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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少年杨家将》同人
张恺溪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杨家墓园中,杨夫人一早便带领六郎、八妹及杨家众位娘子来此祭拜。緑树荫下那一排坟墓里,长眠着杨太公杨业和他的四个儿子——再也没有从金沙滩回来的杨家将。
六郎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在冰冷的泥土下睡着的,是自己最亲的人啊!心思缜密的大哥,足智多谋的二哥,临危不乱的三哥,还有家中的开心果七弟……六郎暗恨自己没用,竟然连父亲的遗体都被辽人抢了去,无法入土为安。他只想苦笑,真的是“七子去,六子归”啊!杨家七儿郎,四人战死,五郎出家,四郎失踪。真正能站在这里的,只有他——杨六郎杨延昭了。
六郎看见嫂子们都在各自祭拜自己的丈夫,惟独不见了四娘。金沙滩一役之后,六郎只找回了四哥常吹的埙,并未带回人。四娘坚信四郎没死,但这漫长的等待对她来说是再痛苦不过的。六郎四下张望,见一个人影远远离开墓地,在树林中穿梭——正是四娘。他正欲跟过去,忽闻一阵呜呜咽咽的埙声传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六郎听出那时《式微》的调子,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自从他们从金沙滩回来,四娘的埙声就时常响起在每一个四郎曾去过的地方。她总说,若四郎听到她在吹埙,就一定会回来。
只是,以前从未出现过如此悲凉哀怨的调子,如此的如泣如诉。杨家娘子们听得此声早已泪水涟涟,年龄最小的七娘更是痛哭失声。
六郎强压下苦痛之感,走入树林,见四娘背靠大树而坐,怀抱四郎曾用过的杨家枪,流着泪吹奏着《式微》。
“四嫂……”六郎只叫得一声,便哽咽了, “四嫂,你……你哭了?”
“啊?没……没有……”四娘一怔,慌忙掩饰道,“是……是雨水吧!你四哥不喜欢我哭的。”
六郎仰起头,细密的雨丝轻轻拂到脸上,冰凉凉的。他突然心疼起这些嫂子来,她们嫁进杨家没多久,丈夫便战死沙场。为了杨家,为了大宋,她们以极大的毅力踏上了丈夫没走过的路,勇敢地拿起丈夫们的杨家枪,用单薄的身躯抗起过了丈夫们未尽的责任,完成着他们未完成的任务。那些沉重的东西,本不应该压在她们肩上。
“清明……扰人心啊……”
雨丝,扯天扯地地下,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天地间。不多时,墓园里的泥土已全被浸湿。
杨夫人早已领着娘子们回去了,只有四娘坚持留了下来。她抱膝坐在坟旁,怀里依旧抱着那杆擦得发亮的杨家枪。她说,她要等到四郎。
——四郎,他们并没有找到你的遗体,所以你一定还在世的,对不对?我知道你现在不回来一定有你的苦衷。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
——四郎,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四娘一动不动地坐着,雨点沾湿了她的头发、睫毛,还有她的脸颊。她闭起眼,静静地等着……
“四嫂,四嫂!你醒醒!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呀?”
不知过了多久,四娘被人推醒。睁眼一看,眼前是五娘和七娘关切的脸。
“我……睡着了?”四娘抬头望望天,想看看日头,可是天灰蒙蒙的,她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银丝。
“可不是么?”七娘把手中的伞遮到四娘头上,又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快擦擦脸上的水吧!你淋了一个上午的雨,不怕生病么?这都快中午了,娘见你还没回来,就让我和五嫂来找你。快回家吧!”
“不……”四娘握了握帕子,“我要等四郎……”
“四哥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啊!”五娘快人快语,“况且你根本不知道四哥是否生还,这样等有什么意义?”
“不!他没有死!”一向温和的四娘猛地冲五娘发起了火,“他一定会回来!他……”四娘只觉身体里有一股寒气从心头蹿起,游遍全身。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四嫂!四嫂!”五娘和七娘惊呼,手忙脚乱地扶住四娘软下去的身子。“呀!四嫂的手怎么冰凉?”七娘握着她的手,一脸焦急,“五嫂,我们赶快带她回去吧!”
