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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独身

  鳏夫与情人

  那位打海南来的女人寻上门和他厮混七日七夜的风流韵事儿张扬开去之后,先生遂成为这栋灰头土脸公寓楼几乎所有女性注目注意且注重的角色。

  可不,活了一大把岁月,先生何曾有过这等荣幸呢?

  自然也有不少烦恼。

  主要是常有莫名其妙的陌生女人不期而至。大多是些不宜用年轻和漂亮来形容的知识女性。但个个浓脂厚粉,花枝招展,口齿乖巧伶俐,顾盼脉脉含情,且喧宾夺主,生动了先生暗淡阴郁还无比落寞的起居环境,却也干扰了先生宁静的书斋以及淡泊的心境和专注而深入的思索。

  先生醒目惹眼的大脑袋和寛肩膀一齐耷拉着,恭立一侧,良久无语,束手无策。也是,拒絶无礼,留坐无由,叙谈无聊,徒自无奈何。

  以前,下楼取报纸、领牛奶,或倒垃圾,先生习惯虚掩屋门。现在则不敢疏忽大意掉以轻心。因为好几回,取了报纸上楼,却见素昧平生的女士,或笑盈盈亭亭玉立于门侧,俨然静候男人下班归来的家庭主妇,或娇滴滴乖乖虎似地懒散在客厅沙发上,仿佛过门不久的新夫人。得了教训,后来先生外出二三分钟也不厌其烦地锁门开门。

  遇上这类事儿能怎么办呢?先生是号软性子人,那颗大头和那副寛肩,甚至给人可嘲可欺可侮的印象。既不能赏女流们一顿老拳,又不会恶语相向,真没一点儿脾气。还得极小心地赔着笑脸题赠一册刚出版的著作请某某女士夫人小姐指教惠存雅正然后轻言款语地送瘟神出门儿。

  来自海南的女人给他招惹这么多麻烦为先生始料不及。同样意想不到的是,一缕若有若无似是似非近于色情意味的物质渐渐渗透先生的日常生活与精神领域,甚而梦境。

  比方先生取牛奶回来,掏出一片铝质钥匙,熟练地插入锁孔,习惯性地顺时针方向一旋,又一旋,褐色矩形木门便会呻吟一声,徐徐洞开。这声普通音响现在变得富于乐感,宛若一组下滑音阶。简谱表示应为:4 3 2。再逼真生动一点儿,类似某种活动中女方情不自禁哼出的曼妙旋律。先生听着心旌摇动,由形象思维而抽象思维,再从逻辑思维而具象思维,几乎穷尽了人类起源的原始风景。

  又比如,先生方便之后,久久不出“大使馆”(先生对卫生间的谑称),站在里头看着一个物件发愣。不过是把雨伞。一把寻常的翠緑色折式布伞。它以一个不规则的鋭角三角形态静止在距抽水马桶约摸一米高的墙壁上,小巧玲珑,活脱脱一件儿童玩具。有时候——百无聊赖的时候,先生伸手摘下它,饶有兴味地把玩着,并尝试打开它的躯体。可它不予配合,坚持封闭状态。先生像和谁谁赌气似的,常常鼓捣好一阵子,拿它还真没办法。可一不经意,那双笨拙而苍白又瘦弱且久未捉笔的手指碰巧,扭着了机关。于是“哧”一声,緑蘑菇终于鲜艳地绽放。大使馆灰白的空间遂緑莹莹着了,呈现一种水墨效果。

  往往在这个时候,先生会忽地兴趣索然,大为沮丧,心灰意懒地将伞收了,挂回原处。但是,触摸过伞柄的双手亢奋不已,好一会儿仍是汗津津的粘乎乎的滑腻腻的,挥发几分脂粉气息和淡淡的芬芳。

  我们知道,翠緑小伞是那女人的。一个来如风去如影的女人。女人像一缕游丝从南方飘来羁留了七天七夜。之后,依依离去。女人一步三回头走得并不匆忙,不知怎的,却把雨伞遗忘在卧室了。

  是个清晨似的傍晚,或者,垂暮般的清晨。节令有些含混暖昧似一潭浊水。灰蒙蒙的天穹与灰糟糟的楼房与先生灰溜溜的心境一齐作证,那个难于确定的时间毫无实在性或预兆性,再或是,启迪性。

  但,先生依稀记得那一阵坚定、固执、持久不懈、富干透视功能的敲门声。浑似某种庞然大物穿越冗长而狭窄的世纪之门訇然而来任谁谁也莫想抗拒阻挡。先生思忖门楣上分明而鲜红着门铃按钮来人却笃笃笃敲个不停不止没完没了是何道理。 

  所以,先生开门时,心态不佳,睑色黯然而苍老。

  一个女人。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一个来自上世纪末的女人。一个拎着一把翠緑布伞的,女人。一个腋下夹着本黑封皮书的女人。女人脚边卧着一只花纹斑斓的母老虎似的旅行包有些儿吓人。

  不认识么?

  女人莞尔一笑。

  一个莞尔一笑的女人。笑得有些勉强有些凄清有点儿距离。也意味深长。

  先生鼻孔吭一下,做作地揉揉眼睛。那模样好像在在认真打量不速之客。

  嘿,我是叶兮钟。

  女人略略歪头,用手撩了一下刘海。隔一小会儿,再撩一下。又撩。

  一个爱歪头爱撩刘海还撩拨男人的女人。这女人失踪许多年。一个失踪多年后重新出现或许还将再度消失的女人。

  是么。先生问是么。

  其实,瞟半眼即已认出。是她。是小叶。是那女人。虽乎无情而漫长的时光在女人身上刻下了道道残忍又可怕的痕迹,但少女时代那张美丽脸庞的轮廓尚依稀可辨。一副高挑柔软的腰身还未发福,以及,熟谙的嗓音,习惯性的一歪头,一撩发,举手,投足。是的,一切全保持昔日的气度当年的韵致二十世纪备受考验历尽沧桑的一代独有的神经质。的确是她。尚在舟的阿钟。你的小叶。你的,小叶。

  我打海南来。你让我找得好苦。

  一个从海南而来的女人。一个四处寻访你的女人。一个由记忆深处款款浮出又缓缓隐去的女人。这个女人以前总是呲着满头满肩满世界的钢丝发而现今短发齐耳衣着不入时完完全全是一副二十世纪五四时代智识女性的形象。

  海南。海南。先生回声似地念着两个音节,那份茫然,似乎头一回听到这么个地名。的确,这个从海南千里迢迢而来的神秘女人着实叫他惊讶、迷惑、震动,浮想连翩。纷至沓来的旧事旧情旧人旧景浑如先锋MTV般在脑海重映,嘈杂、迅捷,反反复复颠颠倒倒地,重映。如此说来,尚在舟的阿钟没有出去?抑或出去后又迷途知返?她竟然没随在舟浪迹天涯蜷缩街头打工卖画甚而至于乞讨?这么些年,小叶,一直在特区,海口或三亚?

  任度,你现在习惯在门外待客?

  客。客——先生又一次做了女人的回音壁或应声虫。一个打天涯海角来的流浪女。流浪女将他的思绪带到遥远而酷热的海南岛,带到浑浑沌沌疑疑惑惑的上个世纪末年。久久滞留在那时空的两极,尚未及时归来,无法跟上她跳跃的思维。

  是客?非客?这称号一般化,平庸无奇,或缺乏外延没有内涵,或外延和内涵均过于丰富,能引起无限复杂的联想。那么,小叶她自称为客,意味着什么?见外?疏远?隔阂?小叶不肯说回家么?假设她说她回来了你该如何?不不,生活本身固有太多太多的假设你何必又添加一个呢?

