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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西红柿地(外三篇)



  叶搂子

  母亲的拒絶显而易见。她嫌父亲无事生非,非要惹出麻烦来才肯住手。哪个娃娃见了又不眼馋呢。偷偷摘了就摘了,你又要破口大骂。母亲觉得自己瞭解父亲的脾气,所以更加理直气壮地反对。但执固的父亲硬是把门口那块地侍弄一番后种下了西红柿籽。

  那块不比巴掌大更多的地过去种的是蒜苗葱子啥的,现在因西红柿苗的出现,我投入更多关注。早上背着书包、手里扬着红领巾去学校时,我总要在门口停下,看看西红柿苗的长势。放学回来,我趴在旁边瞅瞅,看它们又高了好多。我甚至担心鸡去啄它们。但父亲比我想得周到,他先用竹栏把地圈了;万一被不知好歹的鸡鸭吃掉可于事无补。经常的浇水、施肥更是必要。西红柿苗长高到一定时,父亲还给它们支撑竹片。有虫子出现,父亲耐下性子捉;好在虫子也不多。父亲做这些时,母亲见了觉得是瞎折腾,但总不至于把它们拔掉吧。母亲只当没看见。

  在露水中,我终于发现了西红柿。那么小,小得不像是西红柿所带给我红红艳艳的形象了。那个早上,对我来说是美好的。过去吃的西红柿都是买的。自己经常是偷偷先吃掉一个。吃的时候先咬一口,再撒上一撮白糖——甜甜的,更润喉——这才美美地吃起来。可到底不敢多吃。以后啊,这样的机会就多了。去学校的整条路上我都喜滋滋的。中午放学跑回家,第一件事是迫不及待地看究竟结了多少西红柿。阳光下,青皮泛白的西红柿还藉助叶子藏藏掖掖。它们像辣椒那样,小小的,小得让你怀疑:真的是西红柿吗。“呵呵,真不少。”我边数边嚷道。

  趋势似乎正在朝我也是父亲所希望的方向发展着。西红柿在阳光下更加的饱满圆润也会更快地成熟。但是又一个中午放学回家,我看到父亲蹲在门口发愣。原来他发现有的西红柿不见了。“肯定是哪个娃娃摘的。没红,涩口。”午饭时,父亲这么对母亲说;他已经确定不是我在捣鬼。母亲装着没听见。

  整个下午,父亲对经过门口的每一个娃娃投去警惕的眼神。第二天早上,又有西红柿不见了。重复的发现叫父亲心痛不已:为了几个西红柿你全天候地守在那里吧,人家会笑话;这样下去又不行。但父亲并非无计可施,他想出一个很多人都想得到的笨办法:喷农药。父亲为别的菜喷药时给西红柿地也挥洒一番。但我知道那根本没药效;父亲不过故弄玄虚,但笨办法还真管用。

  一段时间后,当几个西红柿露出红脸时,父亲迫不及待地摘了。我发现,不太红的西红柿不好吃,哪怕煮蛋汤。“是脸红得还不够。”当我这么说时,父亲狠狠地瞪我一眼,我不得不装出很知足的样子。没熟透的西红柿确实不大好吃,父亲没有继续摘它们,而是开始了新的等待。当然,新的问题也在等着。

  又一个早上,门口落下一些西红柿新鲜而残破的叶子。不消说,发现又重复了。父亲一脸铁青,骂开了。父亲大嗓门,惹得灶房里的母亲跑出来还口。母亲的声音也一样的尖鋭;母亲说:“当初说你,不信,偷了更好,免得担心。”“败家子。”父亲大声回敬母亲一句,扭头走了。空气又恢复了平静,很快,鸟儿又在屋后竹林里唧唧喳喳。

  过几天,我在灶房的筲箕里发现一堆西红柿,多数都还来不及羞红脸。看来,想吃到熟透的西红柿没指望了。这叫我懊恼不已;但想到父亲的沮丧比我还多,又好受了些。 

  后来认识多了,才发现西红柿不容小觑。西红柿的名字可以追溯到阿兹特克人、墨西哥以及中美洲居民使用的纳瓦特尔语;这里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而后,征服了该地区的西班牙人把西红柿带回去,藉助纳瓦特尔语的单词,把tomatl称作tomate。随着时间的流逝,tomate被英语中的tomato所取代——此时,人们已经不再因为它是茄科而怀疑它,更不会拒絶吃它。当我们为某些废墟中的文明凭吊感慨甚至唏嘘、为某些个历史事件质疑进而争执不休的时候,也该为人类的另一类文明的赐予而心怀感恩与骄傲,比如,土豆,比如,西红柿。

  现在想到父亲种植的西红柿可是絶对的緑色食品,只是第二年就不再种了。


  媒婆


  过去的男人有两件大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前者更多是一个愿望,后者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在这个必要的过程里,媒婆的存在肯綮。

