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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品

  一个临死的人,向朋友索取祭品,我在生活中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怪事,幷且充当被索取者,是1978年3月12日。那天中午,我收到一封特挂信:

  褚玉初:

  第一次给年纪相近的男同志写信,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叫你哥哥吗?不,你不应该有这样的妹妹;叫你同学吗?不,我不愿意我们是一般的同学……

  听老人们讲,死者在临死时千万不要向生者索取祭品,因为这意味着生者对死者欠了债。欠债,在阴间和阳间都是不吉利的。我相信这个话,但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做,你能够原谅一个死者的行为吗?

  按照家乡的风俗,祭品是要献到死者坟前的。可是,我也许没有坟墓。即使有坟墓,也希望你把它向社会公开,使人们在茶前饭后,多一点谈话的资料;叫人们在冷嘲热讽时,还有点怜悯的情绪……

  据说纯洁的祭品,必须是生者悄悄准备好的,不能让其他人事先知道,更不能让死者知道。至于死者自己索取祭品,更是不可思议的对神灵的亵渎。但我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死者,当然不会有名正言顺的追悼仪式,也不打算遵守这些名正言顺的规矩,何况,我不奢望其他任何祭品,我只需要这一件!如果我不说出,谁能想得到呢?

  其实,我需要的祭品也并不是特别贵重,但又只有你纔可能愿意去办。只有你纔可能愿意用笔写我的卑贱的人生——我只需要这唯一的祭品。我希望这唯一的祭品能带给我人们的同情——我生前从未享受过同情,我希望这唯一的祭品能够洗刷我的污点,让弟弟妹妹不因为有我这样的姐姐而含羞忍垢……我希望得到这唯一的祭品!你,你不会拒絶一个死者的要求吧?

   骆蓉

  1978年3月8日

  后来,她终于死去了——确切地说,她是投河自杀的。她没有向其他人说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为她写一份“传记”。的确,她对我的信任早已超出了我们两者之间的关系所能容许的范围。这或许是因为,在那些不明不清不白的冷眼中,我还敢于也愿意对她表示一点微薄的同情,她才将她“卑贱的人生”都袒露给我,幷且委托我做一件郑重的祭品吧!因此,无论是对中国的旧道德负责,还是对一个死而未已的期望负责,我都应该尽快办到。有条件的话,甚至要按照家乡的风俗,将这份“传记”写在“钱纸”上烧化,让死者在阴间也能读到。那对于生者和死者,都是何等惬意的慰籍呵!

  可是,一年过去了,1979年的3月8日过去了,这份“传记”却始终没有动笔。不是没有材料,不是缺乏时间,是我缺少办理这样一件祭品的勇气。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是,现在我拉出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姑且用来作为死者的年祭吧。至于体例,是和死者自己索取祭品一样的古怪:死者的日记和生者的解释相结合。

  1973年11月20日 晴

  照不见心灵的美和丑,镜子有什么用?

  骆蓉的日记具有她自己的特色,从来不记叙事情发展的经过和自己思想情绪的变化,日记上留下来的只是某次经历的最后那点感想。老实说,这根本不能算作日记。

  但她留给我的却只是这样的日记。着眼于帮助读者瞭解,我只好不厌其烦地回顾她戏剧般的经历。

  温煦的秋风,对于乡村是温存的。它走过哪里,就使哪里的庄稼人能够直起腰板片刻喘气。骆蓉就是这样开始了回乡后的第一次休息。农村的姑娘、小伙碰上这样难得的假日是不肯轻易放过的。他们有的上城去买东西,有的去拜见岳父、岳母。但骆蓉是不屑于做这些的。她从早晨到中午都在整理自己中学时代的学习笔记。还是母亲一再催促她,梳一下自己好长时间疏远了的头发。才漫不经心地拿起同样被疏远了的那面镜子。

