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



更详细的组合查询
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也许这就是中国文学的未来——写在筹办《这一代》的日子里

  《这一代》即将问世了。也许大家看到封底那长长的一列主办者时,会关心起它的由来。有幸作为《珞珈山》的代表参加《这一代》的发起,我想把自己那段时间的日记钞録下来。如果你能从中看到我们这一代人的决心和力量,看到中国文学的未来,那便是我最大的欣慰!

  7月21日 星期六 阴有小雨

  欢乐,疯狂的欢乐,小的、唱的、蒙头大睡的、盯着小板凳打扑克的,昨天考场上那沉闷的空气已经全被它们代替了。不管考得如何,大家的脸都变成了一朵花。

  可我却没有忘掉大伙儿商量过得一件大事——和兄弟院校联合创办《文学青年》。黄昏,约摸7点钟,我和老王、安东聚在一起,低声地议论起25日联席会议和发刊词……理想的种子和着火车铿锵铿锵的节奏在萌动,我暑假生活的第一天,就是这样忙碌而甜蜜的开始了。

  7月22日 星期日 阵雨

  下火车半个小时后,我来到了东四附近的一座小四合院里,和北京市的几个文学青年,对《文学青年》的事进行了第一次会谈。在座的有一个圆圆脸、显得很干练的女子,她一边热情地向我伸出一只手,一边自我介绍说:“北师大《初航》的徐晓。”“啊,同行!”我们相视一笑,陌生的气氛一下子溶解了。

  “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他们中的一个问道。我简略地把我们在武汉的设想、打算及面临的困难都讲了讲。“困难多吧?”一个拄着拐杖的青年笑着问我。我说:“是的,可是假如没有困难还要我们干什么呢?”“对!”他猛地收敛了微笑,轻轻地点了几下肋下的拐杖,带着几丝长者的威严说:“我们需要有献身精神,在这个时代,没有比它更宝贵的了。”我仍然是笑着在听他讲话,可是心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真的,假如真是为了它——这个吃苦而无利的小事业献身,我做好准备了吗?”

  7月23日 星期一 阴有小雨

  按照别人的指点,我推开北大学生宿舍324号的房门,近似方形的宿舍里肩挨着肩地挤满了“两层楼”的床铺,我见到了北大的黄子平和陈建功。

  “我们俩准备参加25日的会议,”这是黄子平讲的第一句话。我问:“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们呢?”“因为我们压力太大,学校办的《未名湖》已经拼好了版,但是因为有人说它格调太低,被拆掉了,就说这件吧,至今我们还没敢跟系里打招呼呢!”

  “知道了。”我沉吟着,像是告诉对方,也像是告诉自己。

  “可是我们要做,要干!”在一旁沉默的陈建功开口了,“如今别人不帮助青年人,我们自己再不奋斗,还指谁呢?我们要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阵地。”

  “请参观一下我们的编辑部吧,”黄子平朝四周围挥了挥手,我会意地点了点头,随眼扫了扫高高低低的床铺和参差不齐的箱子,眼前不禁浮现出我们《珞珈山》的编辑部、刻写室——八舍一楼左侧那排阴暗潮湿的宿舍,那像航海标志旗一样高悬在床头铁丝上的花毛巾,永远都叠不整齐的被,塞满了一切缝隙的书籍……“不管有多少困难,我们都要干起来,我们絶不能指望什么,与其指望上帝还不如用我们的劳动去感动上帝。”这是吉林大学徐敬亚同学的忠告,也应该是我们的决心。

  7月24日 星期二 阴雨

  晚上和黄子平在一起谈了很久,从开会议程到各项具体安排,从面临的现实到渺茫的未来,我发现他是个思想哲理很深的人,到底是老高中生呵。我瞭解他是广东梅县的“客家”,去过海南的农场,而且和中山大学《红豆》的主编苏炜是“死党”——苏炜,小说《在这片土地上》的作者,这个早已为我们同学熟知的名字!

  7月25日 星期三 晴

  今天开会,早晨8点半,我准时到了西校门等候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与会者。

  杭师院的陈越光、杭大的查晓刚、南京大学的陈颂、人大的李培禹、北大的、北师大的、广播学院的……到了9点半,人陆陆续续地都到齐了。我心头禁不住一阵狂喜。特别是南京大学和北京广播学院代表的突然出现,真叫我高兴。连老王都把他疼爱的女儿送进了幼儿园,骑着一辆遍体都响的旧车,横穿北京来赴会了。我们这一代的心啊!……

  真是一见如故,在闷热的西屋里,代表们亲切地交谈着自己学校的情况。猛然间,人大新闻系的李培禹——一个中等身材、嗓音有点哆嗦的小伙子站了起来:“我提个建议,我们现在举行一个仪式,正式宣布《文学青年》创刊会开始。怎么样?”“哈哈……”大伙儿都为他的认真劲儿笑了。就这样,我们的会议在一阵舒心的笑声里开始了。