“好!来帮我把她抱到马车上,”五娘毕竟稍微年长,冷静地指挥道,“别忘了四哥的枪!”
杨家的马车跑远了,而雨丝依然飘着,飘着,飘出一片忧伤。
车内的五娘出神地望着雨,喃喃道:“清明雨,断人肠啊……”
此时,京城的君悦客栈中,一名身着辽国服饰的年轻男子也正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男子不过二十多岁,生得极为俊朗。从穿着上来看,应该是辽国的贵族——不然也是住不起这间位于汴京城最繁华地带的客栈了。他所住的客房正对着杨家的无佞楼,在往后一点便是杨家宅院——天波府。他总是喜欢倚窗遥望着无佞楼,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辽国少女走了进来。单看衣着,一般人定会认为她只是普通的贵族千金。但若是辽人看到她衣袖上用金线绣的狼图腾,就马上会明白她的身份——大辽公主银镜。银镜悄悄走到男子身后,猛一拍他的肩,叫道:“木易!想什么呢?”
叫木易的男子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只是淡淡道:“我在想,为什么清明总是细雨霏霏,惹人愁绪呢?”
银镜奇怪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你不开心?”
木易的眼神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每次我看见这条街,看到无佞楼,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似的。公主,你说这是不是和我的过去有关?”
银镜听到“我的过去”四个字,脸色微微变了变,刚想开口说什么,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车声打断了她。两人探出头往下看,只见一辆马车飞驰而过,直直向着长街那头的天波府奔去。
那辆马车一跑入木易的视线,他的心里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跳出来,一个名字似乎已经到了舌尖上,几乎就要脱口叫出来了。然而记忆之门紧闭着,他什么也叫不出来。当马车逐渐远去,越来越小,他隐约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木易头痛欲裂,狠狠地捶了一下窗框,心烦意乱地对银镜扔下一句“我出去走走”,转身冲出客房,全然不顾身后银镜一迭声的呼唤。
“他……他不会想起什么了吧?”银镜心中一紧,自语道,“用那种方法消去的记忆……不可能的……”
木易一头钻进了春雨中,牛毛般的细雨令他更为烦躁。他摇了摇头,决定随意走走,不去想刚才的感觉了。
天波府。
四娘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刚才五娘和七娘进来,轻手轻脚地为四娘换过了衣服,替她放下帷幔,让她好好睡一会。五娘把杨家枪立在床头,她知道四娘醒来看不到枪,是会着急的。七娘还往香炉中添了一把安神香,此时空气中氤氲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低低地吐出一句呢喃:“四郎……”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手下意识地往身侧摸去,像是在找什么。“枪……我的枪!”四娘一下子坐了起来,“唰”地一把拉开幔帐。当她看见四郎的枪好好地靠着床头时,才稍稍放下了心。可她的脸色又忽地紧张起来,双手四下摸索着,急道:“埙呢?我的埙呢?糟了,一定是落在墓地了!我要回去找它!”
四娘翻身下床,随手抓过一件衣服披上,不顾自己尚还头晕,也不顾外面还在下雨,只一心顾着回墓地去了。
“啊?怎么回事?”
急匆匆奔回墓地的四娘一见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脱口低呼了一声——墓园中的草木一片狼籍,地上明显有打斗的痕迹,居然还有几支羽箭钉在树上。四娘上前,用力拔出箭,从箭插入树干的深度来看,射箭者武功必然不弱。
四娘蹙眉,心下微微诧异:有谁竟敢在杨家墓园打斗?疑虑驱使着她循着地上的印迹一路寻了过去,不出百米,果然在密林深处发现几个蒙面黑衣人在围攻一名辽国男子。
——是辽人么?要不要出手相助?
四娘内心挣扎着,犹豫不前。她为医者,素来心地善良,就连奸臣潘仁美的儿子潘豹都被她救治过。但她一念及杨家就是遭辽人陷害,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中又涌起一股厌恶。加上眼前这人又是辽国贵族,更加深了她的犹豫。
正当她矛盾之际,那本一直背对着她的男子侧了一下头。她一眼看到那张侧脸——是客栈中那个辽国青年,顿时惊呆了,仿佛一个雷炸响在心头,惊讶、兴奋、难以置信等感觉同一时间涌上来。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惊呼道:
“四郎!”