  不照镜子犹可,一照镜子,骆蓉却愣住了:这镜子里面是哪里闯进来的一个陌路人?脸上,被阳光涂上了一层难堪的颜色,眼睛网上了一道道纵横的血丝,颧骨也突出着……自己不是这样的,过去,两条浓黑的眉毛衬着明亮的眼睛,很具有感染人的力量。虽然不大注意打扮,可是,仿佛是谁有意要使自己越质檏越美似的,总能博得同学们羡慕的眼光。

  那时,我不仅曾投去羡慕的目光,而且曾投去羡慕的心,隐隐约约的,谁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情。只是偶尔我们两人的目光突然相遇时,各自脸上泛起了一片红云。但临近毕业的时候,这种隐秘的感情却促使我闯了一次大祸。在一株枇杷树下,我轻轻地告诉骆蓉:

  “如果你不想回乡,我爸爸可以想出办法。”

  骆蓉看都没有看我,扭头走了,头上的短辫倔强地摆动着……

  对于她的行动,不仅当时,而且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理解。尤其是她那热烈的情绪和绚丽的想象,怎么会与她的家庭协调?明白地说,她那个家庭怎么能提供给她激情和想象的天地呢?

  可是,骆蓉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她回乡了。也许是由于学校一再向大队推荐,也许是由于党支部书记赵雷看中了她,也许二者兼有,反正不到十天,也就被任命为团支部书记。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又有赵雷有力而热情的支持,几乎将全身的精力都泼上了。白天干活,晚上还要操劳,刚出校门的姑娘,变黑变瘦是十分显眼的。母亲为这多次提醒过她要注意休息,她却并不当成一回事。

  现在,对着镜子,她亲眼看见了自己,第一次出现了极度的紧张,不由慌乱地用手抓着胸部,镜子在恍惚中落到了书桌上……骆蓉镇定了一下神情,一瞬间便又回到了现实中。面前,是刚刚整理完的学习笔记。

  从此以后,她就抛弃了那面镜子。

  1974年8月28日 雨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真正的战士,不会被家庭的面纱蒙住心灵!

  窗外,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莫名其妙地喧嚣着。

  骆蓉盯着他的父亲骆明大,两眼里闪烁出愤怒的火花,眉毛和嘴唇都抽搐着。她的形象是一个严峻的审判者。至于骆明大除了麻木,还是麻木,麻木的驼背是永远不会直立起来了。只有眼睛的红色网膜间透出一丝微弱的凄凉,但是,却没有害怕。他的盗窃行为虽然被女儿发现了,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害怕。

  这大概因为,骆明大是所有只愁吃饭穿衣的庄稼人中的一个。

  父母给这个驼背的人,只有唯一的一件然而也是用之不竭的一件遗产——一个最质檏的观念:侍奉父母,集钱成家,抚养儿女。

  首先是侍奉父母。为这,他从40年到49年,整整打了十年长工,落得一身的风寒疾病。结果父亲饿死在讨饭路上。母亲死了只能用茅草裹尸。

  其二是集钱成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阿Q都懂得的。但骆明大似乎从来没敢想过。土改了,合作化了,骆明大在一个甜梦中变得有家产了,好心的乡亲为他做媒,35岁那年,他在新的甜梦中,心满意足地成了家。

  第三是抚养儿女。骆明大比其他的人都更加尽心尽力,为了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双亲,他把所有的爱都集中在儿女身上。记得骆蓉刚生下来的第二天,他就十分郑重地请来算命先生,给孩子取了一个祛灾的福名——天宝,还故意给天宝女扮男装。一直到她7岁,据说是祛灾的期限满了,才给孩子换上一件大花衣服。女儿对父亲的一片心意,完全是陌生的,不了解的,因而也无从谈什么领情。但骆明大能责怪她什么呢?女儿是这个时代的人,就让她随着这个时代的潮水起落吧。何况,这个时代对自己虽有小怨在后,可有大恩在前,女儿一门心思忙她的公事,顾外不顾内,也算是代自己报答这个时代。

  父亲这种宽宏大量的支持,骆蓉也同样毫无觉察。她是在热烈的生活中成人的,怎能理解这渺无声息的感情呢?她觉得,给她最得力支持、使她把团的工作抓得有声有色的,是赵雷,是这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书记。他精明、能干,说着满口的时兴话。村里人常常议论他能讲的小河里泛起油花。这样的人才在农村是难能可贵的,骆蓉怎能不佩服他呢?

