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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外”经历

  作为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77级被视为一个重要的历史符号。我们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亲历了改革开放30年的发展变化,成为与国家龢民族命运密切关联的群体。在毕业30周年之际,受到各位同学的激励,翻翻自己当年的日记,一幅幅图景无序地浮现在脑海。本文截取其中部分图景与大家分享。

  大学梦“意外”破灭

  读完高中读大学,而且是上个好大学,我想这是每个高中生的梦想和基本愿望。而当时上大学都是推荐入学,以在农村劳动两年以上为先决条件,不用考试。我1972年顺利进入三岔高中,但心里明白,毕业后还得做农民。毕业前夕,高中毕业可直接通过考试上大学的消息一度传得沸沸扬扬。这一可能的变化给了我很大的激励,为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一直发奋图强,争取学有所成,顺利进入大学。

  当时,我对考上大学信心满满,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我们的老师无论是资历还是学识都不同一般,有几位还是从武汉知名学校下放的,我们这一届毕业不久,他们也返回了武汉的大学或中学。

  意外的是,1974年7月高中毕业时,直接考大学的消息真的成了梦——随着“批林批孔”的深入,要求必须至少有两年农村劳动经历才能被推荐上大学。当时虽然有些失落,但那个时代的我,仍然是满腔热血。离开校园时,我写了一首诗:“广阔天地扎深根,战天斗地炼红心。时刻听从党召唤,誓为革命献青春。”当时的心境还可以从以下几篇日记里看出一些端倪:

  6月2日:今天我回到农村,有人就劝我先休息几天再下地干活。我想,广大贫下中农一年到头战天斗地,进行着忘我的劳动,难道我就要休息几天、不能为大办农业多出一份力吗?我没有休息,就到生产队报到了。

  6月11日:今天来了几位同学,邀请我到朋友家和城里去玩几天,说以后就没有时间玩了。我想,生产队里明天去送公粮,别人都干得热火朝天,我为什么要去游玩呢?因此,我拒絶了同学,给他们讲了些道理,并希望他们也能为集体多出一点力。

  6月15日,大队开了一个知识青年座谈会,主要是两个议题:一是瞭解我们的想法,希望我们能扎根农村,为大办农业做出自己的贡献;二是为批林批孔的深入开展做出努力。要求我们多写批判文章,搞好通讯报导。

  也正因为这次会议,我后来多次获得县报社和广播电台的优秀(或模范)通讯员奬。

  记得我刚投入农业生产时,上面下了一道指令,要求每天下地干活前要先集中,向毛主席表忠心。有一段时间,我们首先集合,举起右手,在毛主席像前高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各自前往劳动场地。大家每天任务不同,且都在不同的地方,每天集合来表忠心,躭误不少时间,给大家带来相当不便。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不久就取消了这一做法。

  从当农民的第一天起,我就立志同农民兄弟并肩战斗。开始几天同大家一块儿挑粪、锄草,肩上很快就出现了红红的伤痕和泡泡,手上茧斑一天比一天厚。但那时的我已经做好了扎根农村的思想准备,任何一点农民的“标志”,任何一点进步都会让我兴奋不已。我在7月5日的日记里写道:

  一天的生产队会议对我感受很深,教育、鼓励很大。会上,我被选为9名队委会委员之一。一个多月以来,我同贫下中农在战斗中加深了感情,他们对我非常信任,使我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但让我当小队干部,还是有忧虑,因为毕竟自己经验不多。会上,一双双希望的眼睛看着我,使我心潮起伏。瞬间,许多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我的幸福是从哪里来的?我是怎样入团的?金训华、朱克家、邢燕子是怎么做的?我最后还是高兴地挑起了这个重担:记工员兼辅导员。这是我继续革命、扎根农村的又一个新的起点。我一定不辜负党和毛主席的培育、贫下中农的期望,为人民服务,把自己所学的知识运用到革命事业中去,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为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贡献一份力量。

  我9月18日的日记里写道:

  雨不停地下着。贫下中农为多积肥、多产粮,正在打青积肥,与风雨搏斗着。有五六十岁的老农民,也有五六岁的红小兵,他们勇敢顽强,到处充满着一派战斗气息。有的社员脚上被划了一道道口子,却从不叫一声苦,继续战斗……这一切,深深感动着我,我也是光着头参加战斗,哪怕身上的衣服湿透了,手上被划了一道道伤口,心里却还是热乎乎的。夜幕降临,我还在称草,肚子早就饿了,有人几次劝我先去吃饭,但为了不躭误大家的时间,让大家吃好饭,休息好,再饿也不觉得饿,再累也不觉得累。大家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

