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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台湾出书

  在我写下“第一次在台湾出书”这个题目时,不禁哑然失笑:我的那60几个大学同窗一定会说我小题大做。毕业30多年了,就这点事好写么?说真的,还就是这件事值得一写。一个不是写书、就是教书,不是教书、就是读书的人,在他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比书更重要的?何况,“第一次在台湾出书”,还真有一点“历史意义”。

  一

  事情要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说起。知道了那个时代,才能体会到出书在当时的重要性。

  那个年代,高校教师下海的人急剧增加,其原因很简单,呆在高校里太苦了。当时,流行的话题中有三大难的说法:一是出书难,二是评职称难,三是住房难。难到什么程度呢?且听在下道来。

  先说出书难。那个年代,谁也不会想到,才过了十几年,就会出现图书过剩的盛况。那个年代,正式出版一本学术著作,就算得上一件大事。许多大名鼎鼎的学者,除了李泽厚这一类特殊情况之外,大多只有一两本书;如果一个学者要证明他在职称评审中受到了不公正待遇,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我有书,他没有书,凭什么他上了,我没上?当时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要摔得响!”所谓“摔得响”,就是有自己的专著,往桌上一丢,其声清脆,而这本书的作者,理所当然“自我感觉良好”,在他人眼中也确实非同小可。那真是一个“一本书主义”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帮人出一本书,或者求人出一本书,都是极其引人注目的事,出书能不难吗?

  再说评职称难。现在流行一句话:“教授满地走,讲师不如狗。”回想当年评职称的艰难情形,恍如隔世,如果不是亲历者,我也许不会相信那竟是实情。有几位教过我的老师,四十出头了,还是讲师;有一位直到退休的时候还是副教授。一个系(那时候习惯于叫系,不叫院)的教授,就那么几个,个个都是大牌,不像现在教授太多,要特别地将“大牌教授”区别出来。上职称之所以难,主要是因为文革前后长期不评职称,积压的人才太多,以致那几个职称指标,杯水车薪,压根儿不能解决问题。无奈之下,许多单位在评职称时,总是同时用两个指标来卡人:资历和成果。只有资历和成果都占上风的人,才上得了职称:要是只有资历而成果并不显着,或者成果显着而资历不够,在评职称时都免不了大受委屈。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大名鼎鼎的易中天教授,就是因为资历不够而在职称上吃了很多苦头的人。他是文革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天资极好,成果也多,备受胡国瑞等先生的器重。和他同时竞争同一档职称的,有许多比他早留校十几年,论资历,他是没法比的,因此老是评不上,“非战之罪也”,资历不如人也。后来他从武汉大学调到厦门大学,在百家讲坛一夜成名,武汉的一家媒体曾特意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易中天调离武大,是不是因为在职称上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当时我对记者说了上面这些情况。也许记者觉得这些话不符合“人咬狗”的标准,他只报导了别的采访内容,而把这些话给淘汰掉了。媒体终究是媒体呀!

  接下来说“住房难”。文革期间,高等学校若存若亡,其住房规模,只有萎缩的,没有扩大的。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学生数量和教职工数量急剧增加,住房紧张的状况,直到本世纪初才得到显着缓解。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正是“住房难,难于上青天”的时候。说几个例子吧。胡国瑞教授,当时是80岁左右,据我目测,他的住房面积不会超过80平米;唐富龄教授,当时是60岁左右,住在极为吵闹的马路边,住房面积不会超过50平米;易中天教授,当时40多岁,住房面积不会超过40平米;我当时30多岁,已经是副教授,住房面积仅有27平米。现在流行一部叫《蜗居》的电影,那时候,高校里边,到处都是蜗居。一到晚上,“老子”要做学问,子女要做作业,两代人争空间、争灯光,也算一道风景。

  出书难、评职称难、住房难,在这三个难题中,高校教师,尤其是文科教师,首先要解决的是出书的问题。何也?书多,上职称就可能快一些;职称上了,住房就有可能大一些。出书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二

  对于我来说,出书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重要性之外,还有另一层特殊的重要性。

  比起易中天教授这一类学者来,在评职称方面我是幸运的。那时候,各高等学校考虑到人才积压的状况过于严重,特别给一部分年轻学者划出了一片发展空间,即所谓“破格晋升”。凡是年龄没有超过35岁的,晋升副教授时可以破格;凡是年龄没有超过45岁的,晋升教授时可以破格。所谓“破格”,是说这些人的职称名额由学校单列,他们不必与本系的其他老师竞争,而只要达到学校的相关要求就行。这种特殊年代才会实行的政策,我是得到了好处的人之一。1991年5月,34岁那年,我破格晋升为副教授,在武大中文系,一度是最年轻的副教授。

