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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方言看珠江文化



  文/罗康宁

  “一种语言从地球上消失,就等于失去一座卢浮宫。”那么,珠江文化圈拥有数十种并未消失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就等于拥有数十座迄今保存完好的“卢浮宫”。

  当今世界,在经济走向全球化的同时,文化正走向多元化。如何对待文化之间的差异,也就成为一个世界性课题。2004年底,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在该年度《人类发展报告》中,审视并否定了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该报告引述南非大主教戴斯蒙·图图的话作为结论:“为我们的差异而喜悦。”

  中华文化、西方文化、伊斯兰文化之间,存在着较大差异。但并非像亨廷顿所断言那样,构成新世纪世界的冲突图谱。中国各个民族、各个民系、各个区域的文化之间,同样存在着差异。正因为存在差异,才构成博大精深、生生不息的中华文化之林。就语言来说,汉语七大方言,都有各自的源流和特色,相互之间的差异,比欧洲一些国家语言之间的差异还要大。但不管有多大差异,它们始终是汉语这个大家庭的成员,使用着同一种文字。由于兼容各种方言,汉语才成为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使用人数最多的语种,成为维系中华文化五千年不衰的重要因素。

  珠江文化的独特品格,在于不仅以兼容精神对待本地域各个民族、各个民系文化之间的差异,而且以开放精神对待海内外文化之间的差异,因而成为沟通海内外文化的桥梁,成为近代民族民主革命与当代改革开放试验的精神动力。珠江文化的兼容精神与开放精神,在汉语方言得到充分的体现。下面只就整体特征谈些浅见。

  一、丰富多彩的方言种类

  珠江文化圈的汉语方言种类之多,差异之大,在全国首屈一指。汉语七大方言,这里就有六种:粤语、客家话、闽语、湘语、赣语以及西南官话。其中粤、客、闽三种方言主要通行于珠江文化圈;湘、赣两种方言既通行于珠江文化圈,又通行于长江文化圈;西南官话则是官话的一个分支。除六大方言外,还有多种小方言,例如广西的平话,粤西北的标话,海南的儋州话、临高话、迈话。在广东、广西以及湘南一带,还有一大批土话,如广东韶关、清远的星子话、丰阳话、西岸话、保安话、阿B话、黄圃话、长来话、北乡话、皈塘话、蓝山话、莲塘话、连滩话、楼下话、煤田话、虱麻话、长江话、雄州话、鹤话,博罗的平婆话,龙门的路溪话,广西贺州的民家话、七都话、八都话、九都话,以及湖南新田的茂家话、嘉禾话等等,它们不仅有别于周边的粤、客、湘方言,相互之间也并无归属关系,因此都是独立的小方言。这么多的汉语方言,来自不同时代,来自五湖四海,聚集于珠江周围,实在是一个奇迹。

  珠江文化圈的汉语方言不仅种类多,而且差异大,包括方言与普通话之间的差异,方言与方言之间的差异。有差异便有特色。笔者曾经撰文论述,粤语来源于两汉时期的雅言,保存着雅言音系的特色。而客家话来源于两宋时期的中原正音,保存着中原正音音系的特色。西南官话则来源于明清时期的官话,保存着明清官话音系的特色。雅言是上古时期的汉民族共同语,中原正音是中古时期的汉民族共同语,官话则是明清时期的汉民族共同语,历史上三个阶段的汉民族共同语,尤其是在中原一带已经消失的雅言和中原正音,都保存于珠江文化圈,这对于汉语发展史的研究,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例如,宋朝以前的古汉语,包括雅言和中原正音,都有平、上、去、入四声。唐诗宋词就是根据四声的抑扬顿挫,创造了一套平仄韵律,将汉语的音韵美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在元朝之后形成的官话及今天的普通话中,古代的入声,一部分变成了平声,一部分变为上声或去声,因此,北方人要分清平仄,只能查《诗韵大全》,平仄韵律已经成为一个没有美感可言的躯殻。而粤语和客家话保存着宋朝以前古汉语音系的特色,包括平上去入四声,可以“原汁原味”地领略传统诗词的平仄韵律,全面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这一瑰宝。珠江文化圈的各种小方言,也有各自的特色和文化价值。如分布于怀集、封开、阳山部分乡镇的标话,是一种独特的小方言,跟周边的方言差异很大。据一些学者考察,标话区居民的祖先是春秋战国时期由中原迁来的,比秦始皇进军岭南的五十万大军还要早得多。其语言吸收了当地百越土著语言的大量因素,可以说是古百越语言的活化石。美国一位学者说:“一种语言从地球上消失,就等于失去一座卢浮宫。”那么,珠江文化圈拥有数十种并未消失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就等于拥有数十座迄今保存完好的“卢浮宫”。

