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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吴氏新儒家的理想国——评《新石头记》



  他山之石

  1905年9月19日,《南方报》附张(28~148号)连载了吴趼人的一种崭新类型的长篇小说《新石头记》(仅载了13回),标“社会小说”。1908年11月,上海改良小说社出版全本(40回),改标“理想小说”,也称乌托邦小说;因为书中飞车、电炮、潜艇等在当时均为科学幻想,现在不少人称之为晚清科幻小说;若以梁启超始创的新小说分类,如同梁氏的《新中国未来记》,应划入政治小说。综合各说,这是寄托和体现吴趼人新儒家政治理念的一部乌托邦式科幻长篇小说,是吴氏一生最重要的代表作。

  吴氏力辟新品种乌托邦科幻小说,并非始创,但事情得从西洋传教士那里说起,才能追根究底。

  1891年12月,由美国传教士林乐知创办和主编的中文周刊《万国公报》第三十五册开始连载一部美国社会主义者爱德华·贝拉米的乌托邦幻想小说《回顾,2000—1887》,刊登时改题为《回头看纪略》,译者署名析津,国籍不明。

  故事大概是说:1887年5月某日,一个叫魏斯特的美国青年,因怕失眠,让医生施催眠术。但一觉醒来,却是113年之后,即身处公元2000年的世界。他未婚妻的外曾孙女领他到处参观。那时的美国已变成合作式联邦,人人工作、个个平等、各尽其力、各享其成;道德高尚、社会文明。社会无犯法、无监狱、无军队,每人都生活在幸福的家庭中。最后主人公魏氏发觉:美好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还是生活在原来的社会——1887年5月31日。

  此书不敢说吴氏一定看过。

  三年后,英人传教士李提摩太将此小说节译,题为《百年一觉》,由上海广学会印行。据考,此书对维新派思想家谭嗣同的仁学、康氏的《大同书》,颇有影响;梁启超亦赞为“奇文”。康有为曾说:“美国人所着《百年一觉》书,是大同影子。”此书在中国文化人中甚为知名,吴氏没有看过的可能性很小。

  1904年5月,李伯元主编的《绣像小说》第二十五期至三十六期又连载《百年一觉》的另一个译本《回头看》,译者可断为中国人,但未署名。鉴于吴趼人与《绣像小说》的密切关系和对大同思想的留心,吴氏即使看过李提摩太的译本,也肯定会对《百年一觉》中国人的译本兴趣盎然。

  当时,还有没有可能影响吴趼人乌托邦思想的著作呢?

  有。吴氏本人的《新石头记》第十回说到薛蟠带着贾宝玉到上海江南制造局参观和购书,要配齐翻译馆多年所翻译的书籍,其中就肯定包括一本由傅兰雅口述、应祖锡笔述、1885年江南制造局刊行的《佐治刍言》(原作者不明)。这是一本解释资本主义自由、平等价值以及论述国家政治、经济、法律和外贸等原则和制度的书籍。20世纪初,在上海知识界流传很广,在学者中受到高度重视。梁启超在《西学书目表》中称其为“言政治最佳之书”;章太炎称自己初读此书时,“如痴如醉,精魂横泄”,大为叹服。1901年10月创办的《苏州白话报》曾应社会之需,以长篇连载的方式,采用白话文重译此书。吴氏少年时入制造局翻译馆佣书,后到画图房绘图,中年才离开,与此《佐治刍言》,实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缘。但即使吴氏能先睹为快,阅后可能会发现,内中并无一言赞成君主立宪,肯定的是联邦共和。    

  1900年经世文社出版了中国人翻译的第一部科幻小说——法国儒勒·凡尔纳所着的《八十日环游记》,署薛绍徽女士译。新小说创作鲜有女作家能独占鳌头,科幻翻译更难能可贵,后来者如潮却是男士居多。若选以乌托邦科幻类,继有: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1904),荒江钓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说》(1904),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传》(1905),吴趼人的《新石头记》(1905),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1906)……

  然而,无论从科幻或乌托邦两者皆备而又成功的角度看,奠基者,唯有吴趼人的《新石头记》而已。

  

  新儒家的乌托邦

  吴研人《新石头记》,从1905年9月开始在《南方报》附张(28~148号)连载(仅13回),至1908年11月在上海改良小说社出版全本(40回),可看作为吴氏新儒家思想定型时期。其科幻乌托邦长篇小说《新石头记》,集中反映了作者意图通过乌托邦式的社会和国家制度模式,表达对西潮冲击下中国传统文化、物质进步龢民族命运的思考和对人民的终极关怀。

