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瑶族阿婆
张宇航
本文原载张宇航着《羊背子》,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
作者:张宇航,历任中共广东省纪委常委,秘书长,羊城晚报社总编,广东省依法治省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常务副主任。乳源瑶族自治县必背镇名誉镇长,荣誉瑶民。
我那瑶胞亲戚的大女儿来信说,“嗒古”病了,半身行动不便,躺在床上已一月有余。我的思念立即飞往瑶山,“嗒古”(瑶语:阿婆)那慈祥的饱经风霜的面容,也就不时地在脑海中闪现出来。
嗒古是我的瑶胞亲戚——必背中心小学邓菊花老师的母亲,一位70多岁的瑶族老人。那一年,我到瑶山采访全国优秀教师邓菊花,也认识了这位可亲的瑶家阿婆。当我学着瑶语叫她为嗒古时,她十分开心地笑着应道“嗳!”从此以后,我便成了嗒古远在广州的“亲戚”。
在我的印象中,嗒古的故事是零碎的。
我第一次见到嗒古那会儿,她正坐在仲春的阳光下绣花。这是瑶家妇女传统的针线活,嗒古用粗糙的手指夹着针,无需事先印好图案,只须沿着布纹绣了去,一幅既有梧桐花、也有奔跑着的小鹿和正在辛勤劳作的人物等形象的画面,便逐渐被彩线描绘出来。然后,把这些图案缝嵌在衣服的前襟后背、头巾和布袋上,制成很有民族特色的过山瑶服装。绣一幅这样的图案,断断续续需要一两个月耕作之余的时间。嗒古自己的和儿孙们服装上的图案,都由她一针一线绣就。这要花费多少心血精力啊!我不禁为之惊叹。嗒古却乐于此道。当她得知我也有一个女孩时,竟执意要为这个她从未见面的“小孙女”也绣制一套瑶家服装。我实在不忍增加她的操劳,但更不忍心亵渎她那山里人纯朴的情感。这一年的暑假,我把女儿带上瑶山,穿上渗透着嗒古的情谊的瑶装,甜甜地叫她一声嗒古。老人家高兴得把这个“准瑶胞”搂在怀里,满是皱纹的脸满是欢慰的笑容。
记得有一个隆冬的夜晚,我和嗒古一家围坐在火塘边,慢慢喝着香淳的瑶家糯米黄酒,用普通话、客家话、白话及瑶语互相补充地交谈着。嗒古忽然用她那略带沙哑和苍凉的嗓音,对我唱起了瑶歌:
“起声唱
一双阳鸟起声唱 阳鸟起声在树尾
郎小起声在席边……”
我听不懂这幽怨缠绵的瑶歌说的是什么,只是朦胧地觉得,嗒古的歌一定是在叙述着瑶族某个动人的传说。经菊花老师翻译,才知道这“起声唱”是瑶族《盘王大歌》的序曲—— 一对男女歌手在歌堂里开始了共有36段歌词的盘王大歌对唱。接下去,便要唱瑶族至高无上的高王与评王开天辟地的业绩,唱瑶族人民繁衍生息的历史和与大自然作斗争的漫长岁月了。我猛然醒悟,嗒古是要用瑶歌,向我这个来自山外的汉人倾诉过山瑶以往“耕了一山又一山”的颠沛流离的命运,讲述一个不屈不挠的民族的经历与沧桑么?我的心中不禁升腾起一种神圣而又悲怆的情感。这一夜,我们谈到很晚,谈得也很亲切。第二天,当我迎着凛冽的寒风告别瑶山时,我发现嗒古已早早地守候在汽车旁,默默地送我离去,偷偷用手擦着眼角涌出的老泪。我知道,在嗒古的心目中,我已成了她们家不可或缺的一个亲友了。
从那以后,嗒古也成了我时常牵挂着的长辈之一。每次菊花或她的丈夫公差来到广州,我都要向他们问起嗒古的近况,探得嗒古身体一直硬朗,依然闲不住上山打柴、种红薯,还养了几头猪,说是要给念高中的外孙女筹学费……每次我进瑶山,都要捎上嗒古最喜欢吃的话梅糖果和“珍珠红”糯米酒,还买上几斤东阿(瑶语“猪肉”的译音),孝敬她老人家。
人的缘份说来也怪,有的人朝见口晚见面,相互间却形同路人,“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彼此并无一丝的情感。有的人相处日子不多,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皆因缘份所致,嗒古与我,不正是有了这种瑶汉之间的缘份么?