  二、纷繁复杂的分布格局

  珠江水域自古以来就是汉族移民与众多少数民族杂居之地,其中汉族移民来自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地域,形成多个民系。珠江文化圈的汉语方言,多数是民系方言。这些方言在分布上,也不是依据地域,而是依据民系的迁徙轨迹。广府民系的形成与海上丝绸之路有密切关系,因而粤语的传播主要凭藉西江及其支流,形成“沿江分布”的格局。福佬人“习于水斗,便于用舟”(《汉书·严助传》),“以船为车,以楫为马”(《越絶书》),闽语也就从福建沿东南沿海一路扩张到雷州半岛、海南岛以及台湾。因此,闽语是“沿海分布”的。客家人的迁徙方式是散发的,使客家话在分布上也呈现散发式,覆盖国内十多个省市,基本上泛珠三角各省区都有客家话区。同时,客家人多数定居于山区,“凡客皆住山,无山不住客”,使客家话“沿山分布”。不同的传播和分布方式,使各种汉语方言互相掺杂,汉语方言又与少数民族语言互相掺杂,形成许多“双方言区”或者“双语区”,往往在一种大方言区中又有若干个小方言岛或者少数民族语言岛。例如,粤语是珠江文化圈最具强势的方言,珠三角是它的中心,但在佛山、中山、珠海等市,就有不少客家方言岛和闽方言岛,它们处于周边粤语的包围之中,其使用者早就学会粤语,却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母语。

  不同方言相互掺杂,是否引起矛盾甚至冲突?毋须讳言,珠江文化圈各民系之间,确实有过冲突。如在清咸丰、同治年间,广东台山就发生过粤客械斗。至于起因,民国《赤溪县志》说是“只因方言不同”。然而,这只是官方的结论,对此我一直存疑。纵观广东境内所发生的多次械斗,既有民系之间的,也有同一个民系的,哪一次不是由于经济利益?所以,说这次械斗“只因方言不同”,恐怕未必合乎事实。同时,与中原逐鹿及汉胡战争相比,局部地区的械斗毕竟是“小巫见大巫”。纵观两千年,在大多数时期大多数地区,各民族之间,各民系之间,是和睦相处的。因为这些汉族移民大部分经历过中原逐鹿或者极权专制,渴望和谐与宽松的环境,不约而同地将远离统治中心和逐鹿战场的珠江水域作为落脚之地。正如白居易一首诗中所写:“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因此,文化背景和语言习惯的差异不成为沟通的主要障碍。各种方言互相掺杂、互相包容、互相吸收、各自发展,从而形成今天这种纷繁复杂、多姿多彩的格局。

  三、兼收并蓄的词彚特色

  一个地域社会生活变化上的共同趋势,便形成这个地域方言特征词的整体特色。珠江文化圈方言特征词的整体特色,则是古代词语与当代流行词语交融,本地词语和外来词语交汇。

  珠江文化圈的几种主要方言,包括粤语、客家话和闽语,都来源于古汉语,保存着大量古汉语词。其中有些通用于粤、客等方言,例如“佢”(他)、“着”(穿)、“颈”(脖子)、“面”(脸)、“翼”(翅膀)、“屋”(房子)等;有些保存于粤语,例如 “镬”(大锅)、“揩”(洗)、“饮”(喝)、“度”(量)、“估”(猜想)、“匿”(藏)、“悭”(节省)、“几多”(多少)、“旧时”(过去)、“卒之”(终于)等;有些保存于客家话,例如“孵”(蹲)、“搣”(做)、“揿”(按)、“擘”(张开)、“涿”(淋雨)等;有些保存于闽语,例如“汝”(你)、“伊”(他)、“目”(眼)、“卵”(旦)、“骹”(脚)、“糜”(粥)、“曝”(晒)等。也有来自古百越语的,例如粤、客、闽方言通用的“睇”(看)、“啱”(刚刚)等。

