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三度在韩国的大学里任客席教授,其间在首尔大学一年,在全南大学三年,还有一次是到釜山的东亚大学呆了一个暑假。这三次入韩,前后的时间跨度是十几年。由于这些年在韩国居留的时间不算短,对韩国的山水风情算是比较熟悉了。韩国是一个多山的国家,几乎是在任何一处四下望去,总会有山影映入眼帘。韩国大学多半依山而建,校园里丘峦起伏,韩国人说这是古时山林书院的遗风。无等山就逶迤在光州城东边,我在全南大学天天都能看到它苍翠的山影。我研究室所在的全南大学人文馆楼前有一块小广场名曰观山坪,树木扶疏,花艹繁茂。由于地势比较高,视野比较开阔,我在楼前散步时很喜欢于此眺望风景。望出去低处是光州市区,远处横亘天际的就是无等山。在夕照下,城山相依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先是市光山色清晰可辨,随着阳光慢慢暗下,景色渐趋朦胧,直到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山影就渐渐在视线里隐没,只剩下半空中几盏指示红灯在闪烁发光。那三年里,无等山的轮廓,已经成为我眼中一道熟悉的风景。我也曾多次入山踏访,游遍了山中名胜。前年9月,我临要离开光州时,特地再次登上无等山半山的古刹元晓寺,遥望无等山主峰上的黄色巨石,喟然长叹:再见了,无等山啊!今后就不知道何时再来了!
我在2002年春第一次到韩国任教,是在首尔大学,下榻处是学校的湖岩教授会馆。我一到这里,立刻感受到中韩同文的文化冲击。会馆的门柱上赫然挂着一块名牌,上刻六个繁体汉文大字“湖岩教授会馆”。其实,首尔大学建造这所会馆时,韩国已经推行去汉字化的政策,但是,韩国人依然喜欢在一些重要建筑上标上汉字名牌。他们说,在这种场合用汉字有表示郑重其事的意思。
当时正在举办2002年韩日足球世界杯赛事,所以,我次日就独自乘坐公共交通去市里观光了。第一次在韩国乘坐地铁,看到韩国地铁在韩文站名旁边译配了中英日三国文字。据说是从这届世界杯大赛开始的新措施,以前只配英、日两文。英文名本来就是韩语发音的拼读,中、日两文都是汉字,使我一目了然。一路上我听了地铁列车上广播站名,一下子就给我比较强烈同文同音冲击的那些地铁站名有“堂山”(音DONGSAN),“铜爵”(音DONGJAK),“江南”(音GANGNAM)等等。在我听来,原来韩国语的地名发音跟我熟悉的汉语吴方言发音差不多,当然,实际上可能更接近于粤语。这一次亲身经历的小小发现,使我深深地感受到:原来韩国文化与中国有着如此紧密的亲缘关系。由此肇始,我对韩国史和中韩文化交流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开始把以前未曾多加留意的几部正史的四夷传以及若干高丽、朝鲜时代的汉文典籍一一拿来细细检读。
韩国人自谓韩国语属于阿尔泰语系,是多音节的粘着语,但是在韩文里,汉语词数量非常大,特别在名词里,韩语直接搬用了许多汉语词,连同读音一起移植进来。不像日语使用汉字词,有音读,有训读,韩语基本上只有音读,没有训读。日语里的汉字音读,走调比较严重,训读则只取字义,读音完全无关了。韩语里的汉字读音却比较接近汉语发音。有些则保留了中古汉语读音,如上述的几个首尔地铁站名。甚至还有保留上古汉语读音的字词,如韩国的“田”姓和城市“大田”的田字都读作ZHEN,这恐怕可以作为春秋战国时“田”“陈”音近而通的实证。