  破格晋升副教授之后,高兴了没几天,自己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了。有一个事实,别人不说,我也清楚:有一部分教师,比如易中天教授,人家虽然还是讲师,可是已经有了著作;你虽然已经是副教授,可是你居然没有出过书。人人心里有杆秤,自己心里当然也是有杆秤的。怎么办呢?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赶紧出书,否则就会一直尴尬下去。

  出书的焦虑在那几年一直困扰着我。

  我曾经假定过各种可能的途径。一个途径是,请名家推荐。有一些名家,他们在学术界有影响力,而且也热心于提携后进,只是,我生性脸皮太薄,不好意思找任何人开口,生怕遭到拒絶,伤害了那份脆弱的自尊心。还有一个途径,是请人赞助出书。有一些口袋比较暖和的人,崇尚风雅,乐于资助那些著书立说的人,只是,我对补贴出书,不只是羞于启齿,甚至有些避之惟恐不及。一个人急于出书,又不愿意放下自尊心,这就难办了。

  一天和内人闲聊,又说到了出书的事情。内人试探地问:能不能把书拿到台湾去出?

  把书拿到台湾去出,在当时已经不是新鲜事,像文津出版社,就已经开始成系列地推出大陆博士学位论文,而三民书局,也出版了不少由大陆学者译注的古籍。可是,我的书不属于这两个系列,不会有台湾的出版人主动来找我约稿。既然不能守株待兔,那就只有主动找兔。

  接下来的几天,昏天黑地,我持续不停地忙着这几件事情:在学校图书馆里,一本一本地查阅台湾版书籍的版权页,把出版社、出版社通讯地址、发行人等数据一一钞録在笔记本上;用复印纸复写《中国传奇小说史》的目録(那时候没有电脑打印,自己用复印纸复写是准确率最高的),一连复写了一、二十份,分装在信封中,从邮局寄往台湾。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有一家出版社看中了我的稿子,就有戏。

  寄发那些邮件的时间是1994年初。有一个情况是我当时还不知道的,我所联系的那些出版社,有好多家其实已经关门,往那里投稿,只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邮件寄出去一个月之后,我就感到了来自内人的沉重压力。那段日子里,只要我去了系里,回来时内人一定会问:台湾回信了没有?起初我总是用一句话回应:哪有这么快?但这句话在两个月之后就不管用了。两个月之后,内人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你只能在武大混混。台湾的出版社水平高,没有一家看得上你。内人不光说这些话,还要在这些话之外加上一声长叹。那个时候,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人在无力维护自己尊严的时候,是一种多么难堪的境况。

  对于我来说,出书是跟尊严联系在一起的一件大事。

  三

  1994年4月,事情真应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中,终于收到了正中书局的来函。至今我还记得,正中书局的信封上印有“反攻大陆”的字样,让我好生奇怪:这样的信居然也能安然无恙地通过大陆海关。若干年后,我对这个情况给出了一个解释:也许,在大陆海关看来,“反攻大陆”其实是主张国家统一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一个中国,各自表述”嘛。

  正中书局的来函,内容主要有两点:一、书局对《中国传奇小说史》目録很感兴趣;二、书局希望我提供第二章、第七章的完整书稿,书局拟请专家匿名审阅。

  我难以说出我读了这封信之后的感受。当时的一个念头,和中举时的范进极为相似:“好了!”但兴奋很快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增加了一倍的忐忑不安:书稿寄去之后,是不是能够通过匿名评审?当时我对台湾的学术界瞭解甚少,也不知道那位审稿专家有没有特殊的学术立场。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未知数。

  忐忑不安归忐忑不安,书稿总是要寄去的。送审的书稿,不光要再加打磨,而且要多复写几份。那个时候,大多数出版社或刊物都有这样一个声明:请作者自留底稿。言下之意是,如不采用,不担保一定退稿。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尚未成名的作者,谁又能保证你的稿件一定被采用呢?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自留底稿”。而上个世纪90年代前期,“自留底稿”的办法就是多复写几份。

  有一个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是夏天,我住的地方是珞涵邨1栋1门1号,27平米,主房间11平米,正对着西晒,室内温度不知道是30几度,只是感觉打着赤膊也会不停流汗。就是在那间房子里,大概是傍晚8点钟的时候,定稿的事终于接近尾声,只剩最后两千字了。我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撑不住的感觉,很疲倦,很累。但我不想把事情拖到第二天,就两千字嘛,一鼓作气写完多好。这个想法也得到内人的支持,于是我连喝了两杯浓咖啡,希望能提起神来。出乎意料的是,两杯浓咖啡刚喝下去,睡意就迫使我躺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自从有了这一次经历,此后我再也没有用咖啡提过神,也不再相信咖啡提神的说法。不知是咖啡误我,还是我误咖啡。

