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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章太炎夫人汤国棃,字素莹,号影观。生于1883年9月24日,卒于1980年7月27日,享寿九十八岁,被称为百岁老人。

  童年在家乡——“梦里苕   烟水阔”    

  祖母汤国棃,诞生于上海,她父亲是个普通读书人,祖籍浙江桐乡县乌镇,祖母是长女,乳名引官,父母希望她出生以后能再引来一个男孩,以后她把“引官”改为“影观”,作为自己的号。她出生后第二年,随父母去江阴,四岁时,又随父母去汉口,她父亲在一家茶叶店当会计。九岁那年,她父亲因病亡故,遗下三个孩子,她母亲只好带了三个孩子回到乌镇故乡,寄居舅父家里。关于乌镇,同是乌镇人的茅盾先生在他的《可爱的故乡》中写道:“我的家乡乌镇,历史悠久。……镇上古迹之一有唐代银杏,至今尚好。我为故乡写的一首《西江月》中有两句:‘唐代银杏宛在,昭明书室依稀。’……浙江出过许多人材,历史上的人物就不说了,仅民国以来的仁人志士、革命先烈就可以列出长长的名单。……章太炎是浙江余杭人,而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棃是乌镇人。”茅盾先生写这篇文章时已是暮年,他还这样眷念家乡,他还记得我祖母,当时祖母其实还健在,她同样记得茅盾和眷念家乡。在她去世前两年,即她九十六岁那年仲秋,我回家时向她索墨留念,当时她对纸凝视,暝思半晌,才提笔挥毫,写下了下面这些文字:

  春水鸭头緑,夕阳牛背红,
  瓜皮渔艇子,摇出小桥东。
  
  乌镇薛家桥旧作一首録示小午  棃志

  这是她童年家乡所见,印在她心底里最美好的回忆,这幅屏条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一件墨宝。

  在她的遗墨中有许多诗词是着力刻划家乡山水的题材,如早年(1910年以前)有《过王家庄——在乌镇南栅外》,写出了一个少女眼中的江南水乡的恬静风光: 

  鸡犬声相递,幽幽一径通,
  柔桑低碍发,细竹乱惊风。
  疑语逢村女,行歌羡牧童,
  桃源在入境,莫更问渔翁。

  晚年(1972年以后)又作有《有怀故里》,则反映了老人无限深情的乡思:

  少孤多难飘零久,白发萧然未得归,
  梦里苕  烟水阔,故乡虽好故人稀。

  祖母童年在乌镇,靠着亲戚们的接济,母女四人相依为命,度过了她青少年时代。为了分挑沉重的家庭负担,她白天帮助母亲操持家务,烧菜煮饭,缝衣绣花,晚上靠了她父亲生前教识的几个字,借着月光诵读唐诗。她不倦地求知,硬是靠了一部字典,一部诗韵,一部白香词谱,学作诗填词,有闲暇,在庭园四周遍栽花木,常常与花为伍。祖母的老友胡觉民先生在他回忆録中写道:“汤老八十五岁,犹身心健康,耳聪目明,她日常在家,随身有三件东西,一是小铁锄,用来在家圃中种花锄草;二是毛笔,经常写字作诗文;还有一根缝制衣服的引线,  自己做针线活。”(胡觉民《汤国棃谈章太炎》)正是这三件与她从小清苦生活形影相伴的东西,养成她爱好劳动、勤奋学习、自奉节俭的品德。

  女校高材生——“絶未添描苦效颦”    

  1905年,祖母二十三岁那年,同盟会成立了,光复会也在江浙地区活动,资产阶级革命运动日渐兴起,新式学堂和革命报刊纷纷创办,尤其我祖父章太炎先生的激进思想对浙江很有影响,因为“其学问素为浙江人所崇拜,《苏报》案情起自上海,上海毗连浙江,故此案之风潮,遂遍传于浙江内地,而革命之思想,因以普及于一班之人心。”(陶成章《浙案纪略》)许多有识之士纷纷投身到革命潮流中去。祖母亦敏鋭地感觉到时代的脚步声,再也不愿受旧式封建家庭的束缚了。这时她虽然早巳到了待室之年,求婚者不乏其人,但她渴望求知,渴望到上海进新学堂求学,终于在她舅舅的支持下,于该年秋天进入上海务本女学念书。

  务本女学创办于1902年,是我国近代较早创办的女子学校之一,培养了不少妇女社会活动家。与祖母前后期同学的,有吴若安、张謇的女儿张敬庄、张伯纯的女儿张默君,以及舒惠珍、谈社英、边境宏、范天德、沈仪宾、余庆裳、崔正华等。祖母在学校里一面如饥似渴地学习,一面和有抱负的同学纵谈天下大事,开始投入社会活动。当时她写了《酒兴》一诗,藉以抒怀。诗云:

  兴酣落笔书无法,酒后狂歌不择腔,
  一任旁人窥冷眼,自扶残醉倚暗窗。

  这首诗可以说是她爽朗个性的自我写照。在另一首《无为》诗中,又说明瞭她旷达的性格:

  莫道身为累,心闲宁患身?
  凭危似自泰,处垢亦无尘,
  有色皆空相,无为澄净因,
  中天一轮满,历劫总如新。

  在祖母求学时期,浙江发生了收回苏杭甬铁路路权、拒借外债的保路运动。这场运动一方是和英美帝国主义斗争,一方也是含有推翻清朝政府的企图,也就是发动群众走向革命。祖母也积极投入了这场运动。据辛亥老人沈瓞民先生(当时是务本女学教师)回忆说:“在杭州成立保路会,由王廷扬、王佐负责。上海为了支持这一运动,由章炳麟、陶成章领导的‘光复会’外围组织‘浙江旅沪学会’进行活动,发起成立了‘妇女保路会’,推举经慧贞为干事。汤国棃系上海务本女学高材生,积极参加保路拒款运动,经常在愚园、锡金公所讲演,宣传保路拒款,听者激动,女界认款支持者甚众。”由于保路运动深得人民支持,迫使清政府废约。这是她第一次投入我国民主革命行列。至今我们家中还珍藏着她当年认购的保路股票若干张,其中一张还有她的亲笔题字:“清宣统三年,沪杭铁路清政府拟借外债建筑,人民群起反对,由人民集资建造,时余在上海参加这一运动,凡参加运动者皆量力认股,后改为官办,我不及收回股款,存之亦一纪念品也。”