在地理上,韩国更名副其实当得上是中国一衣带水的近邻。朝鲜一语在上古时代就见于中国古籍。《尚书大传》和《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都记载了早在3000年前的商末周初,箕子率殷商族人东走朝鲜,立八条之教,开朝鲜文明史之滥觞的历史。这个历史渊源,中韩两国古代王朝时代都是相信的。2000多年前的秦汉之际,燕国人卫满率领部众越过鸭緑江,避乱入朝鲜,召集燕赵齐流亡者数万人借此力量建立了卫氏朝鲜,立国百余年。在朝鲜半岛南部的三韩之一的辰韩也是秦时避难入韩的移民,辰韩是秦韩的音转,是秦人流亡入居韩半岛南部形成的部族联盟。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朝鲜半岛得到中原文化的传播和浸润,文化因子已经种下根基。现代韩国历史教科书不再提及箕子朝鲜和卫氏朝鲜,而笼统称之为古朝鲜。箕子事迹尚矣古远矣!但是,司马迁是卫氏朝鲜末期的同时代人,《史记》记载卫氏朝鲜兴亡,应该完全可信。
我要考索的是,箕子为什么被称为箕子。《史记三家注》唐司马贞索隐云:箕,国;子,爵也。又引注曰“箕子名胥余”。然而五等爵封乃是周制,箕子非殷商封国明矣;《史记》又明言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故而可以推知箕子国即朝鲜,朝鲜是地名,箕是国名,子是爵位。箕子国与楚子、徐子、吴子等国同一爵列,同处夷蛮,乃因地理更远而疏于中原。现在说说箕子国名来历。《汉书》地理志曰:燕地,尾、箕分野也。乐浪、玄菟,亦宜属焉。乐浪、玄菟为汉武帝灭卫氏朝鲜后于其故地设立的汉四郡之二郡,也是后世常常作为辽东、朝鲜一带的代称。卫氏朝鲜领地即箕子朝鲜之旧地。星辰列宿分野说是先秦上古就出现的天下观。箕宿分野是辽东、朝鲜一带,故名之箕子国。
汉代与朝鲜半岛的文化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汉乐府》中著名篇什《箜篌引》就载明是朝鲜大同江地区的民歌。《史记》将《朝鲜列传》置于《南越列传》、《东越列传》之后,《西南夷列传》之前,是司马迁视四者为同列。其实,卫氏朝鲜与赵氏南越的立国与灭国有着比较相似的地方。二者都是以中原移民为依靠力量乘世乱而在徼外立国。所不同者,赵佗是前朝将领,部下是来自中原的正规军;卫满是边地豪强,聚集了来自中原的流亡力量。后来被汉武帝次第平定归于统一,则是相同的历史结局。又者,扬雄《方言》将北燕、朝鲜列为同一方言区,证明在两汉之际,朝鲜半岛北部地区犹通行汉语。
中国上古文化在韩国古代文物中也有很深的印记。我在韩国的博物馆看到古代韩国三国时代的墓葬壁画,还有一次是在全罗南道罗州的影视基地看到更为显着略有夸张的摹画壁画所描绘的高句丽古神话画面,如日中的三足乌,月中的蟾蜍,壁画的画风则与楚汉帛画近似。我深为中韩两国上古神话同出一系而感叹不已。
由此又引发我考索关联二者于上古时代文化之源的兴趣。我在韩国的学术杂志上发过一篇论文,大意为考证殷商都城何以称“亳”之解释。亳,音薄。殷商几次迁都,史家为区别之而称南亳、西亳、景亳等, 亳,即殷人都城之义。如晋人称都城为绛,楚人谓之郢者,虽易地而称呼不变,犹后世之京字。朝鲜半岛南部新罗国源自三韩,其都城名,汉字记作“徐罗伐”,音SEORABEOL,意为首都。以汉字今音译之近于索腊薄尔,也是今天首尔的语源。《后汉书》、《三国志》都记载了箕子朝鲜末代王箕准败于卫满,南迁三韩立国,自号韩王。这也是韩国国号的来历之一。推论新罗都城初称“徐罗伐”或存在着亳的语源因素。
我还有一见献芹。学术界一般认为,韩国先民与中国东部沿海古先民同属东夷。《史记》记载吴国历史云: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汉人注曰以吴言句者,夷语之发声。是吴人属东夷也。吴人谱系虽曰起自泰伯,但是泰伯、仲雍之后四代犹用中原名字,此后皆夷蛮名号,汉语不能释解其义,且十五世不与中原通,历史亦失载其事迹。直到寿梦才见于《春秋》。也就是说,寿梦之前的吴人史尚是传说时代。吴信史自寿梦起。然自寿梦以下吴王名号曰诸樊、曰余祭、曰余眛(又曰夷眛)、曰阖庐(又曰阖闾)、曰夫差者,当皆以汉字记其音节,不能以汉语释解其义,证明当时吴国还是夷语与华夏语杂用时代。