  全书40回,前20回卷一叙述:贾宝玉在大荒山青埂峰下,凡心一动,欲完成女娲补天之遗愿,重回人间的“野蛮世界”——19世纪之初的上海。从康干盛世的大观园直降至晚清的宝玉,目睹了大量火车、轮船、电灯等电气化的新事物和种种洋玩意,感受到了西方科技文化的高度震撼,但又不无自信心:迟早中国人也会制造,并造得更好。

  好学且思想开放的宝玉不但通宵达旦,贪婪地阅读维新派的《时务报》、《知新报》和《清议报》,而且认真参观江南制造局各厂和车间的工艺,每每询问:中国何时会制造?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来到制造局一下马车,就要到翻译馆,配齐历年所译各学科之书籍(几百本)。看来这个怀有补天使命未酬的贾宝玉,短短的下凡几个月,就明确了改造中国的方向:立定民族的本位,注重科技,向西方学习,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上古时补天之遗命。这是清代从中期曹氏起,发觉大厦将倾,爱国文人反反复复宣泄,无法挥去的一个“补天情结”。

  这个每天都在变化、生气勃勃的上海,据另一个也从《红楼梦》下凡,遇见宝玉的纨绔子弟薛蟠看来:偌大一个上海,只有“跑马车、逛花园、听戏、逛窑子”四件事,宝玉无奈也随着这个最适应上海的花花公子,见识见识上海糜烂的一面。

  接着卷二叙述宝玉到北京寻薛蟠,又遇上义和团神功抗洋人一劫,为今人留下了义和团愚昧的另一面的直观场面。临了宝玉因解释“维新”出自《尚书》、“守旧”出自《宋史》,结果祸从口出,又被官府无端抓入大牢。天真正直的宝玉又一次受到了晚清官场黑闇腐败的专制洗礼,尝尽了人间“野蛮世界”酸甜苦辣的滋味。

  后20回,叙述不惧磨难的宝玉,终于来到了“自由村”:“只见远远的祥光万道,瑞气千条”,来到了理想国的“入口”——孔道。在自愿导游的老少年(作者又一化身)陪同下,开始了脱胎换骨的“文明境界”之旅。

  宝玉初步见识了比上海和洋人不知高超多少倍、神乎其神的科技生产和生活:验质镜、司时器、营养餐、人工四季……大开眼界。

  老少年介绍:敝境共是二百万区,每区一百方里,分东西南北中五大部,每部统辖四十万区。每十万区用一字作符识,中央是“礼乐文章”;东部是“仁义礼智”;南部是“友慈恭信”;西部是“刚强勇毅”;北部是“忠孝廉节”。并告诉宝玉,这里称:强字一百区,省称“强一百”。自由村是这里一个村名。

  这是告诉读者:即使是物质丰富、科技再高、人间至善的理想国,它的思想基础不能离开上述中华民族传统道德,儒家基本的二十个伦理观念。

  在参观水师学堂时,宝玉聆听了总教习孙成武讲解战船攻守之法的一堂课。因讲课时在专门科技学术中“带了好些保全国粹、合群爱国的议论”,宝玉顿觉玉旨纶音,精神大振。

  “保存(全)国粹”,是晚清革命队伍中具有国学根底的一部分同人的口号和旗帜,并以此为中心组织了国粹学社和国学保存会,同时发行两种刊物,即《政艺通报》与《国粹学报》,主编皆为邓实,主帅为章太炎,健将有黄节、刘师培、马叙伦。

  吴趼人晚年似乎与这个广东顺德籍同乡邓实有一定的接触。一来他与邓实两人均被选为广肇同乡会的会长,为同乡解难排忧,建立同乡子弟学校,经常会面。二来彼此在中西文化冲突和对待孔子儒家思想以及教育救国的观点上相类。吴氏把最心爱之物——曾祖父吴荣光的《游踪图》拿到《政艺通报》上去刊登,可见两人是心有灵犀,并非一般泛泛之交。

  由此可见,吴氏新儒家的乌托邦的思想来源,并非仅仅主要来自康有为的《大同书》,还掺杂有谭嗣同的《仁学》、美国人费米尔的《百年一觉》和不知何人的《佐治刍言》,还有来自国粹派的国粹主义思潮,等等,如同一面反映时代各家各派 “大同”的镜子的组合,充满对人类自身痛苦的困惑和对终极的关怀。

  