是四郎!那男子竟是失踪数月的四郎!他果然还活着!四娘禁不住激动得满眼泪水,来不及细想,她伸手折下一根树枝,清叱一声,加入战团。
面对突然出现的四娘,四郎和那些黑衣杀手都惊异不已。但眼下顾不得那么许多,黑衣人毕竟是经过严酷训练的杀手,马上默契地结成阵法,把二人围在中心。四郎和四娘背靠背站着,全神贯注地扺挡黑衣人凌厉的攻势。
加入杨家军多月,又经历了几场战争,四娘对敌愈发冷静沉着。她以树枝代替杨家枪,竭尽全力施展枪法,与四郎配合得天衣无缝,不多时便瓦解了黑衣人所结之阵。领头一人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知低低说了句什么,几人便齐齐撤去。
四娘舒了口气,一转身,正迎上四郎的目光。令她不解的是,四郎眼中丝毫没有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一片茫然。“四郎,四郎你怎么了?你……你为什么穿着辽人的衣服?”四娘感到不安,拉着他的袖子急急问道。
四郎一言不发,心里却如惊涛骇浪般翻滚。
——她是谁?我认识她么?可为什么我看见她,会觉得格外熟悉?还有……温暖……
“木易,你还记得你的过去么?”几个月前,银镜公主在辽军大帐中问着刚刚苏醒、却失去了记忆的他。
“不……不记得了……”他努力回忆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不!我记得!记得一点……”几个残破的画面电光石火般闪过,转瞬既逝,他却捕捉到了那个感觉,“我好像有妻子……一个一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娘子……”
“四郎!你说话啊!你怎么了?”
四郎被四娘焦急的声音惊得猛醒过来。他怔怔地望着她,半天才缓缓道:“你……是我妻子么?对不起,我失去记忆了……”
四娘愣住。
“不过……”四郎又开口,“我好像记得你……你让我觉得熟悉,我的印象中似乎有你……你,是我妻子么?”
“我是!我是你妻子!我是罗氏女啊!”四娘仿佛抓住了希望,又拉住他问,“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帮你恢复记忆,好吗?”
毫不犹豫地,四郎点了点头,他自己都惊异于这份坚定。或许是因为这女子给他的感觉,真的很安稳,很舒心吧!他愿意完全相信她。
四娘把四郎带到了她出嫁前所住的小筑中,那里比较僻静,适合他休养。
四郎常常会站在院子里发呆,出神地看着院中晾晒着的中草药和笼中饲养的小动物,半天不说一句话。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也是那么熟悉——带着药香味的空气,简洁的小屋,栅栏边种植的一圈花艹,四娘煮的饭菜,甚至屋内的每一件物品。他时不时地会拿出一只旧的埙,长久地抚着,宛如在追忆什么——他不知道,那就是四娘遗落在墓园的埙。有好几次他的记忆都似乎要跑出来了,但都被剧烈的头痛逼了回去。他的记忆,好像被强行封闭了一般。
他告诉四娘这种情况时,四娘向来淡定的脸上也忍不住变色。她想起教她医理的师父曾告诉过她一种可怕的记忆封闭法——金针封脑。那是百年前在江湖上极具盛名的方法,极其危险。要将三枚金针分别打入头颅的玉枕、百汇、灵台三大穴位,就能彻底封住人的记忆。这三大穴惧为死穴,哪怕偏差一丝一毫,轻则大脑受损,重则当场毙命。
为了确定,四娘在四郎睡着后悄悄查看了他的头颅,在浓密的发丝下果然钉着三枚金针。烛光一照,泛着冰冷的光泽。四娘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因为她知道金针封脑的解法从来不曾传世。她苦思其解法多日,依旧毫无头绪,又不敢轻易尝试。无奈之下,她只好转而希望藉助药力使四郎恢复记忆。
不知不觉间,时间快过去一年了,四郎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不过他渐渐喜欢上了四娘的小筑,喜欢这种悠闲恬淡的生活。这一年的日子虽然简单,他却认为比辽国锦衣玉食的日子好上千百倍。至于银镜公主,他认为这为娇生惯养的公主一定早就回辽国去了,已经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木易,我总算找到你了!”