  媒婆,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动辄擦红描黑(背后说的老来俏)的角色。这种角色一般要有一定的年岁,因为年岁可以代表了一定的阅历。且嘴皮子薄。因为薄薄的嘴皮代表了能说会道。当然如果这桩婚事泡汤了,被骂得最多的也是媒婆。即使双方经过媒婆的竭力撮合后结婚了,但以后必不可少的争争吵吵多少会迁怒到媒婆身上。所以做一个媒婆,首先要学会受委屈。

  一个女人,做媒婆是需要勇气的。她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自己孩子,对人情世故的认识使得自己对涉足这个行当心存谨慎。虽说吹嘘不可缺少,但毕竟是人生中的大事,稍有差池,就背上了骂名。自己像小丑那样两边跳窜,耗费口水,竟然落不到一个好字,心情的沮丧可想而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着身边熟悉的孩子到了这样的时候,焦急与责任已经占据了上风。于种种疑虑不顾,毅然走向了被不少人看不上眼的行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达出年轻人对于这种桎梏的反叛以及无奈。媒婆在其间的作用仿佛是挑拨离间,阻碍自由爱情,制造悲剧。在这样的人看来,把媒婆纳入三姑六婆是非常必要的。

  我认识的这个媒婆,其实还跟我家沾亲带故呢。看得出来她的家人并不支持她。就是事成后人家有感谢费,但家里又不是非要这个过日子。可是她的执固叫家人很生气。丈夫跟她吵架,不许她再这样,儿子也埋怨她,目光里含着冷怨。当她觉得需要自己奔波的时候,即使农忙也会去的。换上一身新衣服,甚至还摸点口红扑点粉,撑着伞,就那么招招摇摇地走了。路边的人看到了,也不时说笑几句。可媒婆的心里慌呢。女方把男方的聘礼给退到了自己手里。也没说几句好话。想追问几句都不成。那么自己得把这东西还给男方。情知前面不是闭门羹就是冷脸。遇上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呢。只好去安慰男方了:缘分未到呢。那时啊就难免要数落女方的种种不是。临到最后呢就会说自己会留意一个更好的。怕什么,人亮堂,又勤快老实,还愁什么呢。

  也并不仅仅是她挖空心思去对号入座。有时也会遇到某个人含蓄的提示:谁谁觉得某个湾的某某不错。媒婆衡量一下,门当户对,于是就跑去当说客。这种牵线,不过是象征性的,做起来也容易多了。等到结婚大喜那天,媒婆必定到场。新郎新娘得好好敬酒呢。看着年轻人的开心,媒婆醉了。回到家里,面对家人的冷淡,也没了往日的失落。

  最最糟糕的是遇到结婚后的女人哭闹着寻上门来的。你当初介绍的,你说人好心好的,可是他动手打人呢。下死手,当强盗打,你看,这血印。黑心肠。女人哭哭啼啼,闹着要离婚,否则,死了算。媒婆自然很清楚该如何办。女人也是气昏了头才这么说的。于是媒婆又得两边做思想工作。男的牛气:我老婆,关你何事。媒婆也气,吼道:老子当初就是看在你为人踏实才介绍的,不要不知好歹。真的唬住了对方,媒婆口气也软下来了:哪家日子不是鸡毛蒜皮的,人是你自己的,得疼着才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好过。那时不时也会有想不开的妇女喝老鼠药或跳水或上吊寻死的。真正光明正大的离婚很少。媒婆一定要看到两口子言归于好纔可以睡上踏实觉。真的遇到那种过着日子又打打闹闹的,内疚和不安只好藏在心底,任由人家指责。这时,家人反倒是很安静的。他们也难过呢。

  媒婆死的消息来得很突然。平时没病,说死就死了。丧事上,那些个她撮合的夫妇来了不少。她跑过但没联姻的人家也有人来。不管如何,他们心里在这个时候充满了一丝感激。


  牌坊


  我把想象力这样渲染:浓重的事件牌坊是要知道的,所以,满月、迎亲、祝寿、出殡等等的人规定的经历,既便没有寒暄、锣鼓、火炮、哀号等等的匹配,但牌坊心里是清楚的;孩子眼泪里的委屈、兄弟阋于墙的唾沫、烟锅的旱烟在明灭间吞吐的烟雾、床笫之言、老人孤独的叹息等等的琐碎,牌坊也一一记録……

  一个婆婆第一次来这里是以童养媳的身份出现;当她步入小轿子为未知的安排哭哭啼啼的时候,我相信迎接她的公公已经在牌坊下——伙伴们的取笑比草灰染就的新衣服更容易引发脖子上的疙瘩——焦灼地等候。