  孔子之道与立宪梦

  晚清的读者如果跟随宝玉乘“文明境界”国的飞车,翱翔中美洲,猎取被遗忘的世界《山海经》中的大鹏;与坐超级潜艇环游世界海底的宝玉,穿越南极,力捕鲲鱼和奇珍,一定会心甘情愿惊心动魄,心甘情愿接受吴氏科幻文化的深度“启蒙”,尽管吴氏科幻被今天能幻想n个宇宙空间的科幻读者视为小儿科。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已取消刑部衙门(即公、检、法)的理想国,外部环境并不太平和安全,而被世界上的野蛮之国所包围、威胁,因而理想国无法不常备庞大的海陆空的帝国军事实力,包括:射程无限、无坚不摧的电炮;千多艘能24小时环球(4万公里)的猎潜艇;几千架高速自如的战斗飞车;不断有武器发明的大型军事科研基地……组成一支数十万高科技武装和高度戒备的军队。尽管备有人道式杀人不死的“仁弹”,但读者心目中的理想国还是被这些杀伐之器大打折扣。

  这就充分说明吴氏在幻想的儒家乌托邦时,中国的历史环境和作者内心的焦虑已无法构想和设计出世界各国无军队、无武器、无侵略的一个三无和平世界。

  如同屈原身乘天马天车,还频频俯首凝望人民涂炭的楚国;作为饱受欺凌、屈辱的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吴氏即使幻想在新儒家的理想国天堂中遨游,心中还是无法离开苦难的中国现实和刻骨铭心的民族危机,无法不在科幻小说中设想一支强大得足以扺御列强、保卫帝国安全的强大军队。

  吴趼人不是哲学家,他创造这个新儒家理想国的动机,并非作为形而上的哲理升华,或是从理论上总结人类大同之路,而更多的是针对晚清民族传统文化龢民族国家的双重危机,在列强入侵和西方文化汹涌而来直面的思考,深深地烙上作者那个时代偏激的个人情怀和道德伦理的文化印记。

  《新石头记》所述新儒家乌托邦,国号:“文明境界”。

  那么,文明是以什么作为指导思想的呢?老少年十分明确地告诉宝玉:  “你不看见牌坊上‘孔道’两个字么?那就是‘文明境界’,都是孔子之道的意思。”

  除了在本章前面所述,老少年介绍的“仁义礼智”、“友慈恭信”、“刚强勇毅”、“忠孝廉节”等16个道德伦理观念范畴外,孔子之道还包括什么内容呢?

  吴氏平生最恨宋儒理学,斥为徒托高义,不切实际,误人子弟。所谓“正心、诚意、天理、人欲”,一切皆为空谈,实质歪曲孔学。他在《痛史》第十五回沉痛地说:“秦桧卖国人人知道,朱熹倡导理学以言论误国,虽比卖国还毒,却无人知道。”这种激烈的言辞,比“五四”时打倒包括朱熹的孔家店人物,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见吴氏心中的孔子学说并非包括他所批判的宋明理学。

  吴氏思想上立足本土儒学优秀文化而又有所取舍和发展,如提倡男女平等;积极入世,反对佛道;注重百姓日常德育伦理(上述16个伦理观念和道德范畴);如农业经济上吸取外国经验,主张合作制:有田者,彼此合了公司,按地亩均分(《新石头记》第三十五回)等等观点来分析,吴氏的乌托邦与康有为的《大同书》的大同世界迥然不同。似乎是组合了一套代表城市中下社会阶层,具有普世实用性质的新儒家的道德文化观,意图以此来扺挡西方文明和消解西方文化的冲击。不过他没有、或无法说明,他那套新儒家道德文化如何指导、如何沟通和融合西方的科学技术文化,把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飞跃建成一个超级的高科技新儒家大国。也许,正因带有那个时代无法实现的空想,因此才称之为乌托邦。

  

  共和乎立宪乎专制乎

  在阅读吴趼人的《新石头记》时,发觉有不少有趣之最。如最易堕其误区的,是书中大量的五光十色的科幻描述,极易以阅读时的情感反应当作理性判断。读者也会发问:

  “这是什么科幻小说?……书中的科技是那么肤浅,怎么看得下去,那种科学话语的幼稚……”

  反而觉得同处近代的《荡寇志》中的所谓“科技”顺眼,如同看《封神榜》的雷神电母,顺理成章。

  这样一误,误了几十年。

  《新石头记》与晚清现实生活最能接轨之处是理想国的政制。

  书中的老少年(即作者又一化身)在宝玉的追问下谈到了理想国的政制历程:

  “原来我们也认同专制不好,实行君主立宪政体。后来国中出了一个英雄,姓万名虑,表字周详,定了个强迫教育法令:举国一切政治,只重教育,并偏重德育。五十年来社会风气,夜不闭户,道不拾遗。”

  他临终时说了八个字:德育普及,宪政可废。

  这是一种道德普及即幸福的唯意志论。

  究竟万虑临终所说“宪政可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只要“孔子之道”深入人心,就可以把约束皇帝的宪法给废除了,选举议员和议会、立法会也不要了,这就等如还权于皇帝,变成帝国专制政体。

  这就使人更不好懂,究竟理想国发生了什么危机?为什么不实行共和,情愿政体倒退,宁愿冒集权于专制皇帝一人的风险,而舍弃好端端的资产阶级立宪政体呢?老少年下面道出了内中的理由和原因:

  

  其一,“……那专制是无人赞成的。敝境却偏是用了个专制政体,现在我们的意思,是倒着看共和是最野蛮的办法。其中分了无限党派,互相冲突,那政府是无主鬼一般,只看他党派盛的,便附和着他的意思去办事,那一天党派衰了,政府的方针也跟着改了,就同荡妇再醮一般,岂不可笑。”(第二十六回)

  

  这是吴氏第一次以欧美的政治现实(借老少年的口)指责共和政体的弊端。

  

  其二,“……就是立宪政体,也不免有党派。虽然立了上下议院,然而那选举权、被选举权的限制,隐隐的把一个贵族政体,改了富家政权,那百姓闹得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又是什么社会主义,终非长久太平之局。不信你放长眼睛去看,他们总有分崩离析的一天。”(第二十六回)

  

  这是吴氏有关旧社会迟早会灭亡,出现社会主义的第一个政治预言。

  

  其三,“他(指万虑)死了不多几年,就听见外国有那均贫富党(指共产党)的风潮,国人就开了二回大会研究此事,都道是富家为政的祸根。于是各议员都把政权纳还皇帝,仍旧恢复了专制政权。”(第二十六回)

  

  这是吴氏忧虑社会均贫富党(指共产党)的风潮迟早要出现,宁愿倒退回专制政体的第二个预言。

  中国研究晚清文学或历史学的专家们,请别忽略了上面老少年和宝玉坦诚的政治对话。那可是吴氏在文学补天之梦中的内心独白和政体宣言。

  闹“均贫富党”可真是一面使社会各阶层露出政治原形的魔镜,连乌托邦也不例外。

  所谓闹“均贫富党”,大概是指1905年12月,莫斯科工人在布尔什维克和列宁的领导下实行总政治罢工和武装起义。当时晚清不少报刊,特别是中国同盟会的《民报》,经常登载有关这次革命的消息和评论。列宁在《关于1905年革命的报告》就指出过:1905年革命和强大的起义,给中国革命留下深刻的痕迹。有意思的是,我们竟然在知识分子的乌托邦科幻小说中,在其理想国议会的“社会主义”危机讨论和政体决定中,找到这种俄国“1905年革命”的“深刻的痕迹”。

  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和不可思议的是,仅仅过了16年,中国共产党果然像吴趼人预言那样,从有些人内心意念的忧虑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成立了。——再过28年,吴氏的另一个预言: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政权“总有分崩离析的一天”,终于到来。

  别国有均贫富党,就吓得乌托邦要召集议员“开了二回大会”研究预防之法,原因自然是有贫富产生的土壤存在。如理想国让农民土地合股种田,不过是初级合作社的程度,贫富分化是迟早之事,谁也无法避免这个真正的祸根——“贫富悬殊”。于是“文明境界”破天荒将出现“均贫富党”——这是何等危险之事。

  这时政制向左——共和,还是向右——专政呢?吴趼人替他笔下的议员们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全体乌托邦议员,向右看齐!——还政于吾皇专制,永葆“文明境界”千秋万岁万万岁。

  这虽是乌托邦,子虚乌有之事,但却是吴氏补天的文学大梦。

  可悲啊!吴氏晚年,再无法前进一步的秘密,尽显于此。

  理想国这种戏剧性的政制变化,连《新石头记》书中的贾宝玉都看不懂,大惑不解,以至反问。

  宝玉道:“何以专制政体倒好,这可真正不懂了。”

  老少年道:“看着像难懂,其实易懂得很。不过那做官的和做皇帝的,实行得两句《大学》就够了。”