一日,四娘上山采药,只留四郎一人在家。银镜公主突然找来,显然是算好时间的。
“木易!原来你一直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么?”银镜一见他就哭了,扑上去用两只小拳头拼命捶打着他的胸脯。
四郎不躲不闪,淡淡地问:“你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回辽国了。”
银镜听到这种冷淡的口吻,讶然抬头看他。她发现她的“木易”变了,难道是因为那女医者吗?
——罗氏女,我不会允许木易跟你在一起!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请你千万不要怪我!
银镜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我来干什么?我来告诉你真相!”她定了定神,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段话流畅地说出来:
“你是否认为那女医者是你的妻子?哼,你被骗了!她其实是你的杀妻雠人!
“你别惊讶,让我把话说完!你本是杨家军一员,与杨家上下关系都非常好。当年,她与你的妻子同时爱上了你,所以在你娶了你妻子后,她一直怀恨在心。一年多前你随杨家军出征金沙滩,她便趁此机会潜入你家,在你妻子饮食中下毒,害死了她!
“我知道你不能完全相信,你一定有疑惑。那么让我一一解答你!她叫你‘四郎’对么?那是因为她利用了杨四郎失踪这一巧合。如果你真的是杨四郎,那她为什么不带你回天波府?为什么快一年了你连一个杨家人都没有见到?
“你是不是觉得她像你妻子?傻木易,你别忘了她是医者啊!她在用药控制你!谁知道她在给你喝的药里放了什么?你还以为你的感觉可靠么?”
看着四郎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无可抑制地颤抖着的双手,银镜暗暗叹了口气。
——木易,你别怪我,我实在不能忍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罗氏女,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爱错了人吧!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四郎喉头发紧,涩声道,“我不相信罗氏女会是这种人!”
“你不要看她外表一副温婉可人的样子,她的内心你瞭解多少?”银镜急得跺脚,“你若还不信,就注意她煎的药,瞧瞧她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四郎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他清楚地记得昨夜他在厨房里看到四娘往他的药里撒了一种白色粉末,见他进来,她竟慌张得差点打翻了药碗。难道……
“你要是想清楚了就到君悦客栈来找我!我会帮你报仇!”银镜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她的唇边滑过一丝诡异的笑,充满邪气。
四郎一个人站在空房间中,只觉天旋地转。
几天之后的清明节,纷纷细雨又下了个不停。这雨不知又若得多少路上行人魂梦欲断呢?
四娘一早起来便不见了四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说不上这不安从何而来。
百无聊赖的,她走到院中,盯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出神。四郎已在这住了一年了,可记忆丝毫未见恢复,原来的药方已没有了用处。前几天她换了一副药方,加入了一种毒草。这种草药若单独服下会影响智力,但她以其他几味药性相克的药压制,只是将毒草碾成粉末撒入煎好的药中,对人体便不会有丝毫的伤害。这次能不能成功,她心里也没底,难道拔出金针是唯一的法子么?她终究不敢冒这个险。
这一天,四郎直到黄昏时才回来。他一手提着一壶清酒,另一只手紧紧地在袖中握着。
“木易,你查清了么?”
“她骗我,她真的骗我……我把她用来碾成粉末的草药拿到了药房,大夫说,那是一种能影响智力的毒药。她居然这样对我……”
“我早说过,她没安好心!用药伤害你,还能在你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她可真厉害!”
四郎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只埙,死死握住。
“这不是你妻子的埙么?你在墓园拣到的?罗氏女可真是精心安排啊,竟连你妻子的遗物都有!还假意把它遗忘在杨家墓园,等你去拣!”
