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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山

  今天,驱车武英高速,从武汉到罗田,不过一个小时的路程。而当年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每次都要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10来个钟头。为了赶上一大早从汉口长途客运站开出的早班车,我经常头天晚上就离开学校,赶到候车室里凑合一宿,第二天一早挤上头班车,下午二三点的时候到达罗田县城。

  后来回家乡的选择多了一些。昵称“胖子”的表哥那几年是县农机公司驻武汉的业务员,位于汉口江边的罗田驻汉办就成了我回家的中转站,偶尔能搭上一趟“顺风车”。表哥还领着我走过一趟水路。夜里从武汉客运站上船,披着星光顺江而下,到浠水县境内的兰豀上岸。此时天还未亮,已有开往罗田的班车候在这里,三四个小时就可以回到罗田。

  一年几趟的旅行,使我对这条求学之路倍感亲切。但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到武大报到入学的第一次远行。当时,为了省点路费,在县城工作的姨妈联系了一辆赴武汉公干的北京吉普(212)。司机选择的是从黄州过江到鄂州再到武昌这条路,为了赶上过江轮渡的头班船,我们半夜出发,公路上少见车辆、更无行人,偶尔有只野兔惊慌逃过,明亮的车灯洞穿夜幕,扫过原野,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纷繁驳杂、与过去的经验全然不同的世界。

  武汉,我来了。

  一

  一辆“212”连通的两个世界,有着明显的差别。其带来的后果之一,是我经常要为过往的经历多费些口舌。

  在工作之后的若干年内,常有人奇怪:你的学历不对呀,初中毕业就考大学了?或者感叹:你是神童啊。

  其实,貌似“神童”一般的早期学历,只说明我们这一代人都是“文革”的受害者。

  现在的小学加中学念下来,一共要12年。而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为了落实毛主席著名的“五七指示”(即“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云云),农村中小学校普遍缩短了学制,小学从6年改为5年,初中和高中都从3年改为两年,念完全部中小学一共是9年。我1969年六岁入学发蒙,到1978年参加高考,正好是15岁,考入大学的时候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大学生”。

  教育革命当然不只体现在缩短学制上,还体现在教学内容和形式上,“既要学工,又要学农”,还要“又红又专”,因此真正上文化课的时候不多。为了“学农”,我们伐过森林、修过水库,插秧、收麦、割油菜、捡红薯之类的农活儿更是没少干过。那时候的农村孩子上学,不过是为了找个地方有人看着,安全、健康即可,能否学点什么是不太讲究的。既然家长没要求,学校不重视,大部分同学的日子是比较逍遥的,平时没什么作业,期末的考试以抄为主。一个班上只要有一两位同学能做出考题,其他同学就都可以过关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学习负担过重”的说法。

  由于家庭的关系,我的学习态度略有不同。我的家庭是农村所谓的“半边户”。父亲张学全是中学教师,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家乡附近的几所中小学当校长,还当过公社教育辅导组的组长。母亲余月娥是“文革”前农村不多见的中专(罗田县师范)毕业生,也是教师出身,在六十年代初的职工返乡潮中被迫下放,回家务农,“文革”后还在大队小学当过几年代课教师。我遇上的老师几乎都曾经是父母的同事,因而对我的监管就比较严格而且有效,偶尔还能吃点学习上的“偏饭”。从小学到高中,我一直是班上男生中负责做出作业以供大家传钞的人,我的成绩决定了全班的成绩。当然女生不抄我的作业,牵头做作业的一般另有其人。

  粉碎“四人帮”后,学校逐步改变了“文革”时期的荒唐做法,文化课开始受到重视。但这时我们已经进入瞭高中阶段,前面没有打下基础,语文方面的差距还不明显,数理化等课程追赶起来十分困难,而且当时还没有正规的教材。记得高一《数学》课,老师一学期只讲了课本不到三分之一的内容,而化学课则始终在教材的前十几页打转,根本没有翻到20页以外。高一结束后的暑期,我到父亲所在的高庙中学补习,找到一本“文革”前的高中《几何》课本,一看是我们课堂上从来没有讲到过的,如获至宝,从头到尾自学了一遍,扎扎实实地填补了一项空白。