  假设你和她还留在上个世纪。假设她未曾遭遇一根黄香蕉后来也未曾失踪。假设人间不存在一个名叫尚在舟的青年画家。假设……这些年来你梦绕魂牵着多少多少个假设。

  事后先生回想,从他开门到两个人走进客厅,没握手,没拥抱,更不曾接吻。他和她,都没有。可叹可怨的不是没行动而是没有流露一丁点儿要那么做的表示。是时间从中作梗,显示它无处不在的巨大威力。不承认时间不行。不承认这个就不是一个让渡主义者。

  一点儿没错。是她。叶兮钟。但,还是那个年轻而美又纯真无邪的小叶么?还是那位曾经叫你既爱着且恨着既悬念着且淡忘着的小叶么?她不是而是。她是又不是。是非之间,伫立着一道世纪的门槛,高高的门槛。

  二十世纪末叶,也就是小叶遭到香蕉黄奸污之后突然从北京从人间消失的头几年,她窈窕的倩影与迷人的笑靥与手撩刘海的姿态时不时钻进他的脑海,或闪现在眼皮底下,无时无刻不在阻碍他的情感生活和正常思维。直到他搬进这栋灰老鼠似的公寓楼,潜心沉入著述的痛苦与愉悦之中,抽象思维才逐渐压倒形象思维,将小叶的音容笑貌幻影心象款款模糊掉。近两年,他差不多没怎么想念这位让他陷人絶望深渊长时间不能自拔甚至于痛不欲生的女人。他对她的诸多复杂而微妙更难以言传的感情在时间的罡风中几乎荡然无存。

  这些年,怎么活出来的?

  先生说让渡呗。

  一直呆在北京?

  先生说他已习惯于故乡让渡。

  还未成家吧?

  先生说命中注定他只能孤零零地让渡。

  一个人孤军奋战才能写书成为名人对不对?

  先生说名人凡人英雄草包一样让渡。

  你不能逥避那个讨厌的生造的词儿吗?

  先生说他是个让渡主义者。

  独身主义者吧!

  先生沉默。

  女人歪着脑袋,斜视先生,一副无奈模样。伸手撩了撩刘海,片刻,又撩。同时把那本黑皮书递过来:写点什么吧。

  先生说题字的应该是卫济之。他不过阐发了济之的思想而已。

  你未免太谦虚了吧!

  先生说中心思想真是卫济之的。

  济之在多伦多,我找不到他不是吗?

  先生说那就等济之回来嘛。

  行了任度。拿捏个什么劲儿。你不知道,当我在海口一个书摊发现这本书,是多么兴奋,多么欣喜若狂。我连夜细读,一口气看了三遍。我承认,不少地方太艰涩深奥,我不大懂。但凭感觉,我明白这是一本了不起的书。真的了不起。你不知道任度,你自个儿有多了不起,有多杰出优秀伟大。你创立了一门哲学。你将名垂青史功不可没。你不可以也不应该把功劳记在济之名下。

  女人一席掏心置腹的话儿令先生动容,垂着大脑袋沉思良久。随后,先生拿过书。那枝蒙上灰尘的羊毫小楷颤颤巍巍的,在扉页上蜿蜒出几行文字:

  你离不开这里

  离开这里

  还是又一个这里

  女人轻轻念出声,头稍稍一歪,再撩一下刘海。笑着说:我离不开这里。我不离开这里。我怎么会离开这里?

  先生明白她误读了,提醒说这是卫济之的诗——也是让渡主义的奥义所在。

  然后先生上街买菜割肉挑鱼选虾,不亦乐乎。叶兮钟则在厨房忙碌着。烧、炒、烹、煎,色、香、味、形。很快摆开一桌丰盛而精致的菜肴。二人相向而坐,互斟对饮。或轻语一声请,或彼此瞟对方一眼,或自己个儿默默嚼咽。渐渐地,款款地,如水岁月仿佛开始倒流,汩汩地,滔滔地倒流,流进刚刚逝去不堪回首却又记忆犹新的上个世纪末。当下与过去,新与旧,真与幻,梦想与实存,时间的帷幕从两极逐步靠近并拢最终闭合于一处。

  先生和女人,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也慢慢地接近、亲近、亲切、亲热起来。

  客人还原为恋人。恋人衍变成情人。由时间一手制造的隔膜、生疏、冷淡、误解、疑惑、怨恨等等东西彻底泯灭了消融了。两人分享着坦然相对真心以待的纯情,会意到了一脉相通的直觉,仿佛顿时获致了某种精神性,彼此从对方瞳仁里看见了那个不可抗拒不可忍受却又让人不能不热爱的名叫命运的魔鬼。

  一阵朔风走过,窗玻璃发出嘎嘎震动的音响。窗外是一方耽于忧思没有星星的苍穹和闪着微微灯火耸立幢幢黑楼的都市。夜色弥望,夜声盈耳,而人世浑浑沉沦。两个人一齐感着了天地悠悠过客匆匆的无奈以及但凭上帝安排命运摆布的随便。

  或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先生半迷乱半迷糊地思忖。再或许,尚在舟,压根儿,不是什么障碍,并非,不可,超越?还有那根半生未熟的黄香蕉。唉,他妈的黄香蕉!

  后来,两人幷排躺在了床上。是张单人床,对于两个男女,哪怕不是年轻人,显见过于狭窄了。

  现在,先生忘了尚在舟,不去想那根香蕉,唯一考虑的是现时当下此一情境。先生不知如何度过这一夜。或者近于真实地说,先生不知道拿这个女人怎么办。不期而至的桃花运令他油然而生一份二十世纪中叶的焦虑。

  据我们所知,先生似乎一辈子从未经历那类男欢女爱忘生忘死欲神欲仙的极端体验。几十年前,即在他和同窗学友尚在舟一起追逐叶兮钟的时期,先生不止一遍研读弗氏《性学三论》及霭理士的《性心理学》。每及有关性功能障碍的章节,心底无端蹿出一股强烈、恒久、深度的恐惧。这种情感像疱疹似地刺激全身,无法平静。直到夜半上床,那股折磨心灵与肉体的恐俱不减丝毫,以至于进入梦乡手还放的不是地方。结果不言而喻:弄脏了裤衩。

  这号难以启齿之事一多,进一步加深先生的莫名惶恐。而越惶恐不安,越想证明自个儿是有能力的,没有攻克不下的城堡。如此这般心猿意马恶性循环,竟使先生作出一个荒唐推理:他没准是个性无能者。

  或许,由于这个,小叶失踪之后,先生一直逃避异性不敢走进婚姻城堡而选择独身道路?我们不得而知,只好存疑。

  此时此刻,躺在一个就年纪而言尚存不少风韵魅力的女人身边,头一回接触来自二十世纪的恋人的胴体,先生激动不已,迷惘、眩晕、跃跃欲试,又深恐失败。先生仅仅握住女人一只手,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知下一步如何行走。

  最近有音讯吗?

  先生回答没有。

  在舟在哪?

  先生想此问纯属多余。既然几个朋友全如泥牛入海游丝飞天杳无消息,他如何得知在舟在哪儿。一转念,似乎明醒女人此时此地的心思:没话找话。她并不真的关心尚在舟,至少现在不关心。眼下她关心的大概同你一样——如何消磨这一夜。

  于是先生说在舟在船上。

  他想幽默一下。或者想放松一点。适才,他太紧张了。那种沽不得异性的紧张。

  她笑了。挺开心。

  先生也笑了。忘乎所以。

  在这阵笑声中,那股恐俱感似乎减弱了几分。先生猛然觉得自己还不算老,是有力量的。他能征服她。征服小叶。征服所有的,女人。

  恰在这时,先生感到女人采取了主动。一只手触角一般延伸过来,软软绵绵揽住了他的腰。接着,那手浑如他躯体的一部分,像支汽车驾驶台玻璃前的清雨刷在他身上来回那么胡噜。先是轻轻的,柔柔的,缓缓的,后来就有了力量和速度。

  先生任凭小叶那么来回胡噜。先生舒展身心接受女人溢满爱心的表达。不久,先生周身燥热,喉咙深处堵得慌,一股久已生疏又无比强烈的冲动由心头荡起。

  然而……

  老了。她说。

  ……

  我也老了。她说。

  ……

  这辈子完了。她抽泣着。

  静场。

  死亡一样长久的静场。

  无论如何,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

  (第一个,两人同时想起一根黄香蕉。)