四郎推开小筑的门,四娘已在厨房中为他准备晚餐了。看着四娘忙碌的样子,看着她脸上始终挂着的安静的微笑,他犹豫了。他背对着四娘,颤抖着打开了酒壶的盖子,却没有勇气拿出袖中藏的纸包。
“这是百蛊散,是我大辽已故的第一用毒高手夏侯战生前研制出的毒药。把它溶在酒水中,无色无臭,一般人看不出任何痕迹。罗氏女一旦喝下此药,一柱香的时间便回发作,届时她必将如万蛊噬心,痛苦而死。”
他怕这毒一撒进去,他就要与这宁静平和的日子永别了。一想到重返辽国,他蓦地厌烦起来。但银镜最后那一句话如利刃般刺进心口,他终于恨下心将百蛊散全数撒入。
“当年你妻子就是被她用毒折磨了三天三夜,才断了最后一口气!今天她这样,是罪有应得!”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四娘点起了白烛,在桌上布好了菜,招呼四郎过来吃饭。四郎坐下的时候,发现桌上清一色素食,不带半点荤腥。
“今天是清明节,所以我特地做了些素菜,备了点清酒,算是对杨家忠魂的尊敬吧!”四娘淡淡笑着道,“我本想今天与你一道去墓园祭拜的,可你一整天都不在。”
“我……我自己去了墓园。”四郎掩饰道。
“真的?”四娘先是一喜,随即又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试探地问,“你真的去了墓园?”
“是啊……”四郎的目光有些游离,他马上岔开话题道,“我们吃饭吧!我帮你倒酒……”
他抓过酒壶,努力使自己的手不要颤抖,但还是洒出来了一些。四娘待他倒好,举起酒杯送到唇边,微微一犹豫,仰头将其一饮而尽。在她低下头的瞬间,她看见四郎眼中异样的神色一闪而逝。她忽地起身,从厨房中端了药出来,递与四郎,轻笑道:“这是你今天的药,先喝了吧!”
四郎没有接过,只是直直盯着四娘,平静地道:“罗氏女,你在药里放了什么?是蛊虫还是迷药?”
“四郎!”四娘失声,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被抽走一般,手一软,药碗“哐啷”落地,汤药洒了满地。她颓然跌坐回凳上,满眼泪水,失了魂似的喃喃道:“四郎,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么?”
四郎不知怎的竟不忍看她这个样子,站起身来,快步走向门口。行至院中,他忽闻背后一声“四郎”的呼唤,下意识回头,只见四娘手扶门框而立,脸颊上清泪两行。
“四郎,你就要走么?”四娘竟笑了,笑得那般悲凉,“你还没看到百蛊散发作,就舍得走了么?”
“你!”四郎大愕,“你早已发觉?”
“你忘了我是医者么?”不知是不是错觉,四郎只觉眼前那一袭白衣摇摇欲倒,“你忘了百水城之战么?那一回,宋军所中的毒也是夏侯战下的。你也忘了,那种毒的解药是我配出来的。之后我便一直留意辽国的毒药,一破解了好几种。百蛊散,就是其中一种啊……”
“那……那你为什么不说破?为什么?”四郎一个箭步上前,握着她的肩膀问,“为什么?你……你是故意中毒的对不对?”
四娘莲花般的素颜上绽放了更凄美的笑,同时泪下更急:“因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我死?如果是你要我死,那么,就依你吧……”
四郎的心被深深震动了,他踉跄地退后两步,猛地转身,疯了一般夺门而出。他不敢回头,所以他看不见——
那袭纯白如羽的影子宛如折了翅的蝴蝶,瘫倒在地。
——四郎,这一次,是真的参商永隔了么?到现在,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么?那么,请你永远不要想起来吧……要痛苦,就让我一个人痛苦好了……
天上又飘起了雨丝,织成一片忧伤。
四郎不停地跑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刚才的事完全忘记。可是不管他怎么跑,四娘最后那张带着泪的笑脸一直浮现在他眼前。
如果是你要我死,那么,就依你吧……
就依你吧……
依你吧……
耳边全是四娘无悔的声音,怎么都甩不掉。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仰天大叫:“为什么——”
为什么他毫无为妻子报仇后的快感,只有无尽的压抑?为何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难道,自己杀错了人?
一念至此,他转身朝君悦客栈的方向跑去,他要找银镜问清楚!
