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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 与 笑



  “李先生。”

  早上,我刚赶到办公室,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身材矮小、驼背、有些清瘦的老人站到了我的面前。他那双细眯的眼睛还带着一丝惺松的睡意,脸似乎没有来得及抹一把。

  “啊,周先生”。我一看到是他,心里不免有点意外。

  老人名叫周思唐,美国华侨,他是接到我们发的退房通知书后即刻赶回来领屋的。昨天中午一到,他行李未卸,饭未顾得上吃,便匆匆赶回离县城三十公里远的乡下去看房子,转了一圈后回城吃晚饭。我已在华侨大厦替他订了房间,可他晚饭后说什么也要回自己乡下老屋去住宿。与他一起回来的孙子规劝说,那里没有床,他身体又不好,还是在县城住吧,但他说不要紧,打地铺也要睡,结果在华侨商店买了张海绵床垫连夜赶回去。看他昨天那劲头,我以为他会在那屋里呆上三两天呢!谁知他却在今天一大早就赶来了。是来道谢,还是又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真叫我猜不透。

  坐定之后,我问:“昨晚过得可好吗?”

  “呵,好,好!我睡得特别那个……唔,香、甜,连我这从未回来过的孙子也睡得蛮那个哩。睡在自己屋里,心里自在、踏实,天亮了也不知道。唉,几十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呵。”周先生感叹道。

  “那……”

  周先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忙说:“我来是想和你们商量,房子,我……”,说到这,老头停了下来,涨红着脸,眼睛紧盯着我。

  又是房子,这老头!房子已退还啦,难道还不满意?虽说有几间房子弄得有点不象样,但几十年的事了,总不能求全责备呵,再说能退还已经算不错了。我不由得皱了下眉头,说实在的,我对他有点“腻”了。

  他似乎没有注意我的神色,继续说:“房子,我,我不要了。”

  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急切地追问。

  “房子,我的房子,我—不—要—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象座扎扎实实的小山,毫无半点犹豫、动摇。说完,他微低着头,象个小孩似的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回,我真的象掉进了五彩云雾中,给慒住了。

  周先生的房子总共有三百多平方米,是砖砌楼房。土改时,他全家在外,他被划为华侨地主成份,房子被没收,成了村里办公的地方。虽说他在1956年改划为“侨商”成份,可房子没有“改”回来,仍被占用着。那些时候,他曾回来过一次,申诉房子问题,但却被扣上“反攻倒算”的帽子,甚至有人威协说要抓他“游街”。他一气之下走了,再没有回来过。近两年来,政府在抓落实侨房政策,被占的侨房纷纷归还原主,他开始半信半疑,但后来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也就相信了。他多次给有关部门写信申诉要自己的房屋,为此事他还专程回来过四次。

  但是难呀,大队干部开始是思想不通,再说马上退出屋子一时也有困难,还是解决不了。周先生回来追得紧,我们只好耐心解释,多说好话,请他再等。可他却忍耐不住了,有一次当着我的面发了很大的火:“哼,你们整天喊落实政策,可我的房子还被占着,我已经等了快三十年了,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接着,他又悲伤地说:“恐怕到我死的时候也住不回自己的房子了。”

  今年,政府下决心要全部解决侨房问题,县和公社都拨钱给了大队,大队也想办法筹集钱,终于很快建成了新的大队部,搬出了周先生的房子。经过两年时间的周旋,老头的房子问题总算解决了。为他的房子问题,我的舌头变短了,腿也快跑断了。

  然而现在,他却不要了,说得多轻松呀,我不禁有点不满。但转念一想,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又要给我出什么难题哩。因此我还是忍住了。“周先生,怎么又不要了?好不容易才要回来的呀。”我说。

  接到退房通知书后,我一夜都睡不着。不瞒你说,开始我是赌气要回房子的,看共产党说话算不算数。现在,你们把房子还给我,我算是佩服了。共产党有错必纠,言必信,行必果,实乃国家之大幸、华侨之大幸也。”周先生缓缓地说,“我早就想定了,我在国内没有亲人,我现在也不回来住,房子不能白白空着,除留一间祖屋外,我想把房子全部捐给大队作文化室,算是我对家乡的一点心意,不知行不行?”老头说着,那双眯小的眼睛又一次紧盯着我。

  “房子你反正也不要,当初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要收回呢?”我有点不解。

  “原来是没收,不,是错没收,是强迫,心里有气呀,现在我可是完全自愿的。我回美国之后,还要寄一笔钱回来维修房屋,购置一些书籍设备,将来搞好了,我还要经常回来哩。”

  说着,周先生乐呵呵地笑了。这是接触两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露出笑容,他笑得是那么开心,那么不加掩饰,几十年的积怨在笑声中瞬间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我顿时明白了,激动地站了起来,紧握着这位老华侨有点乾瘪的手,我感到了他心的震动,血的奔突。这是一颗赤子之心,一股爱国的热血呀!

  

          (原载《华声报》,1983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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