  当年的我,郁闷的时候,耳边总是回响起毛主席的话:“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从老师到村干部

  1974年10月10日,又一个意外降临在我的面前,三岔区委让我出任三岔中学老师。当时,区委让张老师来到生产队,同队委会商量后,一同来到我家。我看了日记,当时我的表态是:如果有更合适的人选,我愿继续在农村磨练。但是,只要革命需要,党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当时也对自己的能力表现出了有点信心不足。另外,回到农村才三个来月,这么快就脱离农村,有点不好意思。当时,生产队长坚决不同意调我走,只是想到革命工作需要,要顾大局,才答应了。

  我回母校当老师,负责数学等课程教学,并担任一个初中班的班主任。三岔中学是我的母校,我高中时的老师也都对我关爱有加。我的教学效果很快得到学生和老师们的肯定,做一个优秀人民老师的愿望逐渐在我心中生根。

  不幸的是,就在我全身心投入教学工作、立志做一个合格老师之际,一则意外消息又把我推入另一个路口。消息说,当老师不能算劳动锻炼和再教育,这样两年后就没有资格被推荐上大学。出于提升自己智能,实现大学梦的考虑,我向学校申请终止老师职业,再次返回农村务农。学校领导和老师都非常理解我想上大学的愿望,依依不舍地送我走出了校门。

  1975年冬,我回到农村。有了短期的教师经历,让我对时局和工作的认识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和理解,对我利用农村工作拓展自己能力空间起到了积极作用。1976年5月1日,我被评为恩施县(现为市)先进青年。

  5月4日,我被推举出任民主大队团支部书记,并到指定生产队——民主大队九队驻队工作。这里也叫龙王塘,就在我开始新的工作时,一项重要任务让我一时不知所措,那就是落实计划生育政策。如何完成上级的指标,是我当时遇到的最大挑战。我当时刚到20岁,尚未结婚,以何种方式去动员老百姓结扎、妇女上环?抓革命、促生产,我信心还挺足,可一想到计划生育,就心事丛生。任务下达以后,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认真瞭解有关生育方面的知识,特别是结扎、上环及其对人体的影响等。我印象中,那时没有宣传使用避孕套。没想到,大家都非常配合我的工作,让我很快就克服了心理障碍,大胆开展工作,并得到领导肯定。

  驻队期间,我还经历了一次生死攸关的意外。当时,第九生产队的几个农民非法占有集体财产,我被授权前往河对岸的另一县某村进行实地调查。这条河是清江的支流,乘渡船过河还算顺利,但返回时,因上游暴雨造成的洪水已经扺达龙王塘渡口,渡船停运。我所驻生产队只好派人驾船接我。尽管渡船人的技术很高,但还是未能战胜洪流。我的日记记载了当时的情景:

  ……船行至河中心时,遭遇大浪而翻。船随洪流而下,漂了两里多路。船翻时,我一想到那些人把集体的木炭随意挥霍,自己烧、自己卖、自己捞钱,瓦解集体经济,心里就无比愤慨。想到我是为了革命事业,面对生死,心里一不慌,二不跳,充满必胜的信念。河水大浪,一浪随一浪,波涛汹涌。翻了的船就像脱缰的野马,在波涛中不停地翻跟头,时而把我们压进水中,想把我们甩掉,时而露出水面,就是不靠岸。

  翻船后,因为自己不会游泳,只能坦然面对生死。当时,自己特别关心的是保住材料,心里想的是:有我在,材料就在!我一直紧紧抓住船舷,并不断安慰渡船人鲁玉成。过了一会儿,鲁指着前面的急流花滩和偏岩逥旋水,颤抖着声音对我说:“下面就是黑洞子滩,进去后自古以来就是有死无生,很多会水的人都在这里丧命了。我们俩今天是活不成了,一进黑洞子,水往里卷,船和人都出不来了。”我仍然对他说,不要慌,为革命而死,是光荣的,会比泰山还重。

  进黑洞子滩了!果然不错,几个大浪打来,我们和船一起就被翻压进了水底。脚踩着河底沙后,我闭着嘴,屏住呼吸,难受极了。我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使劲蹬了几下,船往上升了,且正好上到悬崖边。由于眼睛被泥浆糊住,渡船人出水里时碰着岩石,头上还碰了一个包。我迅速抓住岩石爬上了岸,赶快查衣袋里的材料。材料湿透了,但一页未失。我们二人互相协助,一推一拉地艰难往上攀爬。河对岸的人将我们接到家中,一边晒材料,一边晒衣服。

  下午,河浪趋缓,我们回到生产队。领导和社员们问寒问暖,他们说吓坏了。上岸的时候,河岸两边几个生产队的人都到河边来看我们。据他们讲,当知道我们的船翻之后,许多人含泪奔走相告,不少人痛哭流涕,眼泪汪汪,有的甚至昏倒……让我亲身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大家问我有没有吓着,我乐观地回答:没什么,人类就是在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的!我还反问他们:革命先烈在屠刀下、在枪口前都没有畏惧过,这点水难道就能把我吓住了吗?