  去幼儿园,阿婆叮嘱说,人家问你哪里的,你说牌坊头。想来阿爸的见识比阿婆多,可阿爸也这样认为。村办的幼儿园,家再远同学们也陌生不到哪里去;但我却误会了,以为世界是以牌坊为中心,再向四面八方延伸。我挺高兴,我家旁边就是牌坊;遗憾的是,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找到它。

  关于牌坊的形象,我在梦里捕捉过;如果我不是在撒谎,那么,它的背景色是暗淡的,它的神圣变得平常,它的光泽早已褪去,它孤独地立在大路口……

  阿爸说破四旧把牌坊给破掉了。年轻人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牌坊轰然倒塌。看着一堆垃圾,老人眼泪汪汪;孩子们欢呼雀跃,兴奋得翻找喜欢的图案。一个莽撞的时代,蒙昧与混沌大行其道。牌坊消失得彻底,像一个梦魇。

  很多年过去了,大家嘴里还提到牌坊,一句“牌坊头”,让问话的人恍然大悟。牌坊消失了,曾经的风光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见过它的人们的记忆里,仍旧是一种标志,至少,残留着地理价值。


  祠堂


  祠堂里住着敲木鱼念经的尼姑。

  香客来了,尼姑起身迎接,香客走了,尼姑得送一段路。祠堂不小,可尼姑一个人住,能够多与人说话,也算是解闷。

  电视里,尼姑多半是不从事劳动的,尽管周围有很多很多的土地。香客是尼姑的衣食父母,所以得低眉顺眼,好言侍候,口口声声“施主”;实在饿得要死,就出门去化缘,饿归饿,礼节不能少,仍得立掌、还是开口闭口“施主”。小人书里也说尼姑得清心寡欲,不能吃荤,犯戒要遭天谴。尼姑的好榜样是念好经,敲好木鱼,身在尘世而超然。

  不劳动,你不能说尼姑懒惰,当然,吃素,你不能说尼姑不想吃荤。如果说尼姑坏,十有八九指的是跟人有私情了,更轰动一点,是有了孽子。在今天说来,这些就是当时标准的绯闻,得放在报纸适当的地方显摆。所以,没把红尘彻底看破的人,千万不要做尼姑;半途而废,唾沫也得把你给淹死。

  祠堂的日月本来波澜不惊,可一个大清早,来了个女孩,声言要做尼姑。老尼姑不答应(说做就做,岂不成茶馆酒肆,远远长长吆喝一声就来了,末了,甩甩衣袖,扬长而去),女孩跪着不起,还啪嗒啪嗒地掉泪珠子。好吧,出家人,慈悲为怀;好吧,木鱼声不只是自己的享用;好吧,衣钵也算有了着落。菩提树旁,老尼姑思前想后,悟得高兴。

  自此,祠堂多了一分热闹,时间也走得冬冬冬的,很有节奏感。女孩每天首要的工作是侍候好师傅这一尊像——这不难,女孩本来就勤快;老尼姑的生活走向了幸福。

  当然,老尼姑也不是纯粹混迹日子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祠堂的香客来得多了,尤其是年轻的男人。老尼姑立在厢房里,窗棂那边有男人路过;就算是招呼他对方也未必肯青眼待我,老尼姑想。她还发现徒弟对每一个男人保持着距离。这很好。老尼姑松口气,并暗自得意。

  按理来说,日子过得平静是好事,可真平静得久了,你会厌倦平静,巴不得发生点什么才好;所以,在一个月光很出色的夜晚结束后,老尼姑是自己醒来的。没人敲门叫醒她,也没人给她端热水递毛巾——老尼姑疑心自己还在梦里,使劲揉着眼睛之后,她喊徒弟,但“扑”一声——院里觅食的鸟儿在逃走——之后的安静告诉她这次得主动起床了。起初,老尼姑一边穿戴一边安慰自己说那不过是徒弟一时睡过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很快,她有点发慌,出门时,膝盖被高高的门槛撞痛了——那时,她发现自己穿错了鞋。

  很快,老尼姑发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徒弟真的跟人家私奔了。看着徒弟留下的信,老尼姑一时百感交集。再后来,有当官的人来到祠堂,不是告诉她徒弟的消息,而是说祠堂要改造成学堂,正儿八经地造福人民。老尼姑来不及骂徒弟的背叛(更别说抓回来严惩不贷了)就被赶出祠堂,百感交集得潸然泪下:世界很大,却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

  有那么一天,我成了祠堂的一个小学生。那时,在祠堂旁边已建了一栋青砖楼房做教学楼;而曾经的祠堂,有的拆了,有的充当办公室,还有一部分成为老师的宿舍。很多同学在说祠堂过去的故事,谁都有自己的版本,甚至连附近庙里的和尚也穿凿上了,眉飞色舞中,借此希望获得更多的注意。

  很多年后,我仍旧想到祠堂,就像对牌坊的自以为是的想像那样,不管结局如何的支离破碎,这是对我记忆的施舍,只是不用立掌,更不用念“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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