韩国宗奉的民族先祖名朱蒙。寿梦、朱蒙,上古音近。寿梦之世,吴国始强,加兵中原,才入《春秋》之笔。有云朱蒙夷语为神箭手之义,推论寿梦之义,当亦近是。阖庐使吴臻于强盛,建新都城名姑苏,史载又曰姑胥。其亦是以汉字记其音节而已,也不能以汉语释解其义。“姑”,与“句”同,为夷语之发声。“苏”,古音近索。再联系同为东夷系统的徐罗伐,则可以释解了。索腊薄尔意为首都,推论姑苏亦为首城之意。有云姑苏得名于城西南的姑苏山,恐怕是后人傅会之词。当是山从城名,而不是相反。
以上谈的是2000年以前中韩两民族在文化上的亲缘关系。唐朝及以后,新罗、高丽王朝接受中国文化的影响逐步深化,高丽王朝已经以“小中华”自居。宋朝也为接待高丽使节而专门设立“同文馆”,以示双方衣冠文化相同。这是中国王朝对邻邦的一种特别优渥的礼遇。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近古韩国享国500余年的朝鲜王朝,是两国古代历史上文化交流相通关系最为紧密的500年。朝鲜王朝前期基本对应明朝,两国保持了250年的友好关系,在明朝276年间,两国没有发生过一次战争。朝鲜王朝则正式把儒家学说奉为国家意识形态,国家礼制、官制等全面学习明朝。如对社会文化风气影响最为巨大的科举制,虽然在高丽时代已经在韩国实行,但是朝鲜王朝大力推行科举制,一依明制,而且考选频繁,成为读书士人进身的主要途径。这样,在新罗、高丽时代,能够掌握中国文化的还只是少数知识精英,到了朝鲜王朝时代,韩国普通读书人都要读儒家典籍,造成了汉文化的普及。20世纪以前的韩国传统读书人,熟习汉字和汉文是他们的基本功。
朝鲜时代的文人以能够写作漂亮的文言文章和合乎格律的汉诗为追求。他们能够写出与中国文人水平无异的规范律诗,娴熟地运用平仄、对仗、声韵等格律技巧,还能够自如地使用中国典故。每当中国使节来韩,朝鲜朝廷接待官员都会组织汉诗酬唱,友谊竞技。常常是由当时几位汉学修养最上乘的朝鲜文官陪伴明廷使节泛舟汉江,在船上欣赏山水风光的同时,分韵赋诗,步韵唱和,即席挥毫,暗较书法。试想,这是何等的文采风流神思飞扬的场景啊!这样絶代风华的历史场景只有朝鲜王朝时代有过。我们现在在韩国旅游,看到的韩国古迹,门上匾额,柱上楹联,碑上刻文,尽皆汉字。古代韩国文献,絶大部分是汉文,而且是规范的文言文和合乎规则的汉诗。在20世纪以前,两国文人相交完全可以通过笔谈和书信来往,而没有交流障碍。现代韩国汉学学者有一个说法:文言文对于古代韩国人来说,不是外语,正如拉丁文是古代欧洲的通用语文,文言文是古代东亚的通用语文。我觉得很有见地,也很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而骄傲。
再说名物。名物方面,中韩的相似度非常高。韩国地名,现在虽然写成韩文,但是原来都是汉字,且意涵也是汉语语义。只有首尔一个例外,因为这是十几年前韩国特为其汉语译名规定的标准用汉字名字,所以没有汉语语义。高丽时代起,半岛地名开始汉化,到朝鲜时代,其境内地名全面汉化。韩国城市的序列,古代是道、府、郡,现代是道、市、郡。郡以下为邑和里。韩国街道,称为某某街、某某路,都是汉语名字,且街音GA,路音LO,都是中国音。唯有相当于街道办事处一级序列,曰洞,是韩国本土特色,然而原来也是用的汉字。韩国地名中还有不少直接搬用中国地名,如今之首尔,朝鲜时代名为汉阳,依其位于汉江之北而得名,一如中国规则。他如襄阳、江陵、镇海、晋州、全州、丽水等。韩国还有中国式的地区雅称,如全罗南北两道雅称湖南,庆尚南北两道雅称岭南等。故自称小中华,良非虚名。
韩国人名,同样原来都是汉字,意涵也是汉语语义。韩国男子名字取字多用哲、昌、永、成等吉祥之字,女子名字取名多用贤、淑、贞、惠等女德之字。而且韩国男人取名很多用字有金木水火土偏旁,取五行相生之义,这是流行于明朝的习俗,现代中国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但是这个600年前的中国习俗竟然在韩国保留到今天。