  1977年的高考,允许在校生报名。学校领导可能是想放个“卫星”吧,动员我作为在校生报了名。交了报名费,领了准考证,但我自知基础不牢,水平不到,不是放“卫星”的料,最终临阵脱逃,没有参加考试。想来也是幸运,如果七七年贸然参加高考,考上个中专什么的也未可知,人生的轨迹就完全不同了。

  七七年高考过后,各地的高考卷子流传出来,我们中学开始了全校动员做卷子的教学“攻关”。各省数学试卷一般都有一两道体现难度的“大题”,一开始我们看着像“天书”一样,完全不知所云。教数学的余火明老师是正规的师范毕业生,肚子里有货,教学也有点“板眼”,就是脾气大。他领着我们几个“数学尖子”日夜琢磨,集思广益,常常几天才能做出一道大题。时任学校支部书记的王老师也是数学爱好者,也加入瞭解题“攻关”的行列。有一次,他宣布解出了一道久攻不下的大题,十分得意。后来经我验算,发现是他解错了。又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正确的解法。

  大约是在高二的第一学期,学校组织了全校语文、数学竞赛。我参加数学竞赛的过程后来成了传说:据说卷子发下来仅半个小时,监考老师就看见我在座位上左顾右盼、坐立不安,上来一问,原来我已经把题都做完了。后来数学竞赛我得了包括附加题在内的满分:108分。语文竞赛拿第一名更是不在话下,因为语文是我一向的强项。在随后召开的全校大会上,校长郑伦先把我大大地夸奬了一番,大意是:毛主席说邓小平人才难得,我们学校有个张曙红,在这次两项竞赛中都拿了第一名,也是“人才难得”。

  二

  1978年的高考,我们分在县一中的考场。那时候参加高考完全是学生个人的事,家里不太管,更没有人到场接送。既没有紧张的气氛,也没有过高的奢望,考场上的发挥基本正常,甚至有些科目可以说是超常发挥。考得最好的是语文,得了85分,传说是全地区的最高分,但估计仅仅是传说。最不满意的是数学,竟然没过及格线,让对我抱有厚望的余老师深感失望。我也一直认为,我的数学成绩有错判、漏判的可能,或者是因为我们解题不太规范,丢了一些“冤枉分”。可惜当时没有要求查分。

  高考一结束,无忧少虑的高中时代也一去不复返了。我家兄弟姊妺四个,负担较重,作为老大的我一毕业就要考虑出门挣钱,以补贴家用。经人介绍,很快就在县城的一处建筑工地当上了“小工”。记得最累的活儿是扛石头,几十斤一块的石头一扛就是一天。而且石头边角鋭利,一不小心就可能弄出个工伤。

  好在扛石头的日子不长。高考成绩出来,我上线了。听到这消息,我如飞地跑回家参加体检,连工钱也没结。

  我的高考成绩刚过重点线(记得湖北省当年的文科重点线是340分),报志愿的时候,由父亲做主,第一志愿报的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父亲的选择肯定是有理由的:当记者是个好职业;人大又是一所培养官员的好学校。志愿表已经交上去了,我心里却有些不踏实:以刚过重点线的成绩,去竞争人大的热门专业,悬乎。于是自作主张,找了县城的亲戚,从教育局把志愿表拿回来,将第一志愿改成了“武汉大学中文系”。

  后来看,临时改志愿无疑是一次正确的选择。我的那点分数能够被武大録取,已经是最理想的结果了。难得的是,如此这般的“临事而惧”,逐渐成为我性格的一部分,每每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甚至挽救了我的生命。