  会议进展得十分顺利,同学们一致反对政治标准唯一,主张在艺术领域的积极探索,还有许多具体编稿的方法……邀请上海师大、南开……写信求援、起草文件……迟到的徐晓还带来了好消息,她高兴地告诉大家,见到了团中央研究室的同志,他们表示支持我们,幷且把这件事转告了中国青年出版社。

  不到两小时,会议接近了尾声。对《文学青年》这个名称,大伙儿都说俗气,可是到底叫啥,谁也拿不稳。

  中午饭是两大锅面条,大家一边闷头吃,一边在想着刊物的名称:《同辈人》、《新青年》……虽然搜肠刮肚,却也没想出一个满意中听的来,无奈,只好先用原名吧。

  长时间的紧张和兴奋,我实实在在地感到累了,可我还要起草会议的决议,还要给武汉的同学写信汇报、还要给陈荒煤写信……我强打起精神,几乎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在会上几个人都讲过的一句话:“被躭误的时代,只能由我们这被躭误的一代来挽救。”……

  8月1日 星期三 阴雨

  中午回家猛然看到一封文研所的来信,“呀,陈荒煤来的。”

  我惊喜地拆开一看,原来他告诉了我他的地址和电话,约我们去谈谈,并表示对我们衷心的支持。

  晚上,我便带着这个好消息跑到了北大中文系,一推门,黄子平乐哈哈地坐在那儿,他告诉我中山的苏炜来了,正在洗澡。这时外面走进一位戴眼镜的青年,他手提水桶,只穿着一条裤衩,光着白皙的脊梁,咧开大嘴朝我呲呲牙,“苏炜,你就是我们根据你的作品猜出来的那位老作家吗?”哈……我们都舒心地笑了。

  和苏炜同来的还有一位很像运动员的小伙子,名叫周小兵。

  我们传看了陈荒煤的来信。不管怎么说,在今天的现实情况下,他还能对青年人保持这样的热情,是多么难得可贵啊!我们决定一起去见他。

  深夜我回到家里,取出中山大学的《红豆》,这是一本装帧得不错的铅印杂志,我把它捧在手里,久久地凝视着,慢慢地我发现它那浅緑的颜色变成了晶莹的宝石蓝,上面赫然出现了四个耀眼的红字《文学青年》,无数只粗糙的、纤细的、白嫩的手在伸向它,无数双惊奇的眼在注视着它……在这朦胧的幻觉中,我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8月6日 星期一 晴

  晚上又和苏炜等人坐在一起聊天。我告诉他们白天有自称团中央派来的一男一女来找过我,可惜的是我不在家。据说后来又找过他们(他们白天是不在宿舍的)。对此谁也没有搭话,也可能是用沉默来表示惋惜吧。

  “《文学青年》这个名字太俗气了,我们那儿的同学都不满意。”苏炜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其实像杭师院《我们》这样的名字就可以。”

  “那你们那儿讨论过没有呢?”黄子平问。

  “讨论过,他们有的说叫《暴风》或《这一代》。”“《这一代》?!这个名字好!”

  “不会和《当代》有点重复吧?”“不会。含义不同。”苏炜确定地摇摇头。

  “那好,我们的发刊词可就按照这个意思写了?”黄子平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好吧,既然你们几个都没意见,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这一代》这个名字的确很响亮,但是它到底好不好呢?让大伙儿去评论吧!”我这样想着走到楼门口的电话旁,先告诉徐冰刊名变了,接着又第四次给陈荒煤打电话。

  8月7日 星期二 晴

  中午,我正在家里捧着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来信发愣,突然院子里闯进来两个泥汗满面的人——“我们找张桦。”“找我?”我慌忙迎了出去。“我俩是从贵大来的。我叫彭纯基,他叫张华,和你同名同姓。”

  我把他们迎进屋里,一面让他们洗漱,一面交谈。我慢慢瞭解到,他俩是受同学的委托,专门来参加10号的会议的。

  “那你们的经费是哪里来的?”

  “大伙儿凑起来的。”

  “你们到了北京有住的地方吗?”

  “没有。”

  望着他们那疲劳的面孔,我心禁不住一阵激跳,是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还是见此受了感动?我久久地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黄子平真是个爽快的人,很快把他俩安排在他那儿了。晚上10点,我把他俩领到了北大32楼,另外还告诉他们,西北大学的方竞已经来找过我,他们那儿有纸也有印刷厂,是个很理想的出版地点。前前后后给陈荒煤打过六次电话,初步约定明天晚上7点见面。

  8月8日 星期三 晴

  晚上7点,我和徐晓、黄子平、苏炜、周小兵等人在和平宾馆门前会合了。

  签会客单时,看门的人打了个电话上去,不一会儿,我们在五楼一间很舒适雅致的房间里见到了陈荒煤。在座的还有《电影文学》一位姓张的编辑。

  相互介绍之后,我便开玩笑说:“陈老您和冬天在武汉时差不多,只不过那会儿您在台上,我在台下。”

  “是吗?我听说你们武大有人问‘陈荒煤现在还乱讲不乱讲了?’”