“谁啊?大晚上的吵死人了!没看我们打烊了……”君悦客栈的店小二不情不愿地打开门,正待冲这拼命捶门的“不速之客”发一通牢骚,来人却从他身边飞快掠过,直奔楼上的上房。“搞什么嘛……”小二嘀咕着,“不过那个人怎么这么眼熟?”
“你回来啦?”银镜像是知道四郎的行踪一样。
“我杀了她。”四郎木然开口,“她明知酒里有毒,还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下去。她一点都不恨我。”
“她有什么资格……”银镜底气不足地反驳。她完全没想到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这么大的勇气,对自己所爱之人竟会这般痴情。换了自己,她可以么?
——罗氏女,倘若你不是杨四娘,我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我敬佩你对爱的执着,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爱四郎——不,是我的木易。
看着四郎痛苦的样子,银镜一边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去睡觉,同时心里下定一个决心。
——木易,让我帮你重新封脑一次吧!我宁愿让你重新认识我,也不愿让罗氏女在你脑中占有任何地位!我不准你对她有任何感情!我一定要把“罗氏女”三个字从你记忆中彻底抹除!
夜半子时,银镜悄悄推开四郎的房门,在床沿出坐下,看着沉睡的四郎,知道是安眠香起了作用。她伸手摸索着金针,唇边逸出一丝冷笑。
——果然一枚都没有松动啊!罗氏女对金针封脑也毫无办法吧?难道她不知道,只有亲手实施封脑的人才有十成的把握将针拔出吗?
她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迎风一甩,点燃了蜡烛,开始拔针。她小心翼翼地拈着针尾,仔细地转动着,调节着深度,一寸寸将针拔出。不多时,灵台穴上的金针被拔出,针上还粘着凝固的血块。
床上的四郎动了动,但没有醒。
——他看见了什么?
阳光明媚的下午,小小的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对面坐着一个端庄温和的妇女,用手帕包了蜜饯递过来:“四郎,来把这个蜜饯吃了再喝药!治哮喘的药很苦的!”他撒着娇:“娘,喂我!”当他从娘的手里咬过甜甜的蜜饯时,他觉得喝再苦的药也不怕了……
他还看见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在襁褓中哇哇大哭,小脸通红,五官全皱在一起。他笑着说,七弟好丑。一旁的爹娘哈哈大笑,揉着他的头发说,他小时侯比七弟还丑,不过杨家男儿长大后定是个个俊朗不凡。
……
银镜慢慢地抽出了第二枚——钉在百汇穴上的金针。由于灯光暗,她没有发现四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那个女子是谁?那个一个人捣着一大篮辣椒、为了替他制续筋膏药而被熏得泪流满面的女子,那个在潘豹面前大声喊出“我喜欢杨四郎,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会一直喜欢他”的女子,那个在潘豹公开摆出擂台、扬言要打败四郎夺取她时宁死不屈的女子,那个在擂台赛上看见大伤初愈的他不敌潘豹而被重创时冲口喊出“别打了!我嫁给你”的女子……
那个永远有着淡定笑容的女子,那个终于穿上大红嫁衣,与他一起跪在杨家人面前行礼的女子,她……她是罗氏女吗?
……
银镜长长吐了一口气,放下了最后一枚——从玉枕穴拔出的金针。她疲倦地靠在床头,只想休息一会就重新实施封脑——拔针是极费心神与体力的。
一直在床上沉睡的四郎猛地坐起,银镜还来不及反应,咽喉已被紧紧锁住。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愕然圆瞪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怎么……”
“你骗我!”四郎眼中寒光大盛,目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地割着银镜,“你骗我!你让我亲手杀了我娘子!为什么骗我?”
“因为……我……爱……”银镜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极力吐出一个个字。
“爱?”四郎心中一阵悲凉,手上瞬间加大力道,“我也爱我娘子啊!你却用我的手杀了我最爱的人!”他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去死!我要你给我娘子陪葬!”