  生活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流动着。也许习惯了的缘故,人们对其中发生的变化也往往失去了应有的敏感,就像滔滔不絶的沙河流水,如果有谁在一个早晨能将它拦截,人们会强烈地感到失去了什么。但是,它偏是那样平静地流,流到秋,流到冬,最后只剩下了一片白沙,而平日人们却不太注意到它的减少。

  骆明大自然是麻木的人群中的一个。麻木到这几年队里发生的几起大事都不曾强烈地影响他。一次是赵雷从公社回来,马上派了一大批结实劳力把队里好好的20亩鲜嫩的芝麻苗全部翻耕,换播了棉花;一次是县委工作组的一个组长特意调来了什么稻种,指点着把原有的田地给占了;一次是三队的老队长不愿意修筑一条和公社主道相通的大路,顶了党委书记一通,给扒了职,还换了批……可是几年来的年终分配结果却不容许他不加以注意:66年,分得200元;67年,分得100元;68年,分得50元……家里又发生了几起事件,终于触动了他麻木的神经,一起是骆蓉突然杀掉了家里的10只大母鸡,两只大公鸡,改善生活嘛,也用不着这么着急;一次是骆蓉领着大队会计把家里的树苗划了大半给队里,连累得其他社员也都一样做了……

  对于生活的变化,无论麻木也好,清醒也好,都是不可抗拒的。骆明大眼看着家底越来越单薄,常一个人偷偷叹息。偏偏老伴儿也赶趟,在这样的时候闹了一场大病。他俩商量着悄悄卖掉了一些家具,可是,那顶什么用呢?

  说也奇怪,父母对于子女的爱,越是在艰难困苦中越显得强烈和真切。为了孩子们,骆明大愿意把黄连嚼成蜂蜜,然后喂到他们口中;为了孩子,不管有多大的难处,他都宁愿自己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操持,而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为了孩子,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在家里快要断炊的时候,竟去偷队里的稻谷。糊里糊涂的庄稼人呵,这是他第一次偷东西,那种不可名状的惊慌终于造成了失措。他被骆蓉发现了。

  现在骆蓉紧紧地盯着骆明大,一直持续看了十多分钟。从那驼着着腰板,悲哀的脸色,凄凉的目光,她没有看到任何可怜之处:一切都是那样可恨!一切都是那样骯脏!一切都是那样不可想象!

  窗外,风,更大了;雨,停了一阵,接着又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骆蓉来不及认真清理自己的思绪,就突然跑了出去。朝着赵雷的家,她跑着,跑着,只有闪电,勾勒出她匆匆跳动的身影,看见她头上没有斗笠。

  1975年元月五日 雪

  是谁给了我这样一个家庭?(附注:阴历还是74年)

  骆明大的盗窃行为被揭发以后,赵雷组织了大规模的批判。骆明大不服气,面对着熟悉的乡亲,他神经质地叫道:“饥寒起盗心,狗急了才跳墙啊,你们去我家看看吧!”老伴也心甘情愿陪着他一遍一遍地擦眼泪,感动得那些发言人也越来越失去了气势汹汹的劲头。赵雷正准备上台,骆蓉却抢先登上去了,那踏踏的脚步声和高昂而愤怒的语言足以震慑骆明大的心:“大家不要信他的鬼话,让我来证实吧!”