  当武大中文系的録取通知书飞到大别山下的小山村时,确实有些轰动效应。在深水河中学当年五、六个高中毕业班中,本科上线的我是唯一一个。直到两年以后,我同届毕业的同学中才有一位通过补习考上大学,另有二三位陆续考上中专。因为七七届毕业生当时还没有考上大学的,且七九级的学弟也无人得中,因此在恢复高考后最初的二三年里,我可以说是叶家河公社唯一的大学生。

  说起来,我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所谓的“戴帽中学”中度过的。高中毕业后没几年,随着农村教育逐步正规化,深水河中学被降格为初级中学,而我读初中的叶家河七年制学校也取消了初中部,恢复为小学。

  所谓“千顷地里一棵苗”,父母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亲友们也都与有荣焉。家里专门请来木匠,用最好的樟木给我制作了一口木箱,轻便且有防虫蛀之效。邻里送来的鸡蛋、花生之类,无以数计。启程的那天,乡亲们簇拥到村头送行,有人点起长长的鞭炮,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怀揣着母亲煮好的鸡蛋,背负着乡亲们的祝福,尚不知“乡愁”为何物的我,第一次走出罗田,走出大山,来到阔大无边的武汉,来到风景宜人的武大,走进了“老八舍”这个温暖的集体。

  三

  “老八舍”是位于武大四区(如今的桂园)的一栋三层宿舍楼,据说是五十年代专门为苏联留学生修建的,我们入校时已显破旧。这一年,武大中文系招进了60人,分成两个班。一班的大部分住在一楼,我所在的二班住三楼,我住进了三楼最东边靠北的一间。

  六位室友,报到最早的是来自湖南桃源的彭迎喜,他对《红楼梦》的熟悉和热爱令我惊奇;路程最远的是来自辽宁绥中的卢元孝,他是我们宿舍在大学期间培养出来的唯一一位党员;离家最近的是来自武汉的尚炯玮,身为干部子弟的他是时事八卦的主要来源,我第一次从他嘴里知道还有个“新四人帮”(指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上去职的汪东兴、纪登奎、吴德、陈锡联等华国锋旧臣)的说法;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室友中还有一位现役军人,来自江西南昌的万凤琪,他在开学第一周就被指定为我们班(二班)的班长;与我一样从农村考来的只有王华敏,家在河南镇平,但作为回乡知青,他的社会阅历和经验远胜于我。

  在这样一个小集体中,我是名副其实的“小字辈”,成了大家关心、帮助的对象。在大学期间,我不止一次生病住院,都是室友们送医、照料的。有一次住进东湖对面的湖北医学院附属医院,还动了一个小手术,卢元孝等同学轮流看护,如亲人一般,令我十分感动。放假回家一说,也让父母吓了一跳。

  大学生活是清贫的。头两年,食堂吃的是份饭。每天早上是固定的馒头加稀饭,以红辣萝卜条佐之,以至于到现在,看到红辣萝卜条就颇有亲近感。中午和晚上的大锅饭和大锅菜,吃饱没问题,味道和营养就不能讲究了。一些家境稍好的同学,隔一段时间可以出门打打牙祭,后来还形成了由热干面爱好者组成的“面协”,而像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同学,基本不做此想。同学中还有一些是带薪学员,更令我们十分眼红。好在那时候学校的助学金制度几乎是普惠的,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同学无一例外地都是全额助学金,交完了当月伙食费还略有结余,以为零用。我的一位表哥是为武汉军区服务的职工,隔三差五地跑一趟军区,蹭一点咸鱼腊肉,是我那时主要的解馋方式。

  作为学生,主要的开销是买书。除了必不可少的教材,还有不断解禁的各类经典著作,十分吸引眼球。书店一来好书,大家必蜂拥而至。结果一点点的零花钱都贡献给书店了。一次悲惨的经历是,听说街道口书店到了5元一本的《汉英辞典》,我乘上12路汽车赶去买书,但兜里只有5块钱,想买书就只能逃票。不走运的是,下车的时候被售票员盯上了,逃票未遂,还挨了一顿抢白。补票之后,书是买不成了,只好悻悻然回转。