“喀啦”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银镜的头垂了下来,身子毫无生气地瘫软在床上,眼角犹自带着泪珠。四郎见她死了,心中反倒空了起来,满腔雠恨没有了发泄的地方,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的心宛如被利器揉搓着,有似被岩浆灼烤着,痛得无法呼吸。他知道,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亲手杀了他最爱的娘子!
在第一枚金针拔出的时候,剧烈的疼痛就惊醒了他,被封锁已久的记忆铺天盖地般袭来。终于,他记起了全部,却不得不面对着残酷的现实。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客栈,走入漫天的雨丝中。
午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记忆还在不断地涌出。
“四哥,你太肉麻了吧?你叫四嫂‘娘子’啊?”六郎夸张地大叫,“你看家里,爹叫娘的名字,二哥和五哥也是叫嫂子的名字,大哥叫大嫂‘大娘’,三哥叫三嫂‘三娘’。就只有你,嘿嘿,一口一个‘娘子’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恩爱么?”
她脸皮薄,早红了脸,半天才嗔怪道:“不许叫我‘娘子’!”
四郎用手捂着胸口,不小心碰到了一直放在怀中的埙。他摸出埙,细细抚摩着,眼里渐渐腾起了一层水雾。
“你看,这是我专门为你烧制的埙。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合奏么?”
“可是……我不会吹啊……”她低声说。
“我教你!你一定要学会!不然我为你谱的《双飞》怎么能演奏?”
厚实的大手覆着纤细的小手,心手彼此相连。
不知不觉,四郎竟走回了四娘的小筑。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小筑前。四郎知道她喜欢兔子,就特地买了一双兔子送给她。
“怎么多了这么多兔子?”成亲后回门的那一天,她发现院中的兔子多了不少,便向她娘询问。
“我也不知道这兔子何时带回来这么写三妻四妾,笼子都要装不下了。”
“三妻四妾……”娘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心事,她突然问,“你会不会也像兔子一样,日后娶个三妻四妾的?”
“你说呢?”他故意不答。
她垂下头,小声道:“若你真的娶了,我也毫无办法,只能一个人伤心流泪罢了。”
他笑了,拥她入怀:“我怎么忍心让你难过?我永远不会让娘子伤心流泪的。”
此刻他站在飘雨的院中,心被痛苦撕扯着,片片碎裂。“永远不让娘子伤心流泪”的誓言犹在,可如今,人事全非。
“娘子!娘子呢?”他撞开屋门,愣住了:桌上的饭菜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样子,连地上破碎的药碗都没有动过,屋内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静。少年身边站着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看样子还不到十岁。她身着一套粉红的小裙子,梳着两个小发髻,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六弟?八妹?”他缓缓吐出两个称呼,“你们怎么来了?”
“娘知道你在这里,就让我们来接你回府。”六郎道,“娘和嫂嫂们一年前就知道你回来了,四嫂说你失忆了需要静养,所以整整一年大家都忍着没来看过你。”
“四嫂说今天会带你去祭拜爹和哥哥们,”八妹仰着头接话,“但是我们等了大半天都没有看见你们来。娘说你们可能出事了,终于忍不住叫我们来看看你们。”
“如果你真的是杨四郎,那她为什么不带你回天波府?为什么快一年了你连一个杨家人都没有见到?”
银镜的话清晰地响起在耳边。四郎这才知道,是银镜设局在骗他,真正把每个细节都利用上的人,是银镜!四郎想起晚上吃饭时四娘的追问,他恍然——其实她早就看出破绽了。是啊,如果他真的去了墓园,怎么会碰不到杨家人呢?如果他遇到了杨家人,那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砰!”四郎重重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吼道:“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去查证?为什么我要这么相信银的一面之词?我恨我自己!”
“四哥!”六郎从后面制住他,“你别这样!先回家吧!娘她们等你等得太久了!”
“四郎!你终于回家了!”一踏进天波府,杨夫人畲赛花就迎了出来,“娘想你想得好苦!我还以为我又把你弄丢在战场上了!”