  先生问在舟呢。

  在舟在船上。她模仿说。

  没有丝毫效果。双方都没笑。而女人自己却哭出声来。

  当年,你和在舟,一齐追我。可在舟,井没和我发生什么。真的没发生。我……

  先生默默地聆听着,已无心情惊讶。这个迟到又迟到的初夜,像冷酷的江湖医生,证明瞭他一直担忧焦虑的心病。先生摊尸一般仰在床边,不间断淌出的泪水,又冰凉又浑浊又粘稠。

  当陌生女人的骚扰稀落下来近乎絶迹的时候,又到达一个女性故交。一个学问渊博的女人。一个获得宗教学博士学位的女人。一个戴一副玳瑁眼镜打扮摩登洋气风度潇洒的女人。这个相当富态相当丰腴的女人的前夫是名扬京城的诗人。一个说话押韵且有节奏感混乱感的诗人。一个脸上常挂着早春或晚秋一样的抑郁与伤感的诗人。

  这个诗人是先生的朋友。

  缪非肯定听说过叶兮钟来访的事儿,不然,缪非的举止不可能与小叶那么相似几乎雷同。

  也是在一个稀里糊涂的时间执拗地叩响先生的屋门。一手握着把雨伞——不过是粉色的。腋下夹着一本封面装帧大同小异的黑皮书(先生的第三本书)。还有一点不同,缪非没带母老虎似的旅行包,仅在右肩吊着一个精致美观的真皮坤包。

  缪非的出现原在先生意料之中。先生算定这女人要来只是过于姗姗来迟。先生津津有味地回忆卫济之肩上扛一捆诗刊诗集诗稿来辞别的往事,特别地复述了济之的一句妙语——

  但愿你们合并同类项。

  缪非听了抿着嘴唇很文明极传统地微笑。

  先生说他当即回敬了诗人一句,无如在女士跟前不便启齿。

  缪非却以半文不白的博士口吻说:愿闻其详。

  先生说真的难为情不好意思。

  都什么岁数了,还像个童男?缪非语含讥讽。

  先生说当时年轻敢想敢说现今真不好意思。

  得了任度,你非说不可!缪非说。

  先生望缪非一眼,心想怪不得她成了博士,好奇心和求知欲一样强烈。只好满足女士可以理解并不过分的要求。

  什么玩意儿济之?

  没好玩意儿。

  什么破玩意儿?

  诗。尽是诗。

  你带到多伦多去吧。

  加拿大从不进口诗和诗人。

  他妈的任度就进口?

  实话说你,不需要北京,同样不需要。

  那为什么送到我这儿来?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即为了什么。

  想,给个炎黄子孙如此而已。

  不因为我们是哥们?

  不为这个真不为。

  为什么不是别人比如小叶比如若虚老师,还有缪非而是我任度呢?

  的确没道理。

  没道理也就有几分道理了。

  硬要找道理或者,对你写书有点儿帮助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写书吗?

  我絶对用不着这堆破烂!

  爱收不收,随便你。

  我给谁呢?

  爱谁谁谁,你随便。

  我给缪非。

  缪非就,缪非随你,便。

  你把缪非甩了缪非,当然随我便。

  但愿你俩合并同类项。

  预祝你搞个杂毛洋屄。

  ……

  先生叙述到“杂毛洋屄”时,缪非笑得什么似的。缪非的疯笑持续了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在缪非笑声停歇片刻后,先生问起济之的近况。

  缪非见问猛可放怀大号,边号边捶先生瘦弱的胸部和寛大的肩头。缪非的疯哭同样持续了十到二十分钟,然后戛然息声,挺有控制力。

  先生垂头聋肩呆立一边,但凭缪非歇斯底里——在笑跟哭两个方面,先生自觉没有任何责任,为什么不听之任之呢?虽乎这么一折腾剥去了女博士适才文明而传统又矜持还不可侵犯的伪装,但于她的身心毕竟有益无害。女人的情感太丰富太饱和太激烈,找到这么个角落把自己个儿惊天动地泣鬼神地洗涤一番确有好处。

  他,实现了你该死的预言!缪非恢复常态后说,语调中透出少许怨艾。

  先生说他不过是一句调侃,哪叫预言?

  不,你是预言家。你的预言,或祝词儿,通常可以表述为魔法性的咒语。如童话中老巫婆之于睡美人,能使某些子虚乌有成为可能。卫济之搞上个杂毛洋……女人便是例证。缪非说。是那种做博士论文答辩时的神态和语气。

  先生哑口无言。

  兮钟在你这儿呆了多久?

  先生说七夭。

  打了埋伏吧?

  先生纠正说七天七夜。

  我也要呆七天七夜。

  先生问她工作忙不忙。

  我有假期。

  先生哦一声。心想一个女博士应有独立性,创造性,切忌从众,何必要步另一个仅获得学士学位的女人后尘呢?先生询问缪非在这段时间里有何安排。

  我也要实现卫济之的预言。

  先生问报复么。

  跟报复毫不相干真的不相干。我不会报复一个幼稚的朦胧诗人。请你相信这一点好了。

  先生凝视缪非,大感困惑。

  我认为,我俩不能叫卫济之的祝愿落空。那样的话,日后卫济之归国,将会失望的非常失望的。缪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口气沉重而坚定,像报纸头版社论一般充满雄辩力量。

  先生说这这。

  这这什么?这有什么不妥吗?

  那会儿,不知先生从哪儿借来一股勇气——称之为无耻未尝不可。先生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吞吞吐吐含含糊糊道出一向不敢告人的心病。

  不行。先生说自个儿不行。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不用二次革命吧。

  什么?

  先生说已经实践过了。先生说完脸色酡然浑身着火。

  和兮钟?

  先生点头。

  缪非具有女知识分子的执着态度和怀疑精神。缪非希望亲口尝尝实践之梨隐秘之果。缪非活像富有临床经验的按摩师,又酷似高级名妓,剥得精精光光在房中蹦来跳去臀部乳峰扭得一无是处颠三倒四色情十足。

  先生对缪非勾人魂灵的魔鬼式舞蹈一窍不通,视线宛如一只乒乓球,上下弹跳,左右悠荡,满世界飞舞。心中渐渐浮起一个轻飘的感触:女博士也是女人。

  自然,缪非不曾达到目的。或说,先生没有达到目的。两人同谋似地辜负了一个膝胧诗人古老而良好的期望。

  缪非花费整整一星期的时间终于痛苦地明白这个铁的事实,即她无法奉献自己那份保养优质又无限浪漫的温柔。她的奉献精神只有在一个名叫柏拉图的洋先生心目中才有点儿价值。

  应当指出,跟叶兮钟相比,缪非对先生更有爱心信心责任心。缪非一直在祈祷上帝降下神迹,人世出现奇迹。当然,没有上帝,也不可能出现神迹或奇迹。唯有,人迹。

  我们还应当特别地强调,缪非同叶兮钟迥然相异,自始至终没沉浸在往日旧事之中,而是滔滔不絶畅想未来展望天国。在女博士心目中的乌托邦,男人女人均不会患上生殖系统疾病,性行为浑如先生的寛肩膀一样随心所欲不负责任。因为未来世界的人类,絶大多数是试管婴儿。像先生这等创建系统学说具有高智商的学者政府早设有专门精子库专人管理。先生可以不通过性交而拥有为数众大的后代——他(她)们都酷似其父生有贮满知识学问的硕大无朋的脑袋和尖溜瘦削形如古代东方美人的小胸脯。

  发表以上惊世骇俗耸人听闻的高见谬见之后,缪非跟兮钟一样,宛若彩蝶一般从先生的视线消失了。

  谛听缪非渐去渐远渐弱的足音,先生记起自己在书中宣扬过的一个原理:消失的不会消亡,重现的定当重出。那么,两只逗留过七日七夜的蝴蝶还会飞回么?

  哪怕,其中一只返回?

  先生心中空空落落怅然若失,随意扭开久未收看的电视机。一个老太太在息声数十年后重新出现在MTV里,最后一次为她年轻时唱红全国的一支名歌録音。老歌星那沙哑却仍有韵致的歌声令先生心悸不已: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

  七天七夜。先生木然而答。

  然后,木然而坐七天七夜。

  学者与主义

  假如放飞一只时间鸟,去历史的穹庐流浪,`它是否识途——它是否返回——它是否愿意——选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株灰色矮树,栖身、整羽、撒欢、鸣叫?