  1907年夏,祖母以第一名优异成绩从务本女学师范毕业,毕业后她抱了振兴我国教育事业的愿望,回到故乡,应聘于私立吴兴女校任教师,后任舍监,最后任校长,致力于教育事业,前后凡四年。吴兴女校设于湖州南门外东园,为沈氏创办。祖母在教书之余,常漫步于附近三里桥侧,面对祖国大好河山,赋写了许多诗篇。如《三里桥晚眺》:

  三里桥头望,迎眸似画图,
  钟声来远寺,雁影落平芜。
  楚塔低丛岭,长流入太湖,
  严城笳吹里,寒月一轮孤。
  溪头无限好,独立意苍茫,
  远岫含空翠,高城接大荒。
  渔灯明极浦,帆影落横塘,
  纵目疏林外,归鸦乱夕阳。

  1911年秋,汤国棃应务本女校几位老同学邀请,辞去吴兴女校之职,到上海准备办校。到沪不久,武昌起义的消息传来,中国人民久久盼望的推翻封建王朝的革命运动终于胜利了,二千年的封建统治宣告结束,她闻讯立即写了《闻武昌起义》诗,有句道“莫道秋光多萧杀,经霜红叶烂于花”。

  辛亥革命爆发后,她在上海参加扫除清朝残孽的活动。她曾说:“武昌起义后,全国各省大部分宣告独立,但南京的清廷两江总督张人骏及将军铁良,江防营提督张勋犹负隅顽抗。这时同学张默君、谈社英等准备在上海发起组织‘女子北伐队’,邀我参加并作为发起人之一。但是经费无着落,于是我建议在安凯第组织游园会进行筹款,邀请务本女校同学及她们的亲戚参加,以高价推销入场券。同时准备许多高级饮料、纸烟、雪茄、饼乾、糖果、水果、鲜花和妇女用的化妆品,还有我们当场自制的三明治,在会场中举行不定价的义卖。招待员则由务本同学担任。我的建议为大家所接受,经过筹备,游园会终于开幕。”游园会进行了三天,祖母担任招待。她回忆说:“游园会结束,共募得现款五万元。但此时南京已被苏、浙、沪联军攻克,组织女子北伐队似无必要,由张默君向孙中山先生请示所筹之款该怎么办?孙先生说:‘你们这批年轻有为的女同志可以做宣传和教育工作,游园会募集的五万元,即可作为办学校和报社的经费。’于是由张默君、谈社英与我等发起,在上海创办了神州女学与《神州日报》,我担任神州女学教师和《神州日报》编辑。”(胡觉民《汤国棃谈章太炎》)

  这时,她还是经常写诗填词。有次同学舒蕙桢来,祖母示以近作,舒读后惊奇地说:你将成为诗人了。祖母听后,有感而作诗一首:

  寥落心期百不成,敢云强勉作诗人。
  聊将绮语吟风月,安得高歌泣鬼神?
  乱世虽无沟壑惧,残年犹有国家情,
  镜中自爱修眉好,絶未添描苦效颦。

  新婚即远别——“长笺裁尽未成书”    

  就在祖母三十岁那年,即一九一三年,在她生涯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年春天,同学张默君的父亲张伯纯(通典)——孙中山先生的秘书长作媒,介绍她与我祖父章太炎先生结婚。祖母曾回忆说,“关于择配章太炎,对一个女青年来说,有几点是不合要求的。一是其貌不扬,二是年龄太大(比我长十三岁),三是很穷。可是他为了革命,在清王朝统治时即剪辫示絶,以后为革命坐牢,办《民报》宣传革命,其精神骨气与渊博学问却非庸庸碌碌者所可企及。我想婚后可以在学问上随时向他讨教,便同意了婚事。”(胡觉民《汤国棃谈章太炎》)

  1913年6月15日,祖母与祖父在上海哈同花园举行婚礼,一时贺客盈门,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革命党人和男女来宾二千余人,均来道贺。婚礼由蔡元培先生为证婚人,婚书由祖父自撰。是夕,假座“一品香”宴客,热闹非凡。席间务本几位同学要新人即兴赋诗,祖父当即起立吟道:

  吾生虽秭米,亦知天地宽。
  振衣陟高岗,招君云之端。

  吟罢,祖母亦立即当场赋诗一首,即録示她的旧作《隐居诗》

  生来淡泊习蓬门,书剑携将隐小村。
  留有形骸随遇适,更无怀抱向人喧。
  消磨壮志余肝胆,谢絶尘缘慰梦魂。
  回首旧游烦恼地,可怜几辈尚争存。

  诗如其人。她不图富贵的高洁风骨,更赢得了人们对她的敬重。

  婚后,他俩去余杭扫墓和省亲,作为蜜月,蜜月未曾匝月,“二次革命”爆发。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举兵讨袁,15日黄兴在南京宣布独立,任讨袁军总司令。祖父连发宣言二则支持讨袁,以他所向披靡的笔锋痛斥袁世凯的狼子野心。不久,讨袁军事行动受挫,孙中山、黄兴等革命党人纷纷走避日本,临行也来劝祖父同行。祖父拒不走避,并表示要去北京面责袁世凯。祖母问道:“袁氏岂甘心于君耶?”祖父回答说:“事出非常,我志巳决,卿毋多虑!”遂匆匆首途。这次出走,距新婚仅一月余,而一别竟三年。

  祖父入京后,即遭袁氏软禁,这给新婚的祖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忙遣家人去故乡余杭向族中人商议营救办法,不料所获结果是:“族中巳决定将他开除出族”。这使她更增添了忧愤,填《菩萨蛮》抒发她对祖父的思念:

  蓬窗悄倚愁如织,緑杨万树无情碧。只解舞东风,何曾系玉聪?    夜深还独坐,辗转愁无奈,别绪满河梁,月圆人断肠。

  这时袁世凯千方百计诱迫我祖母进京,她回忆说:“袁氏为谋久羁先生,乃诱胁其接眷入京。于是常有自称为章先生门人或至友者来,或问余通讯情况,或愿代递秘密文件,意似殷勤。但余与先生结婚仅逾月而别,初未识其所谓至友与门人,亦无秘密文件之待寄,故唯唯而巳。后有《大共和报》、《神州日报》程某,蔡某迭造我门,告曰‘章先生巳得当局谅解,且将舁以要职,车马洋房均巳布置就绪,先生亦乐于接受,惟当局必须家属到京,方克成事,故望夫人早日成行耳。’言颇不伦,益增疑惧。盖促余北上者,欲以此息先生南归之念,以掩其幽禁之名耳。且亦有闻,袁氏以余尝参加革命运动,与陈英士其美有同乡之谊,促余北上,亦袁氏老谋深算,芟草务尽之计也。是故对移家北京事,余与先生有不同顾虑。家书中时而迫切相召,时而戒不宜行,正所以见先生处境之艰危,心绪之紊乱也。余则深知委曲之不能求全也。北行既无益,抑且徒增先生之累,故屡请其勿以家属为念;而对彼甘言利诱,亦唯置之不理而巳矣。”(汤国棃《章太炎先生家书·叙言》)

  祖父被囚三年间,只得鸿雁不断,两地相思。《裁书》一诗里,祖母刻划了自己这种凄苦心情:

  巳封重启意徐徐,欲写还休叠又舒。
  挑尽残灯过夜半,长笺裁尽未成书。

  在往返书信中,祖母经常寄去诗词,安慰鼓励我祖父。在祖父的复信中清楚地记载了这些经历。如1914年10月1日函:“汤夫人左右:得九月初二函,  《索居》五律,词旨恬漠,太上感情,无乃太过。君巳得家居之乐,譬如一啖莼鲈,味巳足矣。”家书往返,互相慰勉。在祖父被幽禁的岁月里,祖母以悲愤的心情写下了许多诗词,选録二首如下:

  《夜雨》

  风雨黄昏一惘然,离愁黯黯又经年。
  西园芳草迷蝴蝶,南浦吟魂化杜鹃。
  微命如丝空断续,春心如茧独缠绵。
  为灰为土寻常事,憔悴何曾算可怜?

  《误佳期》

  雨过苔痕如雪,风定茶烟低袅。
  日长人静奈无聊,总比黄昏好。
  独自依朱阑,对影怜残照。
  悄寒又到旧罗衣,欲恨秋来早。

  在祖父章太炎被袁世凯囚禁在北京期间,祖母迫于生计,继续去当教员,曾先后到陈其美、谢天锡家当家庭教师。这时袁世凯加紧称帝步伐,网罗党羽劝进,亦胁迫祖父劝进,以给予自由为诱饵。但祖父严词拒絶,宁死不屈。这使袁世凯老羞成怒,欲杀之而后快,但慑于祖父的威望,又不敢杀,其间祖父曾两度絶食,反使袁慌了手脚。这时祖母在沪更是日夜焦急,因作《依稀》一诗:

  风景依稀似去年,虫声如雨月如烟。
  可怜一带银河影,知隔云山路几千。
  团聚又分离——“多少离魂在梦中”

  倒行逆施的袁世凯,终于在人民的一片反对声中一命呜呼,祖父因此絶处逢生,于1916年6月底获释南归与祖母团聚。三年中祖父给祖母的书信,祖母在辛亥革命五十周年之际,郑重地交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影印出版,题名为《章太炎先生家书》幷亲撰《叙言》,说“顾余之珍重此家书者,期与先生相见时,作共诉甘苦之印证,留示子孙,使知先人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之气节,传之社会,可觇专制统治者之蛮横暴戾,然则此家书亦史书也。”

  祖父从北京扺沪时,受到盛大欢迎,旋偕祖母返家乡扫墓,在浙江也受到盛大欢迎,章氏族中亦纷至道贺,祖母依然以礼相待。从这时开始,祖母随祖父参加了各种社会活动,也作为主妇在家招待了四方来客。客人中有许多政坛要人和文坛巨子,如孙中山、黄兴、蔡元培、谭人凤、李烈钧、廖仲凯、黎元洪、于右任、居正、张继、冯玉祥、陈独秀、苏曼殊、柳亚子……等等。

  袁世凯虽死,政权则仍落在军阀、官僚、政客手中,为了巩固辛亥革命成果,祖父归家,未住满一月,又去西南和南洋争取革命力量,一去又近半年。祖母想到三年中受惊担怕的滋味,不禁对祖父远行有些纳闷,写了《寄外子南洋》诗:

  问君何所为,飘然走远方。
  若为百世名,斐然有文章。
  若为千金利,妻子安糟糠。
  南方瘴厉地,奚乐滞行藏?
  出嫁为君妇,辗转怯空房。
  阳春骄白日,枉自惜流光。
  朱颜艳明镜,顾影只自伤。
  独坐不成欢,一日如岁长。

  1917年4月,祖母生了第一个孩子,这就是我的父亲章导。七月,张勋复辟,孙中山先生立即宣布“护法”。祖父天天“集议孙公邸中”商议护法大计,最后竟不辞而别,随孙中山先生登舰南下,赴广州宣布成立护法军政府,孙中山先生任护法军大元帅,祖父任护法军秘书长。直到这些消息在报上披露时,祖母方知祖父出走了,她感慨地说了句“他真是有国无家!”她只好又一个人默默地挑起家庭的重担,抚养出生尚未满三月的孩子。祖父这次出走又长达一年零三月之久,行程一万四千余里,忠实执行着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张。在这些分离的日子中,祖母无时无刻不担心着祖父的安危。《夜静闻轮船汽笛》,正是当时她这种心情的写照:

  夜静涛声递远空,江轮汽笛挟悲风。
  悬知一片征帆里,多少离魂在梦中。
  仿徨与苦闷——“纷纷世事一枰棋”

  1918年10月,祖父十分懊丧地回到上海,由于南方军阀背叛了孙中山先生为首的军政府,“护法”失败了,孙中山先生也被逼出走,现实使孙中山和祖父都认识了“南北军阀为一丘之貉”。革命不能依靠军阀,但依靠谁来救中国呢?祖父深感迷惘。他早年投身革命,遭受七次追捕,三入牢狱,所见的只是满清皇帝换了洪宪皇帝,张勋复辟,军阀割据,环顾国事,面貌日非,民不聊生……。当年的同志,有的死了,有的当官了,有的消沉了,只有少数人还在苦苦奋斗,目睹现状,使他心灰意乱,竟愤然闭门杜客,陷入了深深的仿徨与苦闷之中。祖母同样感到迷茫,而写下了《旅怀》一诗:

  纷纷世事一枰棋,自是鱼龙溷迹时,
  诗酒生涯甘落寞,乱离作客惯栖迟。
  春风桃李清才盛,秋水莼鲈故国思,
  万丈红尘容小隐,端居陋巷雅相宜。

  怎样才能将水深火热之中的祖国从贫困、苦难中解放出来呢?现实证明,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家已是挑不起这副时代的重任了。但这个道理当时祖父和祖母是无法理解的。她在《满庭芳》一词中,表达了这种找不到出路的仿徨心理:

  芳景初回,春人渐困,雨余小院寒轻。落花如絮,香雪扑疏棂。寂寞伤春旧事,都付与梦境诗情。雕梁燕,如曾相识,软语诉飘零。自疏慵已惯,香沉宝鸭,指冷瑶筝。尽低逥往迹,何处堪恁?襟上酒痕和泪,青镜里,华发星星,更休拟,量愁沧海,辛苦记平生。

      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在上海诞生,党的第一次代表大会代表,大多数住在博文女校,并于该校举行了开幕式。博文女校是受到祖父赞助,并由祖父唯一的女弟子黄绍兰创办的,校牌亦出自祖父手笔,祖父是博文女校的校董,而祖母则是博文女校的教务长。据黄绍兰的女儿黄允中说:“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棃等人都支持该校工作。”(一大纪念馆资料组:《党的一大代表活动地点之一——博文女校》)祖母与黄绍兰感情极密,该校又离当地我家仅一箭之遥,所以她还常带了孩子(我的父亲)去校中小住,与黄诗词合唱。当然祖母和黄绍兰都不会知道,这几个以“北大师生暑假旅行团”借宿于博文女校的人,正在开始筹划一个新的时代的大计,将要如此巨大地影响着整个中国的历史!诗《步兰姊韵》,就是当年与黄绍兰唱酬的诗:

  半窗残月影萧萧,珠箔疏灯入梦遥,
  尽有清愁借酝酿,还将雅谑解无聊。
  言深可奈心难尽,恩重宁辞骨为销,
  摇落天涯芳草远,却抛情绪到离骚。

  在“五四”运动影响下,妇女运动蓬勃兴起。上海“妇女参政会”建立后,1922年10月又成立“女权同盟会”。祖母汤国棃也参加了当时的妇女运动。10月29日,“女权同盟会”经过八次筹备会,于江苏省教育会召开了成立大会,到会者有四百多人,众推汤国棃为临时主席,并请她作了报告。她在会上提出:“国家、社会、家庭方面,女子俱有与男子同等参与之必要”的主张。会上祖父及张继,陈望道等相继讲演,认为“女权决不能与政治分离,辛亥革命,女子尽力及牺牲者俱不少,……盖民国虽已十载,而真正民国尚未成立也,欲争女权尚须为第二次之努力与奋斗。”美国女权会代表柏小姐亦代表美国女权会来表示祝贺(均见《时报》:《女权同盟会成立会记》)。

  动荡的年代——“乱世羁危去住难”

  1924年,在孙中山先生倡导下,国共实现第一次合作。是年夏,祖母生下第二个孩子(即我叔父)。叔父天资聪慧,有“神童”之称,深得祖母疼爱。1947年叔父去美国攻读化学,后因海峡两岸分裂,致使祖母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祖父自“护法”失败后,由于对军阀的本质还是认识不够,开始附和所谓“联省自治”的政治主张,其实还只是在上层官僚和军阀中间寻求出路,结果军阀们却利用这个口号来达到他们扩展势力的目的,于是各种政客和政治势力纷纷来包围他,利用他的声望。在当年的北洋政府统治下的这种动荡年代,祖母无时无刻不为祖父的安危担忧。当时我家住在老西门屠牛场附近,夜阑人寂,传来阵阵宰牛的哀鸣,凄厉的惨叫,激起她写了《乱世》这诗:

  乱世羁危去住难,残年情绪倍阑珊,
  愁来酒味甘如药,静里茶香郁似檀。
  已自襟怀归淡泊,还教离合作悲欢,
  熏笼渐冷抛长夜,心比炉灰分外寒。

  悲哀和失望,使祖父先前以革命家现身的一股鋭气渐渐消沉失色,与时代的步伐渐渐不合。军阀赵恒惕请他去“主考县官”,吴佩孚欲请他任“总参赞”,孙传芳请他“主持授壶”……。这就是鲁迅所说过的‘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对于祖父一生是“白圭之玷”。

  北洋旧军阀换来了蒋介石新军阀,祖父极力抨击蒋介石。1927年6月16日,国民党上海市特别党部发出“通缉著名学阀章炳麟”令,1928年11月24日,又“呈请中央通缉”他。祖母为祖父的失望消沉而分忧,写了《独醒》一诗,云:

  独醒成何事,河清在几时?
  青春悲巳逝,白发恨难支。
  填海心何苦,回天愿亦痴,
  持杯期一醉,赢得泪盈卮。

  为了逃避追捕,祖父被迫藏匿,先躲在一家日本人的私立医院里,后躲在亲戚家里,关在小房间里,百无聊赖,只好关起门来研究学问,使他远远地脱离了社会的政治现实。祖母用她行走不便的小脚,不时偷偷地跑去看望祖父,为他送去书籍和生活用品,安慰迅速衰老的祖父,替他分担忧愁,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祖母曾对我回忆这段历史,感慨地说:“如果说前几年是由自己的手筑起跟时代隔絶的墙,如今则是由别人的手为他筑起了与时代隔絶的墙。”祖父虽然堕入如此厄境,但他毫不妥协,不愿投到青天白日旗下面去。这时祖母写有《旅怀二首》,其一写道:

  烽火频年苦求休,伤心怕上最高楼,
  梅舒古艳仍春色,草长新痕忆旧游。
  故园湖山空系梦,他乡风月总生愁,
  何时得遂归田愿,茅屋三椽一钓舟。

  此诗反映了她一度产生过只好选择退却的思想,想去寻求“茅屋三椽一钓舟”的世外桃源,来摆脱冷酷的现实。

  办抗日伤兵医院——“四海由来皆弟兄”    