  念初中的儿子和14岁的小女儿也站在赵雷旁边,起劲地喊着什么口号。

  为了孩子,现在终于失去了孩子,骆明大悬梁自尽了。

  同情丈夫,而现在终于失去了丈夫,骆蓉的母亲突然疯了。

  母亲疯了,她疯得几乎要忘掉过去的一切。可是,雠恨的感情却越来越强烈。清早起来,她忘记了要扫地,忘记了要做饭,更忘记了要喂猪……却狠狠地来撞骆蓉的房门。撞不开,又去敲窗;敲不开,她并不罢休,猛地操起一柄铁镐,先砸窗户,再砸房门,一直到筋疲力竭,昏倒为止。

  充满幻想,充满热情的骆蓉,好像经历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迷梦,终于被母亲的铁镐砸醒了,但仍然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她起了床,不明不白地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又从衣柜看到锅台,最后,好容易清楚了:现在,家庭生活的担子落在自己头上了。自己必须养活老母,养活弟弟,养活妹妹。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但命运就是如此,无情地逼着她从幻想的云空第一次踏上了现实的地面。幷且结结实实地立在那儿。比其他的年轻人更早地开始了调理油、盐、酱、醋、柴、米、衣的课程。她的作息表里添进了曾由父母承担过的那些内容。

  更繁重的劳累和意想不到的精神冲击,使她不到两个月就病倒了,守护她的是年幼的妹妹。房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蜘蛛在房顶上东来西往构置着自己死后的归宿,只有冷风从墙缝里吹进来,咝咝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无穷的哀怨。骆蓉现在冷静下来了,不,她是由于害怕想象,把自己的思想收回来了。那疲惫的目光,开始有意识地打量面前的亲人——妹妹。一对羊角小辫儿翘着,也像幼稚的心灵一样天真;眼睛像秋天的沙河水,不,像一面镜子,无瑕地反映着世上的一切。只是,那尖尖的下巴……骆蓉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似乎比她更瘦……想到镜子,骆蓉开始悔恨过去的行为,不,不应该悔恨。过去,自己是不愿意亲近头发,现在,自己是没有功夫亲近头发。可怜的镜子,你被抛弃了,可是不应该怨恨。

  说不清过了多久,骆蓉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过去,骆蓉是喜欢梦境的。在那里,她常常进入理想的天国;今天,她在梦境里见到的却是自己的父亲。他还是那样驼着背,眯缝着发愁的眼睛,蹒跚着艰难的步子,他来了,还是那样若即若离地站在窗口,只是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可怜,他站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些什么。

  “孩子,我对不起你,把你孤零零的留在人世间……我是背着黑锅死去的呀,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臭名背到老,我死了还背着臭名啊……我都是为了你们姐妹三人啊!两个小的还不能料理自己,你千万要带他们成人!”

   骆蓉“ 啊”了一声,醒了过来,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打转,她不由自主地突然坐起,紧紧地搂住了妹妹。一直到妹妹以为她疯了,吓得失魂落魄地大哭起来,才放开手,茫然若失地坐着。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痴痴地来到了房内。她的头发蓬松,像一群麻雀钻过的乱草堆,目光呆滞,像凝结了的一团死水。骆蓉害怕她又要闹事,警觉地叫道:“妈妈,妈妈!”她一声也不吭,却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骆蓉骂起来:“你这个臭女人,凭什么钻进我的房里!你逼死了我的男人,你霸占了我的家产,你!”

  骆蓉的神经像紧绷的弦突然断裂,和母亲同时昏了过去……

  1975年10月1日(这篇没记天气)

  夜风已经息了,月亮已经落了,骆蓉已经死(后面大概是一个“了”字和一个句号,但被泪水浸溶,一点也分辨不出来了。)

  等到骆蓉病愈,74年的年终分红已经结束,说是分红,不如说是结账。父亲的安葬费和她以及母亲的治疗费(虽然母亲的病没有治好)都是从队里借的。骆蓉的超支款额剧增了一笔。从前,家里虽然也超过支。但数目比较少,而且骆蓉好像就根本不知道有超支这么回事儿。现在,却一切都缠绕着她,仿佛要将她五花大绑起来。每当她看到母亲的冻结的目光,每当她看到弟弟的灰黄的脸色,每当她看到妹妹的柔弱的身躯,她就强烈地感受到六个大字的压迫:“怎样生活下去?”生产队越来越糟的情形告诉她,长此以往,将无法带大弟弟妹妹,他们将沦为……车逼山前,可是路在哪里呢?

