浓厚兴趣,“抗战胜利,伶界大王梅兰芳回国公演,假上海美琪大剧院一连四天昆曲,戏码贴的是‘刺虎’、‘思凡’、‘断桥’,还有‘游园惊梦’……那次我也跟着家人去看了,看的是‘游园惊梦’,……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昆曲,我才十岁,一句也听不懂,只知道跟着家人去看梅兰芳。可是‘游园惊梦’中那一段‘皂罗袍’的音乐,以及梅兰芳翩翩的舞姿,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恐怕就是我对昆曲美的初步认识吧”白先勇:《惊变——记上海昆剧团<长生殿>的演出》,收入《第六只手指》,尔雅出版社1995年,第30-31页。

  这个童年时代的上海记忆,直接导致了白先勇在1966年创作小说《游园惊梦》(其中写到昆曲),1982年将小说《游园惊梦》改编成话剧(其中将昆曲表演直接搬上话剧舞台),乃至2002年开始制作青春版昆曲《牡丹亭》。2004年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制作成功。从2004年到2011年,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在中国(含台湾、香港、澳门)、美国、英国、希腊、新加坡演了200场(至今已经演出超过300场),观众人数达几十万人,在全世界产生了广泛而又巨大的影响。昆曲这种中国(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精美结晶能够在当今世界产生如此深刻、具有冲击性的影响,应当说其最初源头,与白先勇童年时代在上海的昆曲记忆,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

  南京

  如果说桂林的语言记忆、家族记忆、美食记忆和历史文化记忆是白先勇大陆城市记忆的根基,上海的现代都市记忆和昆曲记忆是白先勇大陆城市记忆的拓展,那么南京的抗战记忆和昆曲记忆,则是白先勇大陆城市记忆的“立场”。在《石头城下的冥思》一文中,白先勇特别对南京的石头城、中山陵、江东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感情深厚:石头城记録的是“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历史沧桑;中山陵铭刻的是“天下为公”的美好理想;而江东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承载的,则是中国人的近代屈辱和日本人侵略中国的铁证——“除非他们诚心忏悔,他们的民族灵魂,将永无得到洗涤救赎的一日”白先勇:《石头城下的冥思》,收入《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7页。

  白先勇的这一严正立场,在《岂容青史尽成灰》中得到全面阐发,面对“日本文部省修改日文教科书,企图掩饰洗刷第二次世界大战日军侵略亚洲各国的罪行”,白先勇呼吁“我们必须心存警惕:日本军国主义曾经带给我们国家民族无穷灾祸,那一段痛史,毋容窜改,毋容抹煞”白先勇:《岂容青史尽成灰》,收入《树犹如此》,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9-74页。

  白先勇这一强烈的民族主义立场,显示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鲜明的爱国情操!

  白先勇的爱国情操不仅表现为政治上的民族主义,也体现为文化上的中国主义!他在南京看到张继青的昆曲“三梦”,喜不自禁,感叹“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够把歌、舞、诗、戏糅合成那样精致优美的一种表演形式,在别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昆曲“能以最简单檏素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情感意象来。试看看张继青表演《寻梦》一折中的《忒忒令》,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这是象征艺术最高的境界,也是昆曲最厉害的地方。20世纪的中国人,心灵上总难免有一种文化的飘落感,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在这个世纪被连根拔起,伤得不轻。昆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门戏剧艺术,曾经有过如此辉煌的历史,我们实在应该爱护它,保护它,使它的艺术生命延续下去,为下个世纪中华文化全面复兴留一枚火种”白先勇:《我的昆曲之旅——兼忆1987年在南京观赏张继青<三梦>》,收入《昔我往矣》,中华书局2016年,第222-223页。

  此时白先勇的昆曲记忆 ,已经与中华文化的全面复兴相联结,不但具有了一种文化战略的视野,而且也成为他努力实现中华文化文艺复兴的内在动力!