  大家都会意地笑了笑,谈话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了。

  像往常一样,我们谈了我们的设想、打算和面临的困难、需要的支持。他要我们立足于两条腿走路,一面借自己的努力,一面通过各种渠道求得外界的支援。他答应把我们的报告转给周扬、胡乔木等人。接着结合当前的文艺形势,给我们上了一堂文艺理论课。

  和陈荒煤的谈话,总的来讲是愉快的。他本人也给我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谈到年轻人时,他这样说:“不要说青年人,老年人难道就不犯错误了吗?那是否因为会犯错误就捆住你们的手脚呢?显然不是,所以我赞成你们大胆地干,边干边学边总结经验。”

  8月10日 星期五 闷热大雨

  今天来开第二次会的有18个人。除了上海师大未到外,吉大的赵闯、南开的朱毓朝都来了。议程很简单,通过和补充上次的决议及创刊启事,比如轮流主编单位,便依次排出了武大、北京四大学、中大、贵大的顺序,徐晓还念了给团中央、教育部综合大学司、陈荒煤等写的请示报告。黄子平把发刊词也写好了,很别致,我很喜欢,尤其是开头:

  这一代,他们已经获得了这样多的名号:受伤的?迷惘的?被躭误的?思索的?战斗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然而,历史——严峻的历史已经找到了一个光辉的日子为他们命名。真的,很难设想,如果没有‘四·五’这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人谈起这一代将会说:“他们交了白卷!”那年月,一张只代表耻辱的白卷,遮掩了这一代人坚毅的面容……

  设计的三个封面,一张只有一片鲜艳的红叶;一张是碧蓝的大海,海面上是纷乱的白线和白圈;一张是七八只昂首高飞的大雁。大伙儿都不满意,他们的要求很简单也很难办到:一、现代;二、美;三、印象深刻。

  由于天气闷热,所以不到11点便匆匆散会了。大家刚要挥手告别,忽然有人提议照张像,于是大家又匆忙聚成一堆,拍下了一张也许是再也无缘聚首的留影。

  8月18日 星期六 晴

  高伐林的一封信,一下子把我从夏天打进了冬天……某印刷厂……唯一的印刷厂……印1万本1万元……这简直是强盗!我的心颤栗着,就像是要发疯。

  从黄、苏那儿回来,马上按照刚刚商量的意思写信,告诉高伐林我们得到消息后的愤怒心情及其想出的办法,紧接着又给上海师大、复旦、徐晓等人致信。也许因为情绪不好的缘故,在每封信的后面我都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联合,但如果失败,也许它便是最后一次联合。诚然,只有充满了艰险的奋斗才是最令人快乐的,但这奋斗又决不能被艰险所毁灭,因为如果那样,快乐就被沮丧代替了。”

  夜深了,我放下笔,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人家都说,斗争就是幸福!可这样的斗争能否在我们的前方少出现一点呢?

  8月21日 星期二 晴间多云

  散了电影已是晚上7点,我到了黄子平的房间,倾听几个学校同学的临别叮嘱。

  “创刊号假如没有高质量的稿件一定不要着急出。”

  “一定要在艺术上创新,树立新的文风。”

  “坚决反对政治唯一。”

  “‘向前看文学’也好,‘向后看文学’也好,只要写得好,照登不误。”

  “要面对现实,面对新的生活。”

  默诵着这些恳切而又真诚的话,慢慢地徘徊在燕园的石板路上,心里想:我遇见了一群多么深邃的师兄、朋友,他们在政治上有着各种各样痛苦的经历、追求,在文学上有着多少次痴心的思索,他们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一代文学青年的代表吗?

  这一次仓促的联合,也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失败,也可能我们终究会在困难面前痛苦地撤退,也可能会因意见不合而届时各奔一方……但是,我相信,未来的世界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奋斗之花一定会结出丰收之果,就像一位名师说过的: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而“成功”——迟早有一天要捏在我们的手里。

  仲夏的夜风轻轻地拨弄着我的头发……苹果园那浓郁的芳香……小路上情侣沙沙的脚步声……荡漾在树丛水影里的乳黄色的灯光……此刻我竟觉得燕园像诗一样的美。是啊,多么叫人留恋的地方,我明天就要离开你了。

  我猛然想到了武汉的几个同学,他们置身在“火炉”里,一个假期都在为纸张、印刷厂、钱到处奔波,此刻他们还在等待我带回北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还要去拜会一下徐晓,可能还要到河南去一趟……

  我恍恍惚惚地觉得,长久以来我们都在追求着一件东西、一项事业。她是什么样子,我不一定能说清楚,但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此刻就像一个妩媚的少女在吸引着我,我情愿把终生都献给她……

  再见吧,我的家乡,我的北京。 
最佳浏览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