  那个时候,任度和尚在舟、卫济之、叶兮钟等人大学刚毕业又一齐拜倒于若虚老师那口纯正牛津腔之下。一种流放灵魂的渴望把四个年轻人集中起来,形成一个松散又短暂的“四人帮”。

  几回回碰壁以后,任度对大迁徙深感失望,模仿鲁迅先生摸摸自个儿的扁鼻子,向几个朋友宣布:撤退。任度不特想从预备溜之大吉的浩浩荡荡队伍中撒丫子抽身,幷且,要由现实生活中一步一步半步半步地退却、退却再退却,直至退进平安舒适夕阳无限好的暮年。

  任度的言行,被视为一种毁约,一种软弱,一种妥协,一种背叛。在舟、济之,加上兮钟,联合成统一战线,先讥刺任度是识时务的俊杰,通机变的谋士,有隐士之风的现代君子,后来干脆骂他弱者、懦夫、熊包、变节者、变色龙、投机分子、逃跑主义可怜虫。

  任度素有涵养,广结善缘,除却嗜睡以外,没其它讨厌的毛病。遭到围追堵截的任度一点儿不恼,故意模拟卫济之的腔调,诗朗诵似地说:让时间作证/让光阴流逝/大器晚成,是/我们这代人/在劫难逃的/絶对真理。

  后来事实证明,任度并非妄语,果真是大器晚成。

  一个北风呼啸的晚间,大家在“迷宫”练习了两个小时的口语对话,若虚老师扩了扩瘦母鸡样的胸脯,说今儿到这儿吧。一面牛一样踱步,一面讲了个笑话,目的在于松弛大家紧绷了很久的神经。当然,若虚老师是用一口流畅纯粹的牛津英语讲述的。

  一则老掉牙儿的笑话:某公爬上摩天大楼顶层,手掏衣兜——忘带钥匙。

  因为叶兮钟一个简单问题,引发了一场学术争论。这种情形,在以往也是时而发生的。

  叶兮钟:若虚老师,您的笑话想说明什么呀?

  若虚老师:没什么意思,笑话而已。

  叶兮钟:笑话像寓言,总得说明点意思。

  尚在舟:阿钟别钻牛角尖嘛。笑话即漫画。传达一个变形让人笑笑罢了。

  任度:可不可以这样解读——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扺达目标之际,就是他毁掉一切全功尽弃重头开始之时。换句话说,目标并不重要,过程,或手段才是,重要的值得,珍视的。

  卫济之:任度的表述,正是鄙人的让渡主义。

  叶兮钟:济之你不要故弄玄虚好不好?成天让渡让渡的,烦!

  卫济之:任度的话比较简洁地,定义了我主张的让渡主义。你想啊,你好像接近目标,目标却自行离去。不远不近,影影绰绰,停在你目力可及之处由是,你从头跋涉,重新开始。眼巴巴看着目标近了可它,又渐渐退去。这,酷似罗布-格利耶在《海滩》中絶妙而富于象征的描述。你,永远处在一种让渡状态你,总在让渡你,没一点儿脾气,你老在让渡你,无能为力。

  任度:投错儿。还不是空手平路。我们在往山顶推一块巨石,整个儿一个西绪福斯。

  卫济之:任度讲得好唯你,深得我让渡主义真谛。

  叶兮钟:得了得了,瞧你们俩一唱一和,一吹一拍。

  卫济之:听我说兮钟。我骑车来迷宫,骑得特慢特费劲儿,因为顶风。于是,前想后思,口占两句诗。顺便申明,是从我的诗友简丁那儿化来不幸,切合我们的讨论。诸位有兴趣,听一听何如?

  尚在舟:没兴趣也挡你不住。

  叶兮钟:奇文共欣赏吧。

  卫济之:(清清嗓子)

  你到达不了那里,到达那里

  还有,又一个那里。

  围遶卫济之矛盾又晦涩的诗句,几位异常兴奋,议论格外地热烈。三言两语,不知怎的又扯到了若虚老师身上。确实,若虚老师一团糟的个人生活常常被几个得意弟子拿来作为话题。

  卫济之说,他极同情若虚老师。自从方海珍(指代若虚老师的前妻)离开老师后,老师数十年孤单一人在这狭小的“迷宫”度日挨时。老师自然渴望再寻一个师母,可这渴望一直处于让渡态,总在让渡,无岸可达。

  尚在舟笑笑,说济之可别含沙射影:他在舟从生下来就呆在船上,从未上岸也不想上岸。

  卫济之没理会在舟的牵强附会无聊幽默,注视着若虚老师继续说:

  船在您那边,桨握我手里。舟行江心,岸退天际。老师您欲渡不能,欲下亦不能。您呆立船上,一派汪洋,天知道将漂向,何年何月,何处何方。当然除非您重新,回到娘胎回到古老北平,跨入一座三进四合院但絶不是现在这个迷宫。除非您重新远涉重洋异城,二度穿越恰尔韦尔河与泰晤士河犹如再次进人历史。否则您无法中止,让渡或者一如既往地,让渡下去直至……

  叶兮钟打断水银泻地似的卫济之。说他尽胡扯,当写现代诗哪。有几句诗她怎么越听越像她的老同学的。

  若虚老师也说他听来莫名其妙稀里糊涂昏昏欲睡。

  唯任度对济之表示欣赏。说他已领悟济之玄乎又玄却意味深远的思想。近来他老在琢磨,济之的观点很哲学,至少有哲学因子。而在没有哲学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创建一个哲学体系是挺伟大挺有诱感力的事情。任度说,他从实际生活中退却絶不意味着从思想或精神领城退出。恰恰相反,他要龟缩进精神领地的一隅做一番灵魂的事业。任度半认真半玩笑地看着卫济之说,将来他们全溜之大吉,他一人留下来隐居在某处剽窃济之的主义著书立说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多半是,遗臭万年。

  卫济之连连颔领首,认为此书若由任度著述最好不过,比他自己写还要放心称心。这不仅因为任度自幼酷爱哲学,对中外古今哲人名著均有系统的涉猎,更由于任度打小就嗜睡贪床因而获致一个响彻全胡衕的雅号——睡星。济之言之凿凿地说嗜睡症是哲学家(或思想家)、的通病,也是成就一个哲学家的基本条件。毫不过分地讲,不嗜睡即不能思考亦即不可以成为一个哲学家至少成不了优秀哲孚家。济之说他自个儿不行完全不行,从孩提起便是个特痛苦特不幸的失眠症患者,哪找多余精力搞枯燥乏味且无用处的理论。还是做一个分文不值狗屁不如却能博得天下许多年轻女性青睐的朦胧诗人吧。

  叶兮钟冲济之扮个鬼脸,说他想得美整个儿臭美。一个老婆都守不住,还侈谈天下女性哩。

  若虚老师忍不住插话,说济之真行真棒,当真有能耐。语惊四座。他在国外念了八年洋文,不曾听说过康德或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患有嗜睡症。

  尚在舟却说,济之别听任度一派胡言。他会一个人留下来写书?如今万众一心向美看,北京已搁不稳一张学者的书桌。在舟预言家似地指出,四人当中,没准任度头一个溜之夭夭。

  任度冷冷地扫了在舟一眼或半眼甚或四分之一眼。任度藐视在舟并非因了那不中听的话儿,而是在舟私下违背同他订的盟约对小叶发起突然袭击,志在必夺,弄得幼稚清纯的小叶又幸福又激动又惶然不安跑来对任度说她扺挡不住几乎扺挡不住了。她不忍不愿不能伤害青年画家年轻而滚烫又真挚还极容易破碎的心,她恳求任度理解、原谅、宽恕,她毕竟不可以一分为二。所以近来任度对在舟爱搭不理实属人之常情。