  北京

  无独有偶,与白先勇同时代的台湾作家余光中、王鼎钧,也在他们的大陆城市书写中,展现出与大陆城市相关联的精神记忆和文化感受。余光中在他的诗作《访故宫》中,这样写他对北京的理解:

  ……

  那许多鎏金的大铜缸/四下里打量/只要有一口可藏/等北京陷进了夜色/那边的交泰殿里/空了的铜壶,你听/就开始寂寞的滴漏

  而摆了几百年的架子/所有守宫的兽像/都蠢蠢欠起身来/在像座上笑谈起前代/许多讹传的野史/直到储秀宫深处传来/慈禧的一声咳嗽

  把所有的飞凤,蟠龙/都吓了一大跳/所有的龟鹤和太监/肃静中,听更远处/沿着运河/正隐隐地撼动/八国联军的炮声

  余光中在这首诗中,通过对故宫的想象和拟写,写出了北京的历史悠久(滴漏、野史,还有慈禧的咳嗽),写出了历史的风云变幻(八国联军的野蛮入侵),更写出了中国人内在的民族力量(肃静中,听更远处/沿着运河/正隐隐地撼动/八国联军的炮声),这种力量虽然貌似沉默,但其足以撼动八国联军入侵的炮声!在这里,余光中的历史记忆/认知龢民族立场,毫无疑问秉持的是中国人(中国知识分子)的现代历史观龢民族国家观!对封建历史的反思,对大河般的中国底层人民力量的肯定,构成了这种现代历史观龢民族国家观的核心内容!这样的文学书写和城市聚焦,体现的是一种民族记忆!

  临沂

  台湾作家王鼎钧在《瞳孔里的古城》一文中,这样描写他的故乡临沂:“故乡是一座小城,建筑在一片平原沃野间隆起的高地上。我看见水面露出的龟背,会想起它;我看见博物馆里陈列在天鹅绒上的皇冠,会想起它,想起那样宽厚、那样方整的城墙”王鼎钧:《瞳孔里的古城》,收入《王鼎钧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47页。

  从王鼎钧的这段文学中,不难看出他对故乡的深厚感情:“春天,学校办理远足,从一片翻滚的麦浪上看它的南面,把它想象成一艘巨舰。夏天,从外婆家回来,绕过一座屏风似的小山看它的东面,它像一座世外桃源。秋天,我到西村去借书,穿过萧萧的桃林、柳林,回头看它,像读一首诗。冬天,雪满城头,城内各处炊烟袅袅,这古老的城镇,多么像一个在废墟中刚刚苏醒的灵魂”同上,第47-48页。,在王鼎钧的情感中,“故乡是一个人童年的摇篮,壮年的扑满,晚年的古玩……”,一个对故乡有着如此深情的作家,他的故乡永远不会失去,因为他会“把那块根生土长的地方藏在瞳孔里,走到天涯,带到天涯。只要一寸土,只要找到一寸乾净土,我就可以把故乡摆在上面,仔细看,看每一道折皱,每一个孔窍,看上面的锈痕和光泽”同上,第47页。。王鼎钧在这篇散文中对大陆城市的书写,以临沂这个小城为聚焦,呈现的是一种浓烈的乡土记忆!抒发的是一种博大的家国情感!这种乡土记忆、家国情怀,在台湾作家张我军、钟理和、林海音笔下的北平/北京中一再出现——由此可见台湾作家书写大陆城市以展现乡土记忆,抒发真实情感,并非个别现象,而是群体行为!

  无论是白先勇在桂林寄寓他的语言记忆、家族记忆、美食记忆、历史文化记忆,还是在上海、南京寄寓他的都市记忆、抗战记忆、昆曲记忆;也无论是余光中在北京寄寓他的民族记忆,还是王鼎钧在临沂寄寓他的乡土记忆……,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就在于这些台湾作家在精神上与大陆有着一种血肉相连的整体感,在文化上与大陆有着一种天然的一致性!他们是台湾作家,更是中国作家!在他们的文学世界和精神世界里,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他们向人们展现的,是海峡两岸在精神和文化层面,具有与生俱来、不可分割的天然整体感和有机一致性!


  刘 俊:作者系南京大学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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