  大学生活是充实的。七八级的同学多数都是混过社会的,对于迟来的深造机会十分珍惜,对于他们来说,学习是一种自觉的追求,所谓“不用扬鞭自奋蹄”。有了大哥哥、大姐姐们的榜样,我们这些“小字辈”自然也不敢懈怠。各种各样的必修课、选修课把日子填得满满的,而大量的课外阅读要求又把课余的时间挤占完了。我常想,幸亏上的是中文系,而且是中国文学专业,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就是我们的本分,读起来自然也不觉枯燥。记得最愉快的一次阅读经历是,从吴葆俭处借得一套刚出版的《鲁迅全集》,煌煌16巨册,一本本翻过、一篇篇品味,领悟大师深邃的思考和睿智的文字,每有所悟,必笑出声来。我不敢说读懂了鲁翁的博大,但至少读懂了其语言的精微。

  今天想来,我在大学的学习经历,一方面是要努力跟上大学的课程,打下中文专业基础;另一方面,而且是更重要的,可能是对不完备的中小学教育的一种“补课”。因为“文革”动乱导致了我们在文化知识上的先天不足,要想在四年的大学生活中弥补起来,使我们不得不在学习上花费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我也确实在学习上花了一些笨功夫的,比如,《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等,我都自己钞録在小本子上,一篇篇从头背过。选修吴林伯老先生的“《文心雕龙》研究”课后,又按照老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背诵过几篇《文心》。大量的古文背诵,无疑提升了我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对我后来的码字职业大有裨益。

  大学生活又是多彩的。七八级才子荟萃,各擅胜场。记得入学不久,年级组织过一次文艺晚会,同学们各出絶招,尽展才艺,唱的、跳的、舞的、闹的,令人瞠目。更有“霍泽征尔”指挥的“山寨音乐会”,阵容强大,仪饰斑斓,装模作样,令人捧腹。后来,陆续有学生社团出现,诗社、剧社、摄影社等等,使老八舍的文化生活日益丰富起来。

  不过,作为不折不扣的“土老帽”的我,在这些热闹的活动当看客的时候居多。始终没有学会一技之长,连时髦的交际舞都没有学会,也是我大学生活的一大憾事。

  四

  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四年如一瞬,热闹的老八舍终于迎来了分别的季节。

  走出大山,走进武大,我见识了不一样的世界,结识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师友,感受了兄弟般的情谊。虽然土气未脱,稚嫩依旧,但我的人生已因之而变。

  八月的一天,留校的师兄们把我送上北去的火车。我即将走进人生的又一个驿站。大山在后,沃野在前。

  2015年1月15日

  张曙红简历 (学号787047)

  男,汉族,1963年10月生于湖北省罗田县叶家河村。网名:张三。籍贯:湖北罗田。

  1969年9月至1976年7月,在叶家河七年制学校就读小学和初中。

  1976年9月至1978年7月,在深水河中学读高中。

  1978年10月至1982年8月,武汉大学中文系学生,湖北(罗田)考生。

  1982年8月至1991年1月,毕业分配至《中国财贸报》思想工作部,历任中国财贸报、经济日报助理编辑、编辑、记者、主任助理。

  1991年1月至1996年8月,任经济日报评论部副主任;1996年8月至2003年12月,任经济日报评论部主任。

  2003年12月至2011年12月,任经济日报政科文新闻部主任。

  2011年12月至今,任经济日报策划部主任、高级编辑(二级)。

  曾多次获全国好新闻奬、中国新闻奬,2006年获第七届长江韬奋奬(韬奋系列),入选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首批人才、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清华大学特聘教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央领导同志直接掌握联系的高级专家。

  妻:邓京莲,中国内部审计协会会计。

  女:张菁,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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