  任度继续和卫济之讨论。说用让渡主义来看若虚老师目前的生活,确乎没有到位。一切都不妥当,稳贴。一切全是暂时性的。临时观点。让渡态。

  叶兮钟望着任度,说现在任度整个儿卫济之的忠实信徒,也满嘴生造词彚,让渡个没完。兮钟认为,用过渡这个词就比较通俗易懂大众化。

  尚在舟随声附和,击节赞赏阿钟的观点。在舟说还是阿钟抓住了问题的要害。一言以蔽之,让渡即过渡。什么叫过渡呢,他的定义是:上帝叫人类虚度年华空喊主义口号过碌碌无为一事难成的日子。在舟得意地叫济之听听他这定义,简直没治了。有过、有渡,也有主义。过渡主义。

  任度在旁不以为然地冷笑,随之迷迷糊糊进入假寐状态。任度和在舟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学,深谙其人。虽说在舟上大学主攻工艺美术专业,却跟为数众多的理工科学生一样,开口闭口侈谈哲学文学伦理学。在舟还有一项臭德行,好为人师,极爱给事物乱下定义。比方,他说美国即美丽的国度。英语即英雄的语言。中国即中庸之国。

  卫济之可没任度那般超然,气得灰头青脸,八字胡(假定他有的话)往上翘。先指责在舟简单化甚至无情腰斩他的主义,接着批判兮钟的解释不能涵盖让渡学说的要旨。济之斩钉截铁地宣称,无论什么社会什么年代无论低级阶段高级时期他的让渡主义一分为二拥有三维空间放之四海五湖六合七洲八大洋而皆准皆灵皆神。

  那晚准学术之争以后不久,“四人帮”解体,纷纷作鸟兽散。先生将用来申办护照签证的大堆文件证明表格统统扔进废纸箱,开始了他清苦又寂寞但似似乎乎透出微茫光明的学者生涯。

  相当长一段时间,先生常去附近的迷你餐厅,一面坐在那儿细嚼慢咽,一面观察食客路人,一面思索某个观念问题。我们猜想先生大概是有意仿效西方某些大家。他们成名前喜欢坐在饭馆或酒吧思考或写作。比如萨特。比如海明威。先生偶尔需要这号地方这种氛围这群形形色色的人们。因为除却博览群书吸取前人洋人遗产,除了蒙头酣睡去迷梦中寻觅天启以外,还得有大量的生活现象作为哲学依据。而现象学和哲学本是同母所生不可分离的。因此先生坐在一群司机、筑路工或盲流北漂当中感觉良好感受良多。

  迷你餐厅坐落在北三环以外,仅有一位服务员。是个妖艳絶伦的黑衣女郎。女郎每次见先生进门,都将他引到临窗的一张圆桌。

  餐厅虽小,却清静卫生也摩登。播放金曲,餐后结帐。黑衣女郎态度文明,笑容可掬,絶不逊于四五星级宾馆的小姐。女郎替先生上齐食物以后,间或立在桌边。她一手执蓝皮簿子,另只手掌似乍开新荷托着一弯不脂而粉的香腮(指缝里隐约落出一根竹竿圆珠笔),耸胯斜肩略倾头部呈现一副典型的尚未到位的身姿,整个体态透出一股坚持下去的努力感。

  初始,女郎略倾(近于略歪)头部的造型让先生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叶。于是心口憋闷难受。于是额外地要一杯两杯葡萄酒或扎啤。时间一长,脸孔混熟,黑衣女郎意识到自己以那么副模样立在溜肩膀男人身边是个不小的诱惑。她一站,他要酒,她不站,他便不添酒。纯粹出于营业额考虑,后来女郎只要得空即那么亭亭斜竹一般立于先生桌边。

  先生一边呷着酒,一边斜睨女郎身姿,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给这种立态命名。但久思而未有得。后来有一回,先生喝完两杯扎啤之后,思维忽地作了奇特一跳,觉得用“让渡”一词来形容特准确特生动特传形传神。

  地地道道的一副让渡态。

  由此先生灵感如泉汩汩而至。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家居日常中,桩桩件件时时处处全可以让渡名之。

  比方,先生在家中读书时,想站起来打开窗子。可是,还未完全站起便把原先想做的事情忘记了。这儿,涉及两个观念:一个有关所要达到的目的,一个有关所需做出的动作。前一个观念已经消失,只剩下后面这个有关动作的概念。然而,先生没有再坐下,模模糊糊感觉有一桩事儿等着去做。所以,这时站着不坐,有异于其它时刻的站着不坐。他是处于某种临时性瞬间,不到位状态,也即是让渡主义的实质问题——让渡态。

  中心题旨及大量现象的逐渐明晰并条理化理论化,使先生大为振作,信心十足,一改嗜睡习惯,废寝忘食,昼夜不分地跋涉于字里行间。

  进入执笔阶段,连迷你餐厅也不去了。一种埋身书窟投入创造的纯粹心智状态,使先生远离真实的尘世生活。在身体的某个方面,先生更是想当然地神经兮兮无病哼哼地自我剥夺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的条件。放弃很多唾手可得不求而遇的机会,压根儿没去尝试,或者说,没去真正地生活。除非我们故弄玄虚自欺欺人地说感受和感觉和思考和想象算得上一种生活。当然,也是生活之一种。

  回溯先生的前半生,他似乎从未成为一个真人——至多有过梦幻的童年和少年以及破灭的青年。步人成熟之后,一种为他自己所选择同时又带有强制性的命运使先生钻进纯粹理论领域。这里,用“逃避爱情”——中肯一点应为“逃避女人”——的说法,也许略微可以表达我们已然知道的情态。就这样,先生像一株生长在观念和现象夹缝里仰视思想天穹有判断力批判力自制力却无顽强生命力的芦苇,因缺乏土壤水分良好气候,未及不惑便迅速枯萎。

  经过无数轮浑如尿液似的昼夜嬗替,先生终于完成一本大部头巨著。纯属或然——世纪伊始,几率哲学和模糊教学忽然十分流行,连三岁娃娃开口闭嘴声声都是“大概其”“可能性”“或然率”——在庆祝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轰然相错北京城鞭炮齐鸣烟花弥天(一种新型无害无污染激光鞭炮研制成功迫使市政府取消有关烟花爆竹的禁令)的子夜或凌晨,先生认认真真工工整整给书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由于连轴转,先生的身体犹如未煮熟的鸡蛋一般稀松疲软,手腕似伤寒病人痉孪不止,以至那个句号一点不圆像枚桃核。先生想起二十世纪一位伟人的俏皮话儿:孙子才画得圆哩。遂手舞足蹈大笑。大笑之后,大睡。大睡之后,依然大睡。足足七天七夜——同叶兮钟缪非两个女人来他这儿的时间相一致。

  出自先生之手的这部著作后来被一个打海南来的女人夹在腋下。可以想象,夹在女人腋下的书会散发何种芬芳哪些气味。

  我们相距甚远,不曾嗅着,但清晰地看见了那行黑体字——《让渡主义发凡》。

  其实,这部书仅仅36页。一部学术著作含金量的有无多寡大小轻重肯定不是凭页码侧算。纵览学术史,一字胜万言者有之,万言不及一字者亦有之。很多人平生聒噪不休万句不顶一句,可一个秃头元帅却能一句顶一万句。有什么办法呢?