  1931年“九·一八”和1932年“一·二八”的炮声一响,祖父祖母不顾身处逆境,奋然而起,又为动员抗日而奔走呼号。祖父坚决反对蒋介石的不扺抗主义,与马相伯等一再发出宣言,呼吁全民抗战,并大力赞扬十九路军淞沪抗战的英勇业绩。为了支持十九路军抗日,祖母在祖父的授意下,与黄绍兰、沈仪宾、赵敬若商议,决定筹建一所伤兵医院,所需费用通过义演义卖筹集。义演那天,她先作演讲,宣传抗战的必要,感谢大家的爱国热忱。这次义演,得款可观,然后在她堂兄汤再如的家里(地点在康定路胶州路口如升里底的两幢石库门房子里)办了“第十九伤兵医院”,院长请同德产科医院院长李元善兼任,医生和护士均由同济医院毕业生和广慈医院的医生义务担任,她自己则担任总务之职。这所医院一成立,即收容前线送来的伤兵,三天之中,病房全部告满。院里规定每天上下午查房,有些伤员由于伤巨痛深,时发脾气,也有的为了伙食不合胃口,非难护士,护士亦多属青年知识分子,个别人视送药换药为畏途,祖母乃带头偕护士查病房。医院办至战事平息,先后接纳伤员一百四十多人,仅一人因伤势过重身亡(胡觉民《汤国棃谈章太炎》)。

  1935年北平爆发了“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祖父毅然站在爱国学生一边,支持他们的抗战主张和行动。当反动当局丧心病狂地镇压学生运动时,祖父愤然在报上电质当局:“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党者,但问今之主张如何,何论其平素!”(章太炎《致宋哲元电》)这大义凛然的指责,不得不使宋哲元表“先生之嘱,自当遵办也”。(1935年12月24日《申报》)“一二·九”运动很快得到上海学生响应,他们北上南京请愿抗日,列车开到苏州,雨雪载途,备尝艰苦,还遭到国民党潘公展等的诱骗镇压。祖父闻讯愤怒地向报界发表谈话,“对学生爱国运动深表同情,认为政府当局,应当妥善处理,不应贸然加以共产党头衔,武力制止。尤其政府当局,教育当局,应对饥寒交迫之学生,负责接济粮食,并沿途妥为照料。” (1935年12月26日《申报》)祖父率先“派代表慰问,并嘱县长馈食。”(浙江图书馆《追悼章太炎先生特刊》)并立即责成祖母带了食品赶往苏州火车站,登车慰问爱国学生(吴锡成《访太炎先生夫人汤国棃》),还派他的学生,携面包水果慰劳(沈延国《记章太炎先生》)。祖母代表祖父亲临车站慰问的行动,极大地鼓舞了爱国学生,但对于共产党的认识当时毕竟还很肤浅,仅停留在爱国主义檏素的感情上,这从她的诗中可以看出:

  造物以人为刍狗,同仇何事苦纷争?
  横尸莫问谁家子,四海由来皆弟兄。

  但这样的认识很快在现实中得到提高。当时知名的爱国人士成立了“救国会”,而蒋介石当局竟将“救国会”领导人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史良等七人拘留,罗织罪名,关押于苏州监狱。祖母不为个人安全生计考虑,四出奔走,设法营救,并经常去狱中慰问,声援“七君子”的爱国行动,当“七君子”胜利出狱,祖母立即设宴招待他们。因此在祖母逝世后,“七君子”中还健在的史良同志闻讯立即发来唁电,悼念这位老友。

  在苏州办学——“淑德扬风仰久长”

  1934年,祖父在苏州锦帆路购置了房屋,春天举家迁住苏州,但祖母的心里时刻怀念着浙西的故乡。虽然浙西在那时亦非一块净土,在她的诗里依然充满了对故乡的热爱,《杂诗》一首正是出自这种感情:

  故乡虽好不归去,客里西风两鬓秋,
  不是洋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州!

  祖父迁居苏州后,办了“章氏国学讲习会”,参与发起的还有朱希祖、钱玄同、黄侃、汪东、吴承仕、马裕藻等国内著名的学者,赞助人有段祺瑞、宋哲元、马相伯、吴佩孚、李根源、冯玉祥、黄炎培等。祖母担任了讲习会教务长。讲习会成立后,“各地学子,纷纷负笈来苏,据学会中统计,学员年龄最高的为七十三岁,最幼的为十八岁,有曾任大学讲师,中学国文教师的,以大学专科学生占大多数。籍贯有十九省之不同,住宿学会里约有一百余人。”(沈延国《记章太炎先生》)以后又办了“章氏国学讲习会预课班”,由祖母担任总务长。讲习会延请教师数十人,祖父亦亲自主讲,他系统地讲了经学、小学、史学、诸子学、文学。又专门讲解了《尚书》等古代文献。为我国文化事业培养了一批学者专家,保存了民族文化的精华。幷且用他炽热的爱国主义精神熏陶了一批学生,有的后来走上了革命道路。祖父这些成就里,也有祖母辛勤的汗水。她竭尽全力辅助祖父,她身为教务长,内内外外事情一肩挑,辛勤的操持,深得师生的爱戴。当年讲习会学生汤炳正先生(今四川师范教授),在给我信中回忆道:“师母晚年,每遇诸生于堂前院落,辄喜小立叙谈,其内容多为先师被袁世凯幽禁中之佚事。”又告诉我说:“每诣先师读书楼问业,师母见之必殷勤为之先导,关怀后学,至情可感。”为此,汤炳正先生还特意写了几首诗来纪念我祖母。其中有“堂前小立见风骨,犹说先生革命时”,“愧我后生频问学,殷勤引向小楼前”等句,正是记载了祖母当年的神韵。著名诗人和书法家蒋吟秋先生在先祖母谢世时,亦有过“大师讲学称贤助,淑德扬风仰久长”的挽联,来赞美她在辅助我祖父培养国学人材上的贡献。

  “章氏国学讲习会”开办后不久,国民党中央委员丁惟汾——祖父在同盟会时的老友,忽然来苏州“代表中央”慰问我祖父,这是蒋介石故作姿态来拉拢我祖父,以收买人心。丁惟汾告别时,留下了一封信,内夹一万元支票一张,说是“中央”给祖父疗疾之用。面对蒋介石这一招,家里一时乱了手脚,因为祖父絶不肯受蒋介石的钱,但公然拒之,必使蒋介石难堪,恐有灾祸临头,怎么办呢?家人意见纷纷。这时祖母冷静地说:“我看明天我们登个报,声明将此款用于‘国学讲习会’作为助学金,岂非两全其美?”祖父听了拍案称妙。第二天在报上声明“中央”赠送的疗疾费悉数充作讲习会基金,凡经济困难的学生均可享受免费教育。祖母的智慧,巧妙地对付了蒋介石。