  出任团支书半年后,1976年8月,我以全票当选民主大队党支部书记和革命委员会主任。三个月后,我所在的民主大队和邻近的和平大队合并为民主大队,我出任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党支部副书记。管好20多个生产队,还有学校、医院等,并不轻松,但我仍然没有放弃学习,上大学的梦想一直在心中徘徊。我知道,自己不再可能被推荐上大学,所以心中期待着有一天会出现“意外”。

  大学之梦“意外”复活

  1978年那一个春日,我收到了武汉大学的録取通知书,当时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意外”。参加考试时,我是生产大队的书记,因工作繁忙,无法抽出足够时间复习,填报志愿时,我第一志愿选择的是恩施县师范学校,如果不是我高中班主任章国庆坚持让我改报志愿为武大中文系,结果可能完全不一样。

  回想1977年10月21日,一个“意外”的消息再次点燃了我心中的梦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当天播放了恢复高校招生制度的消息,同日,《人民日报》发表《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的社论。虽然当时出于各种原因,我并未表现出多么激动,但不少同事仍然以各种方式打听我的想法。

  因为政府鼓励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参加考试,我勇敢地报了名。农村工作比较多,我没有向领导提出太多要求,特别是没有要求更多复习时间。另外,政府做出高考决定到举行高考也就两个月时间。直到考试前的一周,我请了几天假,同我高中同学、在区里工作的陈慈洲一块儿简单复习了几天。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报考读高中时我的长项:理科,而是报了文科。

  那一年考试是各省自主出题,但科目基本一致,包括政治、语文、数理化。翻自己日记,我发现考试情况也没有记録。只记得作文题是《学雷锋的故事》。据说,有人把作文写成了学习《雷锋的故事》的读后感。

  考试后,我以复杂的心情回到自己岗位。我对能否考上心中没底。

  收到武大録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是特别意外、改变我一生的日子。当我搁下锄头,注目録取通知书时,一时无语,但心中充满期待。

  知道我被武大録取的消息后,区里、大队里的领导和同事、亲戚朋友纷纷前来祝贺,并送了一份份重礼。这些都记在我当时日记里,我收到的礼物,包括一元至10元钱不等,还有毛巾、衣服、粮票、日记本等。对当时的我来说,一元钱的价值絶对无法用数字来评价。

  杨厚兰自述:

  杨厚兰,男,出生于50年代。在秀美的恩施农村度过童年时代,在美丽的武汉大学完成学士学业,在外交学院和南开大学浇注些许国际政治和经济养分之后,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拿到了硕士学位证书。

  青少年时期,曾亲历50年代末的全国大饥荒并失去了可爱的妈妈,曾亲历红小兵生活并知道了斗争的哲学。高中毕业后,曾为人之师并出任初中班主任,曾为民之官出任大队团委书记、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进入大学后又目睹了改革开放如何开启中国发展新时代。

  进入外交部后,先后涉足非洲、亚洲和新闻等方面的工作,曾在坦桑尼亚、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韩国、阿富汗和尼泊尔常驻,并率队赴柬埔寨和缅甸工作。

  这些年,曾涉足东南亚事务,作为处长,亲历了中国-东盟“10+1”对话机制的建立和发展;曾涉足东北亚事务,作为外交部朝鲜半岛事务大使,亲历了朝鲜半岛和六方会谈最复杂时期的应对和斡旋;曾涉足南亚安全泥潭,作为驻阿富汗大使,亲历了中阿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合作的新发展。

  2011年,再次跨越喜马拉雅世界最高峰,出任驻尼泊尔大使。

  编者附记:

  2018年2月2日,我们亲爱的同学杨厚兰因病不幸辞世,生命定格于61岁。

  杨厚兰于2013年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缅甸联邦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 2015年担任中日韩三国合作秘书处秘书长等职。

  他还受聘任吉林大学兼职教授、山东大学兼职教授、大连外国语大学客座教授、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名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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