名物方面,还有一些有趣的事物可以说说。韩国的餐馆,大多数称为某某食堂,当然现在是写成韩文的。苹果曰沙果,盖其生长适于乾燥而得名,读音则近于傻瓜。西瓜曰水瓜,盖其水分充足也。狗,音给;鸭,音阿;二者与吴语同音。
中韩两国文化相通的表现是触目皆是的,儒家思想、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对现代韩国人依然有着重要影响。韩国人非常重视家族亲情,长幼伦序。每逢重大节日和家族忌日,韩国人都要祭祀先人,行跪拜礼。这些习俗与中国传统相通。
在韩国由于家族宗亲观念依然浓烈,宗亲会、修族谱等活动仍然流行,不少韩国人知道自己的祖先来自中国,他们并不避忌,相反,有点津津乐道。韩国前总统卢武铉也宣称他的祖先来自中原,是范阳卢氏。我有一个韩国朋友姓赵,他家族保存有记述千年家族史的家谱。我曾在一个冬日里跟他一起到他的家乡,忠清南道海边的一个小村子去拜会他的族谱管理人。到达的时候,已经入夜,我们乘坐的汽车灯光照进村落,引起一片狗吠声。我在小院里望着夜空中惨淡的冬月,面对异国简檏的农舍,耳边听着隐隐的海浪声夹杂几声狗吠的混响,不由口占一联云:海涌茅村月,犬鸣远客光。待看了赵家家谱,才知道其族入韩始祖是宋太祖七世孙,北宋亡时在河东任官,率家族与部下数千人乘虚北奔入高丽。以后的数百年里,家族兴盛,枝叶繁茂,世代为高丽王朝、朝鲜王朝的贵族,得本贯汉阳。我这个朋友很为自己家族出于中国皇族而骄傲。这些源于中国的韩国姓氏很多,如孔氏、柳氏、田氏、吴氏、郑氏等。
从生活仪轨方面来看,韩国与中国非常接近。我参加过韩国婚礼,看到双方姓名名牌用汉字标出“新郎某君”和“新妇某娘”,用词古意盎然。关于丧葬,我是看的全罗南道珍岛郡民俗表演。韩国人也是披麻戴孝、穿白色孝衣、执绋、击鼓、敲锣,行仪如式。至于韩国墓地,还是那次访问朋友家乡,我到了他家族墓园参谒。墓园坐山朝海,墓前有青石享台,墓碑用汉字书写,写先严、先父、显考,先妣、先母,一如传统时代的中国。
虽然在韩国处处可见可感中国文化的印记痕迹,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汉字和汉文化已经融合到韩国语言和文化的灵魂中,但是,已经推行数十年的去汉字化政策还是极大地影响了现代韩国文化。以前不被视为外语的汉文文言文课程不再受学生重视,在韩国延续1000多年的汉字和汉文教育传统基本休克。
其实韩国不可能完全抛开汉字,一方面,韩语中有大量的汉语词彚,只是现在以韩文为表现形态。另一方面,由于韩语同音字太多,易造成歧义,在一些重要文献文本里,只用韩语无法精确表述意涵。而数量相当可观的韩国古代文献,由于是汉文写成,对于今天的韩国人来说,已经只是专家纔可问津的冷门学问。之所以我说它是冷门学问,是因为现在年轻一代韩国学者治本国古典的在大学专业上划归国语国文学科,故多不懂汉语不熟悉汉学;而治汉学的在大学专业上划归中语中文学科,又不关注本国古典文献,兼通二者的实在凤毛麟角。现在韩国人学中文者,大多数也只是学习现代汉语,且以口语为主。我在韩国的中国学学会上听到中青年韩国学者用中文宣读论文或与中国学者汉语交流时,张口就是高句(JU)丽的还不是少数。说一个有趣的经历,有一次我在与一韩国中年学者会间汉语交流,我告诉他刚才他说高句(JU)丽,句(JU)读错了,应该读勾,他竟然笑着说:那是老师你在韩国住时间长了,学会了韩国话。