  顺便交待一下,《让渡主义发凡》属于“跨世纪文选”之一种,系鸡毛上天出版社出版发行。出于商业性和其它考虑,该书只印了365册(内含精装12册)。可以想见,叶兮钟在海口小书摊上道遇先生的处女作实属极大的或然。也恰好印证了世纪之初流行的哲学。

  在这本小册子里,先生开篇明义声称本文不是上个世纪的积极表达,而是尖鋭的难堪的生存负面性的阐明。先生自称是一个让渡物(有些章节形象化为漂流体)。他的文本洋溢几乎不可捉摸不能界定因而是无法测量的思想。这些思想,依据其自身的意义,透露出某些无限的可怕的或然性。它指示并预备让渡与搁浅与沉沦的航道,但不曾构筑返回、救赎、超越、升华之路。

  一年以后,凭着成功的惯性,先生应出版社之约又写了两本各为36页的阐释性小册子。评价这几本书,或许打一个比方就已足够:它们如同一面魔镜,假使一只猴子向其中窥视,里面所映现的居然是,一位圣人。

  就是这样。尽管用作书名的中心语词剽窃了卫济之,偶尔令先生愧疚,但先生窃以为自个儿的创造性大大多于高于卫济之。所以,校订或重温之时,也会生些类于获致成就的快感。

  先生挺容易满足。见好就收,从此封笔。幷且,从不为三本小学生记分册一般薄的小书而感觉难为情。甚而时不常沉入某幅动人的想象:

  三本小册子如三只燕子一样在人间流浪。在人们的思维、话语和梦中流浪。流浪累了,可能歇憩于某个女士腋下或掌心再或精光光白溜溜的膝盖头。享受一时半会儿的,温暖温存。

  引玉之砖已飞出,静待来者吧。先生想。有时候,先生陷入后悔泥坑,觉得后两本小册子不该交付出版社。阐释个屁,整个儿一个画蛇添足。产生这个懊悔是因为先生记起上世纪一个阿根廷人说过的一句名言:全世界仅需要一本书就足矣。

  老博尔赫斯是典型的一本书主义。可你,急兔子似地连放三炮,便没了主义的资格。先生虽如此自嘲,还是心尖痒痒地觉得他似乎有可能有亿万分之一的几率在不久之后或遥远的将来跻身于思想家的星空,但,注定要过失去真理失去信仰失去价值失去爱人爱情失去天伦之乐还枯寂、孤独、默默无闻、渗兮兮的,一生。

  白痴与苍蝇

  当海南来的女人和戴玳瑁眼镜的女博士渐渐沉入岁月深处为灰头土脸公寓楼的蓬头垢面的女人们遗忘,也在一方备受针砭的记忆屏幕一点儿一点儿暗淡下去的时候,先生意识到自个儿真正步入晚景。步人晚景的先生距闪耀于人类精神天空的思想家星群依然十分遥远,万分渺茫。

  可先生并没彻底絶望。一种哲人的智性控制着这颗尚未升起的新星,使他平和淡泊知天命地向人生终点让渡。

  现在,先生时时感着体力不济,眼力不济,脑力不济。每天看那么几页史书也觉疲乏不堪。人到老年,会在某些方面返回童时,这就是世上随处可见“老小孩”的缘故。先生不能逃离这个生命法则,也成了一位老小孩。这是说,先生嗜睡旧病复发,且更严重,从早至晚浑浑噩噩沉沉重重迷迷登登。

  实际上,先生刚过不惑即开始衰老。那个时候,小叶尚未打海南飘然而来,缪非也不曾大驾光临。像多数胸怀学向的人一样,先生将自己的快速衰朽归替于气候时令。

  本世纪初叶,大气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温室效应、冰室效应,蝴蝶效应、混沌效应,种种学说迭起,搞得人心惶惶,卧立不安。

  先生生逢其时,劫数难逃,昔日热情豪情俱叫世纪初之风掠去,荡然无存。先生现在唯一可做爱做的事儿是戴着深度近视镜或手握放大镜一字一字地数七十二卷本的世界史。当先生读史之时,由隔壁传过来的噪音时不时使他分心跑神儿。那是女播音员甜润得像鬼的嗓音:

  今天白天晴间暴雨,夜间暴雨间晴。

  今天白天大雪间睛,夜间睛间大雪。

  早新闻这么说。午新闻这么说。晚新闻这么说。电台电视台实行滚动播出。间隔80分钟一次新闻。新闻过后是世界108座大城市气象预报。

  气象预报叫先生时不常从滑铁卢之役或海湾战争中溜出来,十分恼火。先生想天象气象全反常了,哪儿跟哪儿出了毛病。从晴到雨,由晴至雪,中间怎会没个铺垫过渡,如像楼梯如像台阶呢?

  这不是正常状态,违背自然规律。

  也,不符合让渡主义。

  在聆听滚动式天气预报的时间里,先生下意识地抓挠原本乌黑的头发,不意想拢得一把一把一把白花花亮晃晃鸭绒毛似的东西满世界飞舞,便颓丧地觉着自个儿老了真的,老了。

  于是先生准备外出远足。去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远足一回。好多日子以来,这个伴随播音员鬼样的嗓音与夜半有害人之意的寒风而至的心血来潮决定,搅得先生极度渴望,蠢蠢欲动,浑如一只企图挣脱冬眠的虫子。

  是的,你必得进行一次远足,这是应当记住的事情。先生在梦中念念有辞。

  的确,为了这次远足,先生仿佛做好一切准备——当然主要是思想准备。可先生仰倒在床眼巴巴仰视一天一天又一天纷纷零落如雨的时间尸体遍布房间的角角落落,却,迟迟不付诸行动。

  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东西阻碍着先生呢?莫非先生也是那一类知识分子——言论的巨人行动的侏儒?

  还可以这么忖度:先生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推迟行动定有道理。

  先来着两件琐事。

  比方春天里一片青叶(不是黄叶)飘落到窗台,先生要大为感慨,煞有介事地将它轻轻拈起,谛视良久,然后像集邮爱好者那样把它珍惜地夹进一卷史书。

  再比方,晚间上下楼时,如果一盏路灯恰巧在他经过之际悄然熄灭,先生会如临大敌,诚惶诚恐,俨然一场灭顶之灾即将临头,除了立刻请人买新灯泡装上之外,先生还要双腿盘结打坐半个钟头,默念自己著作中言简意赅深奥难懂如同偈语的句子,以,抗拒似乎正在逼近的灾难——

  何时何处
  时间实存
  让渡无住
  烛形掌声
  形上形下
  圆中虚空

  由上可见,先生不特心怀信仰,且有浓厚的迷信思想。至少是个泛神论者。那么,先生迟迟不动,乃是在等待良机良辰。统观各为36页的三本小册子,我们发现先生相当信任意外或机遇或或然性,认为它们具备非常的魔力能将让渡着的人类从时间的尸体里拯救出来。

  比如,在第二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较为晓畅易懂的话:

  不论你所谓机遇为何——你皆是一只落在自个儿肩头,并,使你无限惊奇快慰幸福安宁的翠緑鸟儿。

  转眼冬季降临。在一个难以认定的时间里,客厅里那部乳白色的静如处女的电话响了。其时,深陷书籍墓穴的先生浑身激灵,抖落历史尘埃,趔趄着前去接电话。尚未走到客厅,铃声戛然而止,俨似遭人扼杀。先生嗟叹一声,踱回书房,刚刚坐定,电话铃又疯狂大作。先生再度起身,结局同前,如此有三。

  先生干脆坐在电话机边,盯视它挑逗性的不祥兆头似的缄默,感着事儿有些蹊跷。约莫一刻钟,电话铃第四次鸣响,先生却第一回抓起话筒。

  是,任度么?我在永安里,等你。

  仅此一句,随即挂断。

  一个女性犹犹豫豫迟迟疑疑胆胆怯怯羞羞答答的嗓音。先生压根儿没听清电话线那端的是谁。静下来细细回味,嗓子像小叶,又似缪非。非小叶即缪非,二者必居其一。除此两只来去无定的蝴蝶,先生别无其他异性故旧。

  远足之举,刹那间得以决定。

  先生仓促下楼。

  许许多多有趣无趣的事儿均发生在路上。让我们和先生结伴同行。

  先生下到二楼拐角时,遭了寒风一击。拐角处有个一米见方的窗户,六块玻璃碎了一块。左下角的那块,乍看上去,完好无缺,一块透明的白,可人走近,一股又直又硬的鬼子风刺将进来,这才发觉那儿没了玻璃。先生原本视力微弱,除读书写字烦戴眼镜,所以发现事情真相已然晚矣,结结实实地挨了严冬一刀。

  先生挨瞭风刀凑近窗户细看,猛可听到窗外水声嘀嗒,似在下雨(从这儿当然看不见楼顶平台一个女人正在往下倒洗衣水)。略加思素,重返房间,直奔大使馆。撑开小布伞一晃,不禁失笑,它实在不宜上街显摆抛头露面。

  再于两个房间寻觅片刻,终于出土一件文物——军用雨衣。它肯定比他历史悠久,可惜少了一只袖管。将草緑雨衣套上身往卫生间那面镜子前一凑,对面立刻有一个怪物冲人张牙舞爪,十分可怖,叫人登时失掉真实感而进入荒诞戏剧。