  祖父对祖母的才智,一直十分钦佩。祖父精研佛学经典,成《齐物论释》,自称“一字千金”,中国佛教会亦聘祖父为名誉会长。而祖母仅读二年书,未能精研经典,却与祖父谈佛学,祖母说:“造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释迦者不忍其酷,造说聚徒,而与之抗耳。”祖父听了大异,跃然称赞道:“知及乎此尽之矣!”在祖母诗作中有不少涉及佛学之处,很有她的见地。如《与皇甫仲生谈轮逥事有感》:

  为人已多事,有鬼更难休,
  纵免沙虫劫,能无猿鹤愁?
  尘缘如可了,慧业不须修,
  话到轮逥转,怆然涕泗流。

  后又有《今自反之更得一律》:

  休道轮逥苦,人生实赖之,
  世情常有憾,天道愿无私。
  因果若不爽,盛衰莫费辞,
  何为求解脱,我佛亦顽痴。

  为卜葬奔忙——“归梦空随一榇还”

  1936年6月,正当民族危机日趋恶化之际,祖父开始赞成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正欲促进国共第二次合作的时刻;疾病夺走了他的生命。这时54岁的祖母,毅然挑起了家庭和祖父遗业的两副重担。

  在为祖父治丧时,按照浙江人的风俗,要在棺材内用绸覆盖,并将绸子打成结,这叫“结爻”。一般“结爻”仪式是用一色的绸,但祖母买了红、黄、蓝、白、黑五种绸子,按五色国旗的顺序排列在棺内,然后结爻以殓。当时在场的一些国民党元老和学生,深恐此举会触犯当局,颇为担心,因为当局正拟为先祖父举行国葬,应用青天白日旗,现在用旧的五色旗深恐得罪蒋介石。祖母说:“五色旗孙中山先生也赞成过,为什么不可用?太炎先生一生为辛亥革命胜利,为五色旗的诞生,出过力,坐过牢,而没有为国民党旗效过什么劳,因而用五色绸为他结爻,最为恰当,你们怕,责任由我负。”(见章导《忆辛亥革命前后先父章太炎若干事》)

  大殓后,先祖父灵柩暂停于家中,祖母为了实现祖父死后傍葬于民族英雄张苍水墓侧的遗愿,她迈着缠过的小脚,不知走了多少路,碰了多少壁。那时她写下了一首诗,序云:“丙子夏四月,外子既殁,欲为卜葬西湖,携奇儿(即我叔父章奇)冒暑去杭州,止于旅舍,万感萦怀,有不能巳于言者。”诗曰:

  临流清泪独潸潸,逝水何心照旧颜。
  慢说炎凉劳俯仰,却看风月忆追攀。
  攘夷巳遂平生志,归梦空随一榇还。
  天与斯人埋骨地,故乡犹有好湖山。

  祖母为了继承祖父遗业,首先把“章氏国学讲习会”坚持办下去,成立了“章氏国学讲习会董事会”,自任董事长,并增聘了教员,使讲习会维持下去。同时她主张“组织章门学术之团体”,拟将“寓址改为纪念堂”,建立“章氏藏书楼”,将所藏书籍陈列藏书楼以供后学参考(1936年6月18日《苏州明报》)。还积极将祖父遗着遗稿加以编纂,准备出版《章太炎全集》。

  1937年秋,日寇入侵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被迫停办,祖母率家流离,沿途备尝艰辛,这期间她作有《丁丑吟九首》记载家中的浩劫,途中的艰苦。其中有一首描写了苏州遭日寇轰炸的惨景:

  忽闻飞将下惊雷,画栋雕梁付劫灰,
  满地江湖催客去,漫天烽火逼人来。
  空城寂寞无鸡犬,旧院凄凉尽草莱,
  掩泪重寻池上路,清明于此记传杯。

  经过辗转流离,终于到达上海,到上海后第一件事就是继承祖父遗业,办起了“太炎文学院”,校址设于五洲大药房楼上。这时许多“章氏国学讲习会”的教师与学生,以及沪上学子,闻讯纷纷入“章氏文学院”读书,学生达百余人。由祖母担任了文学院院长,在研究我国古典文学和培养国学人材方面作出了积极贡献。“太炎文学院”办了一年多,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沦于日寇之手,日寇在上海扶植了汉奸汪伪政府,要各学校向汪伪政府办理注册手续,祖母拒絶注册,拒不承认汉奸政府,因而学校只得被迫停办了。在深重的民族灾难面前,在家庭和事业困危的情况下,她——一个孤弱的寡妇,不能不流下辛酸的泪,赋下了《春草緑矣,感念外子》:

  春草发新緑,春禽啭清音,
  念彼长眠人,黄土日以深。
  黄土日以深,白发日以短,
  生死两悠悠,泪尽肝肠断。

  峻拒一切引诱——“岂不慕高节,辉光仰日星”

  在日伪统治时期,汪伪政府为了扩大它的影响,企图利用我们家庭的声望,拉祖母下水,派伪浙江省长傅式说(字筑隐,是我家的一个亲戚)出面游说,先是诱我祖母出任伪职,继又诱我父亲出任浙江建设厅长,均被我祖母和父亲严峻拒絶。他们又以关心祖父葬事为名,前来纠缠,说什么日本天皇有国葬章太炎的意思,妄图以此笼络,均遭祖母坚决拒絶,祖母率全家遵循了祖父“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的遗嘱,在漫漫长夜里保持了民族气节,维护了祖父的声誉。《五十八初度述怀》正作于敌寇统治的长夜里:

  人生不满百,忽焉周甲近;
  少小已蹉跎,壮岁徒自奋。
  富贵非所希,悠然怀高隐。
  蒿目多丧乱,含志抱孤愤;
  安得就林泉?天趣窥幽藴;
  雍容座吾岁,理乱勿闻问;
  养亲乐余景,教子期穷经;
  纵不为世用,先人有典型。
  奈何丁世变,禹域皆膻腥;
  田园既寥落,浮生若飘萍;
  蒲柳悲早凋,松柏何青青!
  岂不慕高节?辉光仰日星。