  珠江文化得风气之先,因此,珠江人创造了许多流行词语。例如粤语中的“炒鱿鱼”、“炒更”、“埋单”、“搞掂”、“生猛”、“入围”、“抢手”、“爆满”、“人气”、“减肥”、“花心”、“靓女”、“煲电话粥”等等。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的发展,新的流行词语大量涌现,仅房地产方面,就有“置业”、“物业”、“按揭”、“楼盘”、“楼宇”、“楼花”、“写字楼”、“烂尾楼”等。它们出现于粤语,流行于各地,而且堂而皇之地进入官方文件,以致许多人忘记了它们的“籍贯”。此外,个别流行词语,传到北方之后,发生了变化,例如“搞掂”变成了“搞定”,“埋单”变成了“买单”,使用率似乎还高于“原装”。

  珠江文化兼容海外传入的多国文化因素,包括外来词语。不过这些外来词语多半不是“原装进口”,而是“来料加工”的。其中较早的是由海上丝绸之路输入的中东及东南亚语言音译词,例如粤语中的“邋遢”(脏),“冚”(盖)等来自阿拉伯语,闽语中的“阿沿”(铁丝)、“动角”(手杖)、“署甲”(合意)、“逃隆”(饶恕)来自马来语。18世纪,广州成为全国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随着中外交往日益频繁,出现一种“广式英语”,将英语单词用粤语音译,用汉语语法“组装”。由此而派生一批中西结合的词语,例如“冷衫”(毛线衣)、“恤衫”(衬衣)、“扑飞”(买票)“打波”(打球)、“波恤”(球衣)、“波鞋”(球鞋)等。改革开放以来,融入粤语的英语单词越来越多,有直接音译,例如“的士”(出租车)、“巴士”(公共汽车)、“飞士”(面子)、“波士”(老板)、“啉巴”(号码)、“士多”(小商店)、“贴士”(提示)、“杯葛”(扺制);也有“组装”的,例如“大巴”、“中巴”、“打的”、“领呔”、“酒巴”、“网巴”等。

  上述流行词语和外来词语,已经成为珠江文化的一种符号,随着南风北渐而传播全国。对此看法不一,有人斥之为“语言污染”,个别地区还采取行政手段加以扺制。例如在1986年,上海市政府就明文禁止“的士”这个词语,规定所有出租汽车都要去掉“的士”字样,否则不准上街营业。由政府出面来禁止一个词语,实属罕见,何况是在一个国际大都市。与此相反,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的《现代汉语词典》在1996年修订时,就将“的士”一词收録入该词典的第四版,同时收録的还有“巴士”、“生猛”、“炒鱿鱼”等。2005年出版的该词典第五版中,收録了更多粤语流行词语和外来词语。修订主持人晁继周先生指出:粤方言对汉语贡献很大,有查询和解释价值的广东话越来越多。进入《现代汉语词典》的粤语词,其中一部分前面加有方言标志,但可能过不了多久,这些方言就会变成普通话的一部分。

  语言的吸收是双向的。随着华侨而漂洋过海,到达东南亚甚至登陆美洲,珠江文化圈汉语方言的一些词彚,也进入外国语言,收入当地的词典。例如,泰语中的糜(稀饭)、厚栗(栗子)、莲果(荔枝)、灌肠(腊肠)、屐(木鞋)、斋缸(花瓶)、桌(筵席)、箔(捕鱼用的竹栅)等词来自闽语,英语的tea(茶)也来自闽语;silk(丝)、wok(镬)、pak choi(白菜)、kumguat(柑橘)、longan(龙眼)、dimsum(点心)、wonton(馄饨)、kungfu(功夫)等单词来自粤语。

  总之,珠江文化圈的汉语方言,充分反映了珠江文化一贯的兼容精神与开放精神。只要坚持幷发扬兼容精神与开放精神,珠江文化就一定可以成为中华文化走向世界的排头兵,为中华文化的繁荣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作者单位: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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