而去汉字化对韩国人的生活也有影响。韩国地名多用汉字,现在许多韩国人因为不懂汉字,新的一代有很多人只知道音节,而不去关心这个音节的本来含义了。现在首尔最繁华区域江南区有一个著名的高档时尚品卖场集聚中心名叫狎鸥亭洞,这里数百年前是朝鲜王朝一位退隐的官员在京郊汉江南岸建造的一所郊野茅居,可以望见汉江上飞舞的水鸥,取名“狎鸥亭”来表达自己隐逸心态,狎鸥典出《列子》,或许同时取黄庭坚诗“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的意境。是庄子一类的出世情怀,意趣风雅。但是现代有的韩国年轻人已经不知道狎鸥亭是什么意思,在他们那里,地名只是一个音节,失去了原来的文化意涵。可以说,韩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造成了与民族历史文化的断层。
现在韩国有学者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人提倡恢复汉字,但社会回应并不积极,去汉字化仍然是主流。韩国人的民族主义是超常强烈的,未来会否恢复使用汉字,现在还是未卜之数。现在韩国社会上的汉语热,我个人感觉还是实用主义起主导作用。简单的说,还是为了找工作、做生意等实际用途。不过即使这样,有2000多年的交流历史在,有书同文的历史文物在,还有前面已经提到,事实上汉字和汉文化已经融合到韩国语言和文化的灵魂中,中韩文化相通的血脉是割不断的。
再谈一两个还余有几分热度的问题,就是所谓在申报联合国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上的争议。
在申遗事件上,中韩已经有过多次争议。但是这些并不是国家有关部门层面的争议,甚至不是专家学者的学术性争议。这些争议主要表现在媒体的介入和网民的吐槽。
首当其冲的是韩国“江陵端午祭”申遗成功事件。
端午在中国作为节日、纪念日,其起源应该很早。中国的旧历五月初五是为端午,按干支纪月日法,是午月午日。在阴阳盛衰循环说里,又是阳极之时,故又名端阳。五月,正是仲夏夏至时,天气炎热,百虫蠢动,古人建端午节初衷当是辟邪趋吉。考诸典籍,《尚书》载,中国的历法在尧时已经发明,据《诗经》,西周之初历法已经成熟,《春秋》则表明历法基本定型。中国王朝最关注天下奉正朔,就是要周边各国也用朝廷颁布的历法,所以历法是个公共用品。韩半岛何时使用中国历法,没有具体记载,前面说到的中国人流入朝鲜三韩,就可能带去,汉四郡时代肯定由汉朝官府带入。由于农业的需要,所以即使中国政权组织如汉四郡,退出韩半岛,但是,使用中国历法不会放弃。这么说,韩半岛使用中国历法也有很久远的历史了。
最早记载端午作为民间节日的是南朝梁代的《荆楚岁时记》。此书已经记载端午有纪念屈原或者伍子胥,龙舟竞渡,艾草辟邪等习俗。以后逐渐形成在端午节时,在门上挂艾叶和菖蒲,饮用雄黄酒辟邪;包粽子,划龙舟竞赛,纪念屈原的习俗。
韩国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成功的江陵端午祭,是韩国江陵地区特有的一种祭祀活动,主要内容是在端午日祭祀江陵大关岭山神,并举行精彩的巫俗表演、假面舞、农乐表演等。这些活动都具有鲜明的韩国文化特色。
就祭典活动来说,中国端午节的主要载体是水,而韩国江陵的主要载体是山,后者的仪式又有北方民族萨满教的宗教色彩。韩国在接受并使用中国历法后,在端午这个在历法上有特殊意藴的日子,历史地形成本地民俗和宗教活动的传统是十分正常的,其祭典内涵与中国端午节习俗并没有关系。韩国申报江陵端午祭,也没有争夺端午节发明权的意图。从这些方面来讲,这没有影响到中国的端午节。
另一个是关于印刷术。印刷术和活字印刷术无疑是中国人最早发明的,中国是雕版印刷的发明者,中国是泥活字和木活字的发明者。不过,韩国申遗的是金属(铜)活字印刷术,从史书记载和现存实物来看,确实是韩国首先发明并使用了金属(铜)活字印刷术。
两个本来不应该发生的申遗争议事件,为什么竟然会在网络上兴起轩然大波呢?甚至导致网民民族主义高涨呢?如果说有一部分网民对信息不完全瞭解,也欠缺相关知识的积累,作为历史文化工作者,我们应该给以加强引导,多做一些关于传统文化的普及性工作,不要替错误和误会推波助澜。不过,坦率地说,还有一部分网民,在对待传统文化方面,持一种唯我独尊的傲慢态度,甚至弥漫着帝国心态的戾气,也不是健康的倾向。