  抗战胜利,祖母熬到胜利之日,真是欣喜若狂,满以为从此可以国泰民安,祖父的安葬和他的遗着出版都可以有指望了,可是现实使她很快失望。美帝国主义者取代了日本侵略者,内战代替了和平,中国人民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祖父身后之事,当局达官贵人无一过问。絶望之中,有谁可以倾诉哀衷?何处可以寻求出路?四顾茫茫,只有痛号亲人。《重九追念外子二首》,就是写于此时,其一曰:

  纵然碧落可攀登,欲叩天阍恐不应,
  踏遍旧日黄叶路,西风眼泪欲成冰。

  国民党的倒行逆施迫使人民奋起反抗。“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呼声响遍神州,祖母对这不义政府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坚决不与这个独裁政权合作。当时国民党为了苟延残喘,一会儿“大选”,一会儿“改组”,以装饰门面,不断变换欺骗民众的手法。他们以“中央委员”为诱饵,企图拉祖母加入国民党,遭到了她的拒絶,他们又以“国大代表”来拉祖母出山,也遭到了她的拒絶。在国民党逃亡台湾前夕,他们还再三动员她一起到台湾,甚至把我们一家飞机票也送来了。但祖母坚决不跟他们跑,她等待着光明,等待着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讴歌新中国——“长征万里,烟云尽扫”

  “雄鸡一声天下白”,1949年5月24日,上海解放了,天终于亮了!那是一个雨天的清晨,67岁的祖母,牵着我的小手,走上街头,她望着躺在潮湿街道上的人民子弟兵,她的眼睛湿润了。

  1950年她回到苏州,担任了苏南行政公署专员,1951年担任了江苏省和苏州市首届人民代表、江苏省文史馆员、苏州市妇联执行委员(以后历届均连任,直至去世后止)。1958年担任了民革苏州市副主委,1963年担任了苏州市政协委员;1980年担任了民革苏州市主任委员。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她一直真诚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热爱社会主义祖国,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在党的统一战线政策的指引下,在团结民革成员及所联系的人士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并经常寄情诗文,热情歌颂伟大的祖国,以自己的切身体验,宣传只有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的真理。词《满江红·祝建国十周年》,正是她讴歌伟大的社会主义诗词中的一首:

  大业宏开,看祖国河山面貌,思往迹,长征万里,
  烟云尽扫。社鼠城狐都灭迹,民丰物阜人称道。愿蜉蝣,
  痴梦及时醒,回头早。
  东风劲,阳春到,红旗展,
  光明照。使欧非澳美,多来怀抱,截取昆仑均世界,
  沧波更抗狂澜倒。祝万方,歌舞庆和平,共产好。

  1955年,祖母近二十年来的一个宿愿——将先祖父太炎先生遗体安葬到西湖南屏山麓民族英雄张苍水墓侧——终于实现了。自祖父去世后,国民党政府曾发布“国葬章太炎令”,却成一纸空文,所以祖父灵柩一直暂厝于苏州家的园子中。解放后,辛亥老人田桓将此事呈报周恩来总理,没过多久,就得到周总理的亲笔复信,说:“你的提醒很好,这是件大事,我们一定要安排好。我巳发函告诉江浙两省隆重处理。”(冰夫、少冲《我所认识的孙中山——田桓先生访问记》)周总理在信中还赞扬祖父“是一代儒宗、檏学大师,学问与革命业绩赫然,是我们浙江人民的骄傲”等等,给了祖父很高的评价。于是祖父灵柩破例地得以安葬在西湖张苍水墓侧。该年的4月3日,在杭州举行了隆重葬礼,数百名亲友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葬礼,所有费用都由国家负担,这真是名符其实的国葬。这旧中国办不到的事,新中国办到了,这国民党不愿做的事,共产党做成了。党和人民的大恩大德,使祖母感慨不已,今昔对比,她用诗锤炼出一句肺腑之言:“受恩容易报恩难”。

  怀念台湾亲友——“何事有家归未得”

  祖母晚年,欣逢盛世,使她获得了幸福的晚景。她的诗词也一扫阴霾和忧郁,她将自己的命运与欣欣向荣的祖国结合在一起,写下了许多很有生气的诗词,今録二首如后:

  一

  日上晴窗暖,开轩有好风,
  鸟呜深树里,人在百花中。
  鸿润思归燕,云高盼落鸿,
  情怀何以遣?莫放酒杯空。

  二

  莫道春将去,郭原緑正肥,
  满园新竹子,一架晚蔷薇,
  生意且自得,行藏笑昨非,
  漫劳车马客,来款旧荆扉。

  祖母晚年,极为关心台湾回归祖国,实行祖国统一大业,她深切怀念在台湾的亲友故旧,殷切希望他们为祖国统一作出贡献。她经常撰写对台稿件,为台湾回归祖国,早日实现祖国统一的神圣事业作出了一定的贡献。1973年9月23日她在给我信中附来了她生日之作:《九十一岁初度,新知旧友同申祝贺,不禁远念台湾亲友,慨然有作》:

  台湾遥望路漫漫,故旧飘零亦老残,
  何事有家归未得,鱼书何以报平安?
  祖国光辉举世知,邻邦节使竞相驰,
  辉煌奠定千秋业,半壁江山得几时?
  吾生九一今初度,阅尽沧桑几度迁,
  余子纷纷零落尽,只留正气在人间。
  睦邻爱国为天责,委婉依人性自羞,
  功罪分明千古事,悬崖勒马早回头。

  从《五十八初度述怀》到《九十一岁初度有慨》,历史时针只走过了三十多年,但她从心里感到是换了人间。面对海峡两岸的分裂,她渴望祖国早日统一,也无时无刻怀念远在美国的儿子,盼望人为的分离早日结束,使骨肉团聚。《望月有怀希墨》,正是寄托了她这种愿望:

  淡淡明河影,横斜一片秋,
  谁将眉样月,挂上柳梢头?
  旅雁应知候,啼蛩语自幽,
  故园如可接,旦夕买归舟。

  在党和国家的亲切关怀下,祖母得享高寿,她94岁高龄还能作书,所作书件还参加中国书法家作品到日本展览,96岁的书法作品,还在国内多处展览,受到海内外好评,传为佳话。她在高龄,还是耳聪目明,牙齿不落,尚能穿针引线,可以读书作诗,还能嗑瓜子吃蟹,她参与国家政治活动,处处受到尊重,这样的事只有在社会主义中国才有。她常常以自己丰富的经历告诫我们说:“我经历满清、民国、洪宪、北洋、日伪、国民党、共产党,多少朝代,目睹先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在今天才得以实现,中国人已不再是东亚病夫,中国人不再受洋人凌辱,这说明共产党伟大,社会主义好,你们要听党的话,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才不愧为章太炎的后代,这才是我的孝子贤孙。”