  她设想了各种各样的方案。有一个方案是来找我,但还来不及权衡一下是否很有把握,她的自尊心就撵走了这个念头,撵得远远的,像微风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一连几夜,她总是梦见父亲,梦见那凄切的声音。

  1975年9月末,一线微弱的希望照到了骆蓉头上:县里一个纱厂要在这个大队招收两名女工。但是,能去吗?她扳着指头算了一下,与党支部的几个书记、委员有亲朋好友关系的、合乎条件的女青年就有八个之多。她心寒了,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一只小鸟消失在遥远的天空,又望着一片白云融进了广漠的天幕。

  夜色早已降临了,骆蓉还呆呆地站着。隔壁的小弟弟已经睡了,她仍然站着,大约人越是烦恼越需要安静吧,骆蓉把妹妹也打发到那边去了,至于母亲,还在嚅嚅喏喏地念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清楚。骆蓉也无心去听,反正她是每夜都要捣弄上两个小时,然后似人非人地哭上一通,才钻进被褥睡去的。

  什么时候,赵雷进来了,看样子是来瞭解团支部工作的。看见她,骆蓉慌忙地拖过来一把椅子。说实话,她早已由喜欢赵雷变得害怕赵雷了。自己这段时间心神不宁,工作停顿,赵雷很不满意,骆蓉怎么会不明白呢?因此,在汇报了自己的工作后,她紧接着就做了个检讨,赵雷倒也没有怎样厉害地批评,只是婉转地要求“克服克服”。

  骆蓉一边听赵雷讲话,一边频频地点着头。其实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希望早点结束这个内容的谈话,然后提出进纱厂的要求,试探一下赵雷的口气。可是,嚅动了两次嘴唇,她又把话吞了下去。最后,还是赵雷临走前似有心又似无心地问了一句:

  “你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讲?”

  骆蓉想说“没有”,可是,弟弟妹妹的呼吸声偏偏一声声传了过来,母亲在梦中的啜泣更无情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骆蓉终于胀红了脸,提出了那最难以出口的要求。

  赵雷想了想,一边站起来,一边似乎很为难地说:“其实,你的事儿我早就考虑过,可是,抓团的工作,谁比你更合适呢?公社又把你作为知识青年的榜样宣传过,也不好办啦!”

  骆蓉迟疑了。她惶惑地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前面五颜六色。不知是谁在拼凑一个古怪的图案。就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凄切声音,突然从窗口撞了进来:“两个小的还不能料理自己,你千万要带他们成人!”

  骆蓉的脑神经不像平时那样控制得住了,她不能放走这一线微弱的希望!她冲动地连自己都不怎么明白地抓住了赵雷的手,恳求地说:“你就答应我吧,我永远忘不了你!”

  赵雷脸上掠过一丝看不见的笑意,或许这笑意本来就藏在心里。他放弃了立即回家的打算,反过来把骆蓉的手紧紧抓住,然后一动不动地用眼睛盯住骆蓉的脸:虽然憔悴,但仍然呈现出美的脸。骆蓉想挣脱自己的手,可是,弟弟妹妹的呼吸声又传了过来,父亲自缢的绳子恍恍惚惚在眼前飘动,母亲梦中的啜泣越来越悲切……天旋地转,风吹雨打,骆蓉坠进了奇幻的深渊。

  一个声音在喊:“两个小的还不能料理自己,你千万要带他们成人!”

  一个声音在叫:“骆蓉,你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呀!”

  弟弟妹妹在喊:“你逼死了父亲,你逼疯了母亲,你要把债还给我们!”

  骆蓉的心在叫:“不能啊……我的身体……”

  门,关上了;灯,吹灭了,骆蓉没有知觉地被抱到床上……只有泪水,不絶地从两眼流出来,流出来,一直流尽了她的热烈,她的纯洁,她的坚强,她的幻想……

  原载《珞珈山》第4期。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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