  在1994年那个炎热的夏季,在那间正对着西晒的房子里,《中国传奇小说史》和《中国笔记小说史》这两部书先后定稿。一个月之后,我们迁入珞涵村5栋2门3号,住房面积增加了11平米左右。

  给正中书局的送审稿,是迁居之前寄出的。

  四

  1994年的8月下旬,那天下午,终于收到了正中书局的正式出版合同,随合同一起寄来的还有匿名专家的审稿意见。这些审稿意见,对于别人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于我,它不仅让我感觉到了做人的尊严,也缓解了几年来一直压在心头的焦虑。一个做学术的人,他不能不在乎同行的认可。所以,我愿意把这些审稿意见原原本本地引在下面:

  “一,本书对于中国传奇小说做历史性的评介,分析得当。二,在刘开荣撰《唐代小说研究》之后,一直没有比较理想的唐人传奇研究出现,台湾后有祝秀侠、刘瑛等人之《唐代传奇研究》等多本唐人传奇研究,缺陷仍多。本书贴近各个时代的情境来分析传奇作品,较为合理。三,对于传奇作者及传奇单篇之分析皆颇为恰当。”正中书局同时提出了一个建议:将书名定为《中国传奇小说史话》。

  一边是这些审稿意见让我感到兴奋,一边是出版合同让内人感到兴奋。兴奋之余,她最关心的事情是,能不能请正中书局在1995年3月出书?内人之所以关心这个时间点,是因为按照惯例,这是评职称的时候。如果我在1995年参评职称,还可以享受“破格晋升”的优惠。“破格晋升”,可以避开许多矛盾,是一个不能轻易放过的机会。我们试着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正中书局,没想到正中书局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记得《中国传奇小说史话》的责编是张淑芬女士,她对作者的体谅令人感动:不仅出书的时间与作者的期待同步,还特意用快递寄来了样书,以便参评职称时能按时上交。

  《中国传奇小说史话》在正中书局的出版,还带来了另外两个副产品:台湾的志一出版社稍后要走了拙着《中国笔记小说史》,1995年3月出版;台湾的扬智书局约我写一本《禅宗的人生哲学》,稿酬较高,并承诺在1995年3月准时出书。之所以有这两个副产品,那是得益于正中书局的品牌效应。一个在业界享有声望的老书局,它的作者也会跟着提高身价。而我从这些副产品得到的好处是:从此以后,经济状况大为改善,虽然没有达到致富的标准,但确实可以说是脱贫了。从1995年起,我的稿费收入明显增加,家里的伙食也跟着多了花样,孩子的零食也稍稍丰富了一些,老家来人时,我们也有能力做一点慷慨的事情了。

  “一本书主义”,还是有些道理的,尤其是在那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中。

  陈文新简介:

  陈文新,男,1957年8月生,湖北公安人。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获文学学士、文学硕士、哲学博士学位。1991年破格晋升副教授,1995年破格晋升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史著作整理、研究及数据库建设》首席专家、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攻关项目《中国古代文学史》首席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博导。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委员会主席、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武汉大学域外汉学与汉籍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主编、《中国学术档案大系》主编、《湖北省志》总纂委员会副总纂、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科举文化专业委员会主席团主席、中国俗文学学会顾问、中国明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儒林外史学会副会长、中国三国演义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红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水浒学会常务理事、中国西游记文化研究会理事等。主要研究中国文学史、中国小说史、明代诗学和科举文化。所主编18卷本《中国文学编年史》是一部系统完整、涵盖古今的文学编年史,立体地呈现了数千年中国文学发展历程,荣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奬(2008年)和湖北省第六届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奬一等奬(2009年), 入选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十年建设标志性成果(2000-2010年)、“新中国六十年高校哲学社会科学成就展”(1949-2009)和“党的十六大以来出版业发展成就”代表性成果(2002-2012),被誉为“中国文学史的长城”。学术著作主要有《中国小说的谱系与文体形态》、《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韩国所见中国古代小说史料》、《红楼梦的现代误读》、《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中国文学流派意识的发生和发展》、《集部视野下的辞章谱系与诗学形态》、《明代文学与科举文化生态》、《刘永济评传》等。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学遗产》等刊物发表论文近300篇,其中数十篇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新华文摘》等全文转摘或摘要转载。多次赴海外讲学或参加国际学术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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