嗒古病了,我要到瑶山去看望她……
春在瑶山
张宇航
本文原载张宇航着《羊背子》,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
作者:张宇航,简介见本书第142页,
春天在瑶山,会给你带来无尽的愉悦。当那洁白的薄云轻轻飘过半岭瑶寨,枭枭炊烟从土坯房顶升起时,憩静而纯朴的生活气息,便流向四周泛着新緑的田野,流向每一个从山外到这古老瑶寨过年的汉人的心头。
我和妻子、女儿,是大年初一从广州赶来,探望还在病中的瑶胞亲戚“嗒古”(瑶语“阿婆”的译音)的。嗒古的“勒高”(大儿子)唱着瑶歌欢迎我们,说我们——远道而来的贵人、先生,把春天的欢乐带进了瑶家。其实,是我们在瑶山寻着了大都市中已难以寻觅的春天,感受到了瑶胞那浓浓的亲情。
嗒古的“唏乃”(二女儿)悄悄地告诉我们,嗒古知道我们要来,大清早便拖着中风后不灵活的病体,坐在屋外向阳的土坪上,昏花的眼睛盯着村口那条山路,足足等了6个小时!
那目光,凝聚了老人家的一片真情啊。6年前的那个春季,也是在那条山路上,我第一次进瑶寨,采访作为全国优秀教师的唏乃;也是在这块土坪上,我认识了正在绣花的嗒古。以后,我们两家成了“亲戚”。山路,就像一道思念的红线,把分属于两个民族的心紧紧相连;土坪,印着我与嗒古的合影,两家人欢聚的笑声仍在这里荡漾。今天嗒古莫不是又记起,我初学瑶语的生涩,曾让她布满风月沧桑的脸上绽开过笑容?莫不是她又在急切的期待,期待着一场迟到的团圆?嗒古病重的那些寒冷的冬日,我因工作繁忙,只能在电话中探询病情、捎去问候。终于决定要进山了,却又因路途遥远,让嗒古苦苦地等待……我握着嗒古乾枯的手,那手是冰凉的,然而我分明感觉到,那手又传递着炽热的真情。它能融化瑶山料峭的春寒,释放人间纯洁的温暧。
唏乃和我的妻子轻轻扶着嗒古进屋烤火去了,而我,却久久地流连在土坪上……
第二天上午,我们按照原定计划,到嗒古的老家—— 一个更为偏远的小村庄去。那里还住着嗒古的一个儿子,厮守着老屋和山林。自打嗒古与我结为“亲戚”以后,他曾跟着唏乃走出瑶山,头一回置身比山沟沟不知道繁华多少倍的广州闹市,到我家作了一个星期的客,然后又默默返回瑶山,继续他那年复一年的单调、困苦的耕山劳作与生活。如今,却是我远离都市喧哗,沿着弯弯的羊肠小道进瑶山寻他来了。印象中,总抹不去他那茫然的目光和不堪贫困重负的表情,直让我们担心这位于山谷深处的、养育着他和200瑶民的小村庄,是否也会因为穷而冷清得不像过年。岂料,我们刚转过山嘴,遥遥望见村口那棵挺拔的大树,便听到一阵鞭炮声传来,数十名瑶胞乡亲正与他一起,聚集在村口欢迎来自广州的亲人呢。那长长的从树上挂下来的鞭炮,是他专为我们燃放的。生活虽不十分富足但已不为温饱所困的瑶胞,脸上一样地洋溢着欢乐与安详,他的目光也不再是茫然忧郁的了。其实这偏远静寂的瑶寨的春意,分明比车水马龙、人流如鲫却又人缘淡漠的都市要炽烈得多。在他打扫得干乾净净的土屋要喝着瑶胞水酒,在小村简陋的舞台上看着“飞追”(孩子)表演的节目,山外嘈杂和生活的烦恼便不复存在,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纯真、那么美好,就像涓涓山泉在流淌,流醉了我的心。
我推不掉瑶胞乡亲的盛情邀请,也走上这山村舞台与他们同歌同乐,水乳交融、返璞归真。双手满是老茧的村长,怀抱“飞追”的瑶家阿嫂,扎着头帕、吮着竹烟管的老公爹……都与我汇于一堂。当唏乃和她的丈夫——镇委书记合唱一曲《父老乡亲》时,小村的节日气氛达到了高潮:“我住过不少小山村,到处有我的父老乡亲……临别时送我上路,几多叮咛、几多期待、几多情深!啊父老乡亲,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我也在唱,唱这首发自心底的歌。直到在夕阳中告别小村、告别瑶山和嗒古,我仍在默默唱着。
从山里走到城市来的人,无论你走过多远的路,哪怕你人生之树高千尺,你能忘了那小村里的父老,你能忘了山里的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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