  宝玉请教。

  老少年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为自己曾经猛烈攻击的万恶专制粉饰,以为糊弄两句《大学》,结果连天真的贾宝玉也骗不了。这是从资产阶级立宪立场上严重倒退。趼人在最后几年,确实前进有之,倒退有之。如在对待徐锡麟和秋瑾被杀的态度上,完全失去了理智。与当时社会的群众舆论相逆,甚至同是维新派的文人都不如。这一点,上面已详细分析。

  《新石头记》是一部具有深刻政治寓意的乌托邦科幻小说,它通过一个天真又有民族正义感的著名文学人物——《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的人物形象的再创造,游历幻想中的乌托邦——“文明境界”国。在他眼前所逐渐展现的,是晚清读者前所未见的新型社会和国家。一个以孔子之道为社会和全民的思想基础,又以超级科技立国的新儒家乌托邦。

  这类型政治乌托邦科幻文学的产生,源于现实中戊戌变法的失败和庚子事变后,一些小说家(代表一部分知识分子)对清皇朝变革彻底絶望,转而对国家前途龢民族命运反思,尝试输入多少大同色彩,潜化为文学上带有浪漫色彩的创作冲动。当时外国科幻小说开始进入翻译文坛,于是这种科幻小说天马行空、想像无远弗届的新样式,亦为中华民族经济和科技的崛起开辟了崭新的文学空间。其中有关在中国上海开办世界博览会也作为振奋国人的预言和科幻式的情节,也作为中国人赶上英美水平的中国梦,不约而同在多部科幻小说中的情节中展现岀来。

  一是梁启超在1902年发表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仅5回),小说从60年后的上海举行大博览会写起,他写道:“那时我国民决议,在上海地方开设大博览会,这博览会却不同寻常,不特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而已,乃至各种学问、宗教皆以此时开联合大会,处处有论说坛、日日开讲论会,竟把偌大一个上海,连江北,连吴淞口,连崇明县,都变作博览会场了。” 梁启超的艺术想象,其地址之准确集中地体现了那一代人的强国梦。 

  二是吴趼人《新石头记》发表在1905年。这部科幻小说从书名看是《红楼梦》续书,其内容是讲述贾宝玉再度入世后的近代故事。书中写道:“你道还是从前的上海么?大不相同了。治外法权也收回来了,上海城也拆了,城里及南市都开了商场,一直通到制造局旁边。吴淞的商场也热闹起来了,浦东开了会场,此刻正在那里开万国博览大会。我请你来,第一件是为这个。这万国博览大会,是极难遇着的,不可不看看。”“一出门外便是会场,各国分了地址,盖了房屋,陈列各种货物。中国自己各省也分别盖了会场,十分热闹,稀奇古怪的制造品,也说不尽多少。”作者通过描写贾宝玉的这段奇遇,寄托了自己对未来的理想。 

  三是陆士谔在1910年发表的充满理想的小说《新中国》,全书共分12回,以一个梦贯穿。他预言100年后,在上海浦东要召开一个万国博览会,中外游客都要来。在小说里,一觉醒来的陆云翔与妻子游历上海,惊讶地发现,租界的治外法权已经收回,昔日趾高气扬的洋人见了中国人彬彬有礼,而街头的新生事物更多,以往经常碰撞行人的电车也改为地下行驶,“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行不絶。”更让陆云翔惊讶的是:“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 “现在浦东地方已兴旺得与上海差不多了。”妻子告诉他,大桥是为开博览会才建造的。小说结尾,陆云翔被门槛绊了一跤后跌醒,方知梦幻一场。妻子说:“这是你痴心梦想久了,所以,才做这奇梦。”丈夫却答:“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如今,陆士谔的一场奇梦竟变成了现实,时间、地点都十分吻合。可以说,他的预言一一应验。

  晚清本国创作的科幻小说不算少,但向来无人重视。就其科学幻想内容展开的全面性、丰富性和完整性而论,吴氏的《新石头记》堪称晚清科幻小说史上奠基性作品幷且最受读者欢迎。然而,不能设想,可以避免那种从明清现实主义话语和古代神话文学话语过渡到严格的全球性科学幻想文学现代话语的起步幼稚和艰难。

  说到此书最令人意外的,是《新石头记》书中作者吴趼人推崇的新儒家理想国的模式——儒家道德文化 + 科技物质现代化,竟然与第三代和第四代的现代新儒家的社会构想有大体上相同和暗合之处,这恐怕是吴氏始料不到的百年后迟来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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