四郎看着娘亲,久久不能言语。回家了,是啊,在外漂泊一年多的游子终于回家了。可是家里的一切还都一样吗?爹,兄弟,妻子,都不在了。而娘……
“娘,你的头发……”当他的目光停留在赛花头上时,泪水涌了上来。记忆中,在他们出征金沙滩前,娘亲还是满头青丝,如今已是繁霜满鬓。
“白了,是不是?”赛花叹了口起气,“任何人在一夜之间丧夫丧子,都会白头的。”
“娘,四郎好不容易回来了,就被这么伤感了!”杨家一众娘子从里屋出来,见这样悲切的场面,大娘忙打圆场,“爹和大郎他们若泉下有知,一定会为我们找回四郎而高兴的!”
“是啊是啊,四哥也累了,快让他回房休息吧!他的房间,四嫂每天都在打扫的!”五娘补充。
一句“四嫂”更勾起了四郎心底的伤痛。他看着杨家众娘子,惟独不见那如水莲般淡素的容颜。他喉头一紧,不由得怔怔地对赛花喃喃道:“娘,我杀了娘子啊……我真恨自己误信奸人……”
赛花一愣,脸上不知为何竟有了笑容:“傻孩子,你娘子她就在这府里啊!”
“我知道,她舍不得我……我能永远感到她的存在……”四郎摇着头,“可她的人……她的人……”
“她的人也在!”杨家众娘子和八妹同声道,每个人都笑得意味深长。
一阵悠扬的埙声从里屋传出,四郎闪电般抬头。他听出,这就是当日汴京大战时他在大帐中听到的乐曲,当然也听出,这是他专门为四娘谱的曲《双飞》。难怪当日他会被那埙声触动。
“娘子!娘子没死!”四郎欣喜若狂,顾不得礼数,握着赛花的肩急切地问,“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呀,就得谢谢他啦!”她朝门口努努嘴。
天波府门口出现一名青年男子,其貌不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四郎只觉他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客官,不记得小的了么?”来人提醒。
“……”四郎顿悟,“是你!”
来者正是——君悦客栈店小二!
原来,四郎一大早神情恍惚地拿着一个纸包——就是四娘在四郎的药房中新加的那味药去见银镜时,小二只觉得他是怪人,没怎么在意。而后来四郎在夜晚客栈打烊后再度返回客栈时,小二突然记起他就是杨家一年多前失踪的四郎!他记得以前杨四郎常带妻子来此吃茶点,有一次还帮他打发了一群在店中闹事的人。身为医者的四娘也给客栈送过几次药。小二见四郎行为怪异,居然还与辽人贵族来往,不由得心下生疑,悄悄跟上去,偷听到四娘中毒的消息,便急冲冲地通知了天波府。赛花毕竟冷静,令众娘子中武功最高的大娘和六娘带上四娘配出的各种解药赶往小筑,救下四娘,并将其带回。子时,小二目睹了四郎被拔除金针、杀死银镜的过程,又赶到天波府报信。赛花断定四郎会回小筑,便派出六郎和八妹去接他,于是就有了刚才的一幕。
“多亏这小二认出了你,不然四娘可就……哎,四郎你去哪?”赛花还在感慨这件事有惊无险,就看见四郎转身冲入里屋。
“见娘子去呀!”杨家娘子们同时笑道,轻松的笑声装满了天波府。
“娘子……”四郎推开房门,果然看见了那淡定的素颜和如羽的白衣,不禁泪流满面。
埙声一顿,白衣少妇站起,浅笑道:“四郎,欢迎回家!”
四郎一步上前,紧紧抱住四娘,像是一辈子都不打算松开了……
后记:在整部《少年杨家将》里,我最喜欢也是最心疼的就是四郎小两口了。出于私心,我“篡改”历史,写出了自己心里的最佳结局。还有文中“赛花”这个称呼会有些怪,应该称为“杨夫人”才对。但是在《少杨》中赛花妈妈是一个识得大体、又有点调皮的妈妈,我本身很喜欢这个角色,所以在称呼上加入了自己的感情色彩。可能有些挺主观的情节设计,还请大家多多包涵!没看过《少杨》的朋友就把它当一般的小说来看吧!毕竟我是写得很辛苦的……
最后要感谢武幻天后沧月及其作品《七夜雪》,本文中“金针封脑”的相关资料就是取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