  扔掉宝贝古董,正欲迈步出门,一滴金色液体似的光斑在书橱玻璃门上轻轻敲出微妙音乐,便,倏忽消逝。受了蛊惑,目光依次在书橱寻找。那些烫金的胶印的油墨的硬的软的高的低的老子庄子笛卡尔怀特海斯宾诺莎霍尔巴赫们按照主人的设计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立在那儿,坦白着,他们不曾藏匿一滴光明的絶对忠实。

  于是扭头眺窗外,但见一轮发光体(红太阳或红月亮或北斗星)煞像一枚圆溜溜印章高悬于别人家的,窗棂,心里头便十分认命地记起老黑格尔那句大大狡猾的名言——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心说这太对了情当如此理应如此道该如此。这,就叫生活。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一的一切一的一切的切都在别人那儿,连,太阳月亮星星这些宇宙公共财产亦无例外唯一例外的,是,你这么个让渡物漂流体以及你那三本拢共108页尚未被世人和权成认可的,小册子。

  再度出现的时候先生已在溢满市声的胡衕。是条不曾命名的胡衕。因着阳光一般的月色,抑或,月色一样的阳光,两边灰不溜秋的砖墙滚上一层絶非虚幻的屎色光明。冗长得宛如让渡感的胡衕突然似大象鼻子一般,短促。先生想这是个合适的或者平庸透顶的时间。这时出门比较松快,也,容易无聊。假若在另一个奇异一点儿的时间,比方说浓如墨汁的黑闇降临,阴森出克利斯蒂惊险小说的艺术效果,人走着便特别开心,且有一分庸人或非人的浅薄与侥幸与幻想:黑暗藏匿邪恶阴谋与罪行,而,放逐良善坦白与功德。即令如此,某个叫意外或偶然或机遇的家伙,没准儿,迎你而来与你与历史共构一种在劫难逃的命运。

  你乐意成为它的掳获物为什么,不呢?

  为此先生并不开心亦无多大信心。想到那个四次铃响却说一句的古怪电话,那个不确定的女人,以及,那个十分肯定絶对真实的永安里,先生继续前行。于寻常中发现非凡,于庸朽中感受神奇乃是先生素来的禀性,或曰,毛病。所以先生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这是要记住的一定要记住的,事情。若干年,若干个世纪之后,这次默默无为的远足将会被重新描述并赋予一定的再现性。

  的确的,在一片黄灿灿白晃晃色迷迷似是似非疑虚疑实的光明中,一个从四十岁开始便衰萎的小老头儿步履蹒跚地行走在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京城小胡衕里,是,一宗令人羡慕嫉妒或者感动怀念的事情。

  这幅行者图无疑会重新绘制。消失的不会消亡,重现的终将重出。犹如物质不灭犹如岁月轮逥,犹如枯木逢春。这位一旦走出灰头土脸公寓楼就无人认识赏识的小老头儿是一位未来的哲学家——他的名字应当是任度。此时此刻先生有些自卑地认为该胡衕以任度名之仅是个,时间问题。而时何如水将淘洗一切应被淘汰的,和,不当淹没的。

  迎面许多人交臂而过,身后许多人超越前去。先生心里边十分怪异又万分坦然,居热无一人半人问你早或道晚安或点头微笑致意,甚成是瞅你一眼半眼。很好很好。人们视你如异类如影子如幽灵,如无物。这是不正常的正常,反常的不反常。浑似气象预报员。如今这个刚刚开始启动没有理性的崭新世纪过于重视陈腐教条重

  视几率哲学和模糊数学,以及做梦的技术,却不,很不尊敬具有拓荒精神的思想家。

  先生边走边时不时地回首扫视适才经过的地方抑或抬头远望即将扺达的去处,结果是一样布满失望和希望——唯余一片人头攒动的嘈杂与荒芜。于是心底升起个声音说,明摆着,有人缺席。有人不在场。这里缺一个人。此人将是未来的或死去的任度——现在这个走着且思想着的任度只是未来的死去的任度的胚胎萌芽或者说,一个手段一座桥梁。说得再精确一点,是,一抹影子。犹如一部交响乐的前奏一台大型歌舞的序幕。

  他走着。

  先生走着。

  任度先生走着。

  冬日的阳光有着月光一般的凛冽。冬夜的月光有着阳光一样的寒峭。在浑浑沌沌的光明下,先生再度领略了自己在书中阐述过的哲学超验:人在光下,影子在人下,树荫在影子下。对于行人来说,光静止;对于行动的影子来说,人静止;对于树荫而言,影子静止。光与人与影子与树荫,各自在自己的层面让渡。

  待先生从艰深而玄奥的形而上思索中走出来,陡然发觉面前的景物陌生又熟谙。似乎停顿在胡衕里,仿佛拐上了大街。先生走半步停片时,被周遭的风景弄得十分迷茫。在异样的地方看不出不一样。在同样的地方,看不出一样。宛如身在雾海。或者在旧地方。或者,来到新地方。或竟就没有,地方。

  真是的,这次远足要到何处要见何人要干,何事?因着方位感的迷失,先生顿时忘却行为目的。转悠了好一会儿,先生重新记起那个电话那个女人。还有,决非虚妄的永安里。一点儿没错。永安里。它就在建国门外。

  然而,那女人在哪儿等他呢?几门几号?哪家书店商行宾馆?唉,女人没说,他也没问——是来不及问。行啦,事到如今,走两个半步算一步,管不了那么多,先到那儿再说吧。

  任度先生徐徐而行。平静但不安,盲目又快意。

  一个印着永安里字样的红白相间站牌哐当哐当既亲切也失真地向先生靠近。

  先生感到了一种节奏。先生全身涌动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力。先生奋力向前——仿佛主动近来的站牌预兆着前程的美妙与不可逆料性。

  先生感着了自个儿灵魂的速度。

  一辆红色无轨电车接纳了先生瘦弱的身体。车内涂满红颜色。红彤彤亮煌煌一片。而且,车上每位乘客不分老少男女洋人中国人皆着鲜亮红装。闪烁着晃荡着汹涌着的红光刺伤了先生的眼睛、神经及记忆。瞑目的时分,骤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异味。初始不辨,逐渐主题化。是的,是,那种血腥味。开始翻胃恶心作呕。同时调动全身细胞扺御着眼看就要明晰起来的一段漫长而短暂的浩劫史。那页絶后空前的史书絶不会记载的野史从遥远不实的二十世纪艰难而执着地恍惚不定地向眼前飘来飘去浑若燕山晒席大的雪花。

  受不了实在受不了他必须逃离这辆虚妄透顶又强迫人记忆的鬼车!

  先生双手拍击车门,以速朽老者的顽固不化和毛糙青年的蛮横冲动,高叫:停车停车!

  全车男女老幼同胞老外皆拿怪异的眼,盯先生,如在盯一只从中世纪动物园跑出来的黑猩猩。的确,先生一身青衣,不合时尚。不合时尚的先生猛可回头,乍起一对瘦骨嶙峋的寛肩膀冲着车内,并,用浑浊而叫人生寒的目光一一逼视仿佛刚刚来自上世纪中叶的红色的乌合之众。

  先生看见了什么?普迫存在的人性的怯懦。乘客们扭头望车外风景或低头看脚尖,再或者,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弥勒佛相。

  先生遂感到了一份征服了全世界似的满足。先生快捷地收回具有威力的眼光。先生继续拍打车门。先生拍打车门的动作既机械又优雅由是成为一种娱乐性行为健身性运动。于是,燕山雪花般的历史终于退至视线之外记忆之外,与时间之外。由是,先生拍击车门的举动纯粹成为一种象征。但,先生又真切地感到脑后那一蓬蓬怯懦的怪异的分散的眼光在对视交换密谋一番之后重新集结再度猖獗拧成一股能将人碎尸万段的,红浪。更且,发出了声音——

  猪。

  狗。

  白痴。

  傻瓜。

  二百五。

  十三点。

  老糊涂虫。

  老不死的。

  ……

  为了扺抗四面八方七嘴八舌的围攻,先生坚定、有力、具备针对性地甩出老齐克果的一句名言,群众是虚妄。

  懒得再费精力。懒得回过头去。对付一堆乌合之众,仅此一句足矣。先生继续扬起小臂,猛然僵在半空没有动弹——如同小儿“时间停止”的游戏。

  与视线平行的车门黑胶皮上趴着一只虫豸。

  它是苍蝇。千真万确。

  家伙,任凭怎么拍击车门它居然岿然不动也不,飞走。小虫豸中当真有不怕死的!