我曾经全程直击观摩过韩国全罗南道灵光郡法圣浦端午祭,法圣浦位于黄海之滨,是韩国西南部重要的黄花鱼捕捞港,是第一个来到百济弘扬佛教的印度僧人登陆地。灵光郡有佛甲寺,地位相当于中国洛阳的白马寺,就是韩国第一座释迦丛林,故称为佛甲寺。法圣浦端午祭与江陵端午祭的祭祀对象完全不同。江陵祭山神,这里是祭社神、做水陆大斋会、祭龙王三大祭。祭祀活动混杂佛教、巫祭、社火,祀求保佑农业丰收,渔业兴隆,场面热闹非凡。我印象最深的是社火仪仗队出场,居然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面神灵旗帜打先锋。这在中国已经不容易看到了。还有一个令人难忘的情节,一位身穿全白僧袍的中年和尚,做一队农乐女鼓手的领舞。韩人传统尚白,号称白衣民族,但是雪白飘逸的僧袍,我却是第一次见识。那和尚的舞姿太过旖旎妩媚了,挥舞起宽袍博袖,呼呼生风,却尽显柔美灵动,真有梅花飘雪、天女散花的韵致。农乐女鼓手们围遶僧人载鼓载舞,好一幅絶美的韩国风情映画镜像。
法圣浦端午祭正在申报韩国国家级非遗。
在韩国做深度的游历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韩国的寺院多数在山林中,山不甚高,林不甚密,无险怪雄奇之势,但有清幽秀美之韵。我去过全南道顺天市的松广寺,就是这样一个所在,那里的山,居然叫做曹溪山。据说是一位高丽僧人拜谒了六祖祖庭,回到韩国看到这里山形秀美,山水清幽,神似祖庭,便也命名为曹溪山。
韩国国土狭窄,丘陵起伏,河流密布,河面不宽,流径不长即入海,所以多数水质清澈,青山緑水,风景相似于中国的浙东。韩国佛教最有名的三大寺院我都去拜谒过。除了上述的松广寺,还有供奉佛陀舍利的庆南梁山郡灵鹫山通度寺,藏有八万大藏经雕版的庆北陕川郡伽耶山海印寺。那藏有雕刻于高丽后期时当南宋的八万多块大藏经雕版,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确实实至名归。
我在前年佛诞日独自去求礼郡智异山华严寺参谒,一路上大巴车缘映山江而行,江水清灵碧透,对岸的智异山山影倒映江中,沿江行十几公里,江面静谧,未见一船一人,但见山花烂漫耀目,蓝天白云相衬,映山江果然名不虚传。真个如行山阴道上,山川自相映发,自然美景,使人应接不暇,未入伽蓝,先已心神俱静,心旷神怡了。
徐江简历 (学号787009)
网名:海东客,男,汉族,1951年7月出生。籍贯:江苏苏州。
50年代末随父母迁居河南开封。1964年入河南大学附中读初中,遭逢文革停课,1968年秋始毕业,同学们分批离校,翌年4月由学校分配到洛阳第一拖拉机制造厂工作。
1978年夏参加高考,河南洛阳考生,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是年10月入住武昌珞珈山四区八舍,从此成为老八舍之一员。
1982年毕业分配到北京市公安局政治部。
1984年入河南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专业中国古代文学,毕业后留系任教。
1990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博士,专业明清文学。
1994年起,在北京语言大学任教。
2011年退休。
2011年至2014年在韩国全南大学中文系任客席教职3年。
著作有《吴梅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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