  祖母为人慈祥正直,非常关心我们下一代的成长,经常用祖父的事迹和新旧社会对比教育我们。她亲自教我读《古文观止》和《唐诗》,我参加工作后,在她给我百余封信中,无不充满对我谆谆教导。

  她常言人贵有志,“譬如作个曲,画张画,做首诗歌,要有群众性、时代性、甚至要有世界性,要有将来性,那方始成功。这个谈何容易,但立志的人,不是完全无望的,我们做不到,也要想得到,若使目光近视,只看眼前或一角,这是没有前途了。”(祖母1963年3月7日家书)

  她憎恶不学无术,告诫我说:“望你随时接触旧文学,益处甚多,到应用时,方信我言不虚也。……虽我们在新时代做人,似乎不必看重旧的,但是懂得旧,不难懂得新的。”(1963年5月4日家书)

  在读书内容上,她说:“你读诗最好古体诗,勿读近代的一些缠绵歌泣的作品,即使学到手,其格甚卑,而枉费精神。精神和光阴是人生最宝贵的,切不可浪费,幽思缠绵,是浪费精神的毒药,一中此毒,良药难治。”(1971年9月12日家书)

  祖母最重人的气质,她说:“要把成败看得轻……有些人稍为好一点,就得意洋洋,有点失意,就垂头丧气,此种人是最卑劣的。”(1972年3月23日家书)

  当我向她请教做人的座右铭可选哪两条,她毫不思索地回答道:“用耐苦耐烦和宠辱不惊,足矣!”

  她最最讨厌尔虞我诈,甚至对于我与我父亲对弈,她也不喜欢,说:“何必父子勾心斗角?”在她生命最后几天,她对许多来探望她的人,一一翘起大拇指,屈动着表示谢意,而对一些一惯看风使舵的人,她一概不予答理。她不能宽恕狡诈。她也不能容忍坐享其成,曾作诗道: 

  偶步园林去,芳菲满眼新,
  始知看花者,不是种花人。

  祖母不但是这样教育我,也是这样教育其他青年人。1964年,她已八十三岁,江苏师范学院请她去讲授唐诗,她欣然接受了,接连去讲了多次。大学生们听说一个八旬老妇登坛讲学,纷纷争来听讲,教室里坐满人,窗前也站满了人。而祖母却从容不迫,讲解精辟,有条不紊,滔滔不絶,连稿子都不用,博得师生们一致好评。

  —代女诗人——“吐尽丝还化蝶来”

  祖母仅仅读了两年书,靠了她自己的勤奋,达到了较高的文化修养,在诗词方面取得一定造诣,她不断探索,积累两千多首诗词,这些诗词,记载了一个世纪的时代变化,是很值得珍视的。祖母的诗词,除解放前在杂志上发表过一小部分和自印过《影观诗稿》、《影观词稿》油印本外(这两个油印本在今日已是难以觅得),大量作品未曾公开,所以对她诗词上的成就,今人还较陌生,而在老一辈文人学者中巳早有公论。如黄朴先生(黄侃先生的夫人)曾说:“先师(注:指我祖父)文高汉魏,诗尠近体,词则絶不曾为,而大家(注:指我祖母)乃直己以陈,不屑师古,春风、红豆、秋霞、明珠,触目会心,都成絶唱。……体物缘情,弥臻佳妙,洵谓旷代清才,直与贺、柳并辔。”(黄朴《影观楼词序》)夏承焘先生说:“夫人词婉约深厚,讽世移人,短章小令,胥有不尽之意,无不达之情。几更丧乱,不以忧患纷其用志,取境且屡变而益上,其视太炎之治檏学,择术虽殊,精诣盖无二也。”(夏承焘《章夫人词集题辞》)余岩先生在《影观诗集序》中说:读其诗集“如坐危岩临絶涧而聆寒泉之咽,如入秋林而听百虫之号,如夜深山寂,杜鹃之啼月;如霜高风劲,孤雁之唳空。”郑逸梅先生提到一件事:1934年春,蒋吟秋先生主持江苏省图书馆事,馆内有铁骨红梅一株,邀汤夫人往赏,“翌日,吟秋作了一诗,便通电话给汤夫人,且诵且作。汤夫人谓:电话稍缓挂断,容我步韵一首。果然不数分钟,步韵诗电传吟秋,其敏捷有如此。”(郑逸梅《我与梅花共一家》)步韵之诗録如后:

  东风消息故来迟,寒食梅花尚满枝,
  桃李相逢应有恨,输他香雪独矜持。
  春衫初试越罗轻,南国东风正薄晴,
  秾李夭桃齐妒煞,梅花香里过清明。

  对她诗词上成就是否评价妥当,我想最好还是有待在不久的将来,她的诗词稿得以付印后,由世人来评论吧!

  粉碎“四人帮”后,祖母几十年来另一个夙愿——出版祖父全部著作,终于实现了。1979年,国家决定出版《章太炎全集》,出版社会同祖父学生和有关学者,专门来到苏州,正式与祖母面洽了出版事宜,了结了祖母四十余年来的一个最大心愿,尽到了她对祖父的后死之责。多年来她为了保全祖父的遗稿,手迹、书籍、文物,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诚如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她老人家去世后发来唁电所说:“太炎先生弃世后,汤先生为保护整理遗书,殚精竭力,夙为海内推重。”

  1980年2月和4月我回家时,她拉着我的手,还诉说自己再活一年要干些什么,能活二年要干些什么,倘活三年要干些什么;她还说:“你四十岁,我正好一百岁,我们合起来做个生日!”对生活她总充满希望,正如她早岁之作《春蚕》所说:

  春蚕不肯无情死,吐尽丝还化蝶来,
  历尽红尘终不悟,此身只合化成灰。

  1980年7月,祖母因中暑,引起机体功能紊乱,致发肺炎,导致心力衰竭。1980年7月27日清晨五时十分,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经历了中国近代最动荡壮丽的九十八个春秋后,她静静地长眠了。

  敬写于1983年7月

  ——先祖母谢世三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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