  先生这么一迟疑,心想肯定给背后可敬爱的衣着一色的高等智能动物留下口实,仿佛由无声的目光及无耻的诅咒可以构成群众舆论的巨大作用。这确是假象。这委实阿谀了乌合之众。群众是虚妄,仅此而已。

  但先生没工夫去研究这种普遍性的假象、或然性以及可笑状态。先生现在全神贯注于苍绳。先生盯住它的时候,思维异常活跃亢奋,顿时,想起一个朦胧的场景。那是三十年前,也许二十年前,或许,还要晚一些。他和少年画家尚在舟青年诗人卫济之在一个小饭馆里喝酒,泡时间。当然不是当真泡时间,而是,准备伺机伏击一个身披香蕉黄制服的家伙。那家伙公然在光天化日清明世界污辱,小叶。那个场景的其余部分已模糊不清,仅记得柜台上有録音机,録音机里有港台歌人齐秦,齐秦在唱风靡大陆的《大约在冬季》。大约在冬季是他们几个人心中隐秘。都在想大约在冬季事情也当有了眉目应该传出人间消息,或者,陆续漂洋过海到美洲澳洲了。不知为什么,卫济之忽地跑向柜台要了瓶烈性二锅头一口气灌下去多半,结果,酩酊大醉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之前,济之撒酒风说啤酒白酒里有苍绳大家脸上趴着苍绳一屋子全是,苍绳。

  眼下,他没饮一滴酒竟也犯了老友济之的错误,在一个大冬天里居然发现苍蝇——而且,是一只不怕死的小勇士。

  先生从衣兜掏出一块皱巴巴的黑手帕,用它快速做成一朵喇叭花状的东西,猛然罩向那只一动不动似是而非的虫豸。随后,缓缓收缩喇叭花直至微妙地感到自己的手指头已经摸着那只既不怕冷又不怕死还极不走运的弱小生物。

  它似乎在他的手指下蠢蠢蠕动。

  先生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阵时高时低时尖时哑的哄笑,且夹杂着“白痴”“二百五”之类脏话。

  充满鄙夷和敌意的笑声笑语使先生猛可生出一种邪念。先生渴望得到杀生的强烈感受,既然他不能随意杀死一只高等动物,人,那么享受一下灭掉一只虫豸的快感吧。这也算得上一件意外一种机遇。

  但,先生并不急于行动。先生让它苟延残喘。这是说,先生以哲学家的缜密与让渡者的心智与老年人的宽容,给它,留出充足时间用来思考突如其来的事变。兴许,它同万物之灵的人类面临巨大灾变时一样肤浅地自卑自怜,或者,呆头呆脑手足无措再或者极端地惶惑不解——这个,黑糊糊粘乎乎的挥发浓郁异类气味的喇叭花是谁,创造的又是谁谁,罩下来,的?人吗?上帝吗?偶然性吗?难脱的劫数,吗吗吗?……

  好了行啦。时间宽裕得足以使它发表一篇临终忏悔词了。现在,可以,行刑了。

  阿门,只要你两个指头一并拢,它可笑的思考与深沉的疑惑将在尸体之外时间之外了。先生心里不无残忍地想。

  且慢!这么做何必呢何苦呢,又有何益呢?共和国缔造者毛泽东有一句十分精彩的诗:冻死苍绳未足奇。漫长的冬季早已降临,一时半刻还不可能过去,那就让它冻死吧!听其自然,不必多此一举。再且,在一切生物中,也许它是唯一比你弱小又恰好落入你掌心的,生灵,你处死它,对社会对时代对人类进步对你的让渡学说有什么,意义呢?

  也可能,有些微的意义。这意义,已经从后面一阵阵哄笑谩骂声中一次比一次明显地透露出来。你,这个古怪的不懂交通规则也不懂流行时装却又蛮横无礼的低能儿。你还是一个可耻的杀戮者。你这个被朋友忘却被女人抛弃被同类嘲笑甚且憎恶的独身者与未老先衰者与性功能丧失者,却是,这个无辜小东西的法官主宰上帝!你配吗配吗?呸!

  先生漫无边际地沉思,于是顿悟出世界的某些非主流的本质——不仅是关于虫豸的,不只是关于人类的。

  于是,先生长吁一口气,宣布将虫豸无罪释放。先生拿开喇叭花。先生凑近想亲眼看见那个于劫中获救的小生命飞走,先生失望了。先生茫然又茫然了。先生压根儿不曾看到苍蝇。先生也没听见它的,振翅之声。

  那家伙叫看不见的魔术师变没了。它不在了。不存在。怎么解释?

  不,它在。它存在着。

  它仍在原地。它顽固地显示它的存在。

  先生用手摸它。先生轻轻地轻轻地摸它仿如,抚摸自己突然得到的儿子——

  一粒凸起于黑胶皮的气泡。

  它不是先生幻觉中的小生命。

  当然,它,也是一个小生命。永恒的生命。

  先生怅然若失,满脸孔忧郁。恰在此时,红色汽车减速,车门吱一声弹开——到站了。中途站。好在这儿离永安里仅有两站,走去也不远,况且先生早不想呆在车上了。于是先生像个毛头小后生一样跳下车。动作和年纪不相宜。

  身后的哄笑谩骂达到高潮,一浪一浪喷出车外。虚妄而具威胁的声浪迟钝了先生的心智,迷离了先生的方向,左右了先生的判断力,驱使先生绕过车头横穿马路。就在那刹那,一声尖厉的啸声如一柄利剑刺进先生的耳鼓。

  但,先生不曾马上失去知觉,只觉有些眩晕,仿佛天地旋转世界崩溃。大家围上去的那一小会儿,先生的头脑还相当清醒。先生意识到自己躺在了冬日冰凉而脏的柏油路中央。车水马龙的壮观景象因了自己这一躺而定格片时。头顶那枚似日如月的发光体,意藴含蓄而丰富起来,似乎想给他留下最后一眼好印象。

  可先生目力已难及高处,只盯着自个儿那具突然之间陌生起来的躯殻。有一只腿处于躯殻之外,自以为是,如一个可恨的分裂主义者跳着霹雳(舞姿有点儿像缪非),显示一种扭曲的速度和非常的形态和丑陋的优美。

  先生神态虽不痛苦,却极古怪,仿佛进入某种痴迷境界:一次不真实的非人间的电话,同许许多多形形色色因素一样,均可构成威胁性命运。先生这么想,同时口中喃喃自语:你解脱了。马上完全解脱了。宽恕吧,永安……

  可怜先生至死仍未走出思维误区。可以肯定地说,那个电话是真实无疑的,来自于散发浓郁烟火味儿的人世间,而非出自二十世纪一个名叫安德拉德(注)的巴西佬的恶作剧。因为车祸发生之际,恰好有两辆用鲜花红绸包装起来的皇冠牌婚车如送葬灵车一般缓缓地驶经这里。同先生乘坐的红色无轨电车是同一方向。

  我们不经意地瞟见,前面一辆车里端坐着一位标致的女人。一个似曾相逢的女人。一个具有二十世纪五四时代装束形象及风度气质的女人。这个女人略偏脑袋平视窗外,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正在往上撩刘海——那绺刘海滑到眉际,形如问号。

  及时赶到的交通警十分人道,将两辆运载爱情和幸福的婚车放过而拦住了紧随其后的黄色面的,要把先生送往医院。先生极其吃力地几乎叫人察觉不到地摇摇那颗硕大无朋的脑袋,死白的双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从口形判断,似乎是:

  永安……

  注:安德拉德(1902一)巴西作家。着有超现实主义名篇《花·电话·姑娘》。

  《人民文学》1994年第9期

  笔名: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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