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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在老八舍

  扑进大武汉

  算起来我是湖南佬。我的父亲、爷爷、爷爷的爷爷都生长在湖南,而且是很南的湖南,三省交界。有一说法,在汝城山上扔石头,往左一点掉广东,往右一点飞广西。祖上康姓,明朝从江西过去,更远从河南迁徙至赣。

  算起来还是河南人。康姓血脉发自河南,我又生生地在河南经受了一个人最重要的人文熏陶期。

  我1957年出生在北京,父母当时在国防上的一个研究单位公干,我八九岁时,随着父母到三线开辟新所。来到河南新乡。

  新乡东郊,毗邻卫河,人民质檏,田土肥沃。有曾为平原省军区的大院子,里面一排日式的平房,青砖青瓦,满院苹果树,就成了我的家。那时的中原天地,秋广春柔、四季分明、月朗星稀、禾草依依,再加上柔拙的豫北乡音,就成了我永远的河南乡土记忆,成了我青少时代一切悲欢离合的印记。

  河南新乡应该不算“三线”。但父母单位的意外迁徙,成就了我的中原故乡。

  小学三年级“文革”将要爆发,在课堂上也得写批判三家村的文章,记得一句顺口溜:“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三个是一家……”往后“文革”整个爆发过程全都看到了我的眼里,这是多宝贵的文化财富呀!就像现在还有存活的人经历了整个中日大海战,整个民国的兴盛、覆灭……这样的人都是珍贵的活化石,可能90后看我这样的人就是这样。“文革”已经快成了神秘的渊薮,观点见闻截然相反,没人能闹清楚怎么回事了,这还有一个人亲历了整个过程,好一个活化石!

  我是在林彪折戟沉沙后不久上的中学。那天晚上,父母单位政治部主任的儿子跑到我家门口,站在门外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了?林彪出事了……当时感觉如雷劈空,所受震撼久久不能平息。这以后又经历了多少大事,甚至过了快五十年了,晚年又经历了王立军事件,掀倒薄家,我也毫不惊奇,1971年那个昏黄灯光下的夜晚那一瞬,把我所有的惊奇都用完了。

  林彪之于新乡的意义很是不同。他的两个拳头之一,54军就在他出事前不久调往新乡,那肯定是他深思熟虑的部署之一,用最精鋭的部队,包括38军,钳守住中国心脏部位,阻挡可能要滚滚而来的苏修装甲铁流。那是珍宝岛战役不久,一天夜里,新乡百姓只听车喧马嘶脚步声,或许人们都不敢轻出。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知道整整数万人的部队已经从云南奔至新乡。新乡师院的老老小小被整个踢到原阳封丘一带,那整整数千亩的师院大院子成了54军军部。我们中学就挨着这个大院子,于是我在中学里就跟众多军队子女同学打了四五年的交道。

  林彪出事后,54军政委梁大门受审,新乡老百姓谈起来津津乐道,我却对他的女儿、我们班的一位女同学,很升起了一种怜香惜玉之情。许多这一层级的红二代、那时的军干子女,还是多少有些檏实的,比起现在的官二代是天壤之别。我的那个同学没有上大学,现在就在湖北某市做普通工作,已经退休。

  高中毕业,到新乡市西四十余里的获嘉县插队做知青。那是我父母单位与当地合办的一个知青点,八九个同单位子弟聚一起。

  获嘉秦汉时建县,黄河以北很有名的产粮区,尤其盛产小麦,毗邻人民公社的发源地七里营。那时没地去弄化肥,可那里的好多公社春小麦和秋玉米加起来亩产不仅“上《纲要》”,还早就“过黄河,跨长江”了(当年粮食产量标准,亩产分别是黄河以北400斤、黄河以南600斤、长江以南800斤)。因而获嘉百姓在整个70年代没有吃不饱肚子的问题。

  这些城里的子弟,没有真才实学,又看不起农村人,在一起东游西逛,谈北讥南,就是不好好干活。在农村躭误了两年啊!此地文化气息不浓,没有读书习惯。记得有几次北京下放内蒙、黑龙江的知青窜访此地知青点,虽有雅痞习气,但谈文说史,好不轩敞,后来在大学见到同学李昕,又睹相似处,也很羡慕。

  两年后知青点有点路子的都去当兵了,俺爹娘虽说出身不好,但好歹在军队混过,无奈面子薄,就是不去求人,我很郁闷。挨了半夏,父母终于托了熟人,让我脱离了农门,到河南省石油指挥部当工人。我做的工作俗称放炮工,就是在大地上钻一个眼下炸药,崩响了后看看深处有没有石油,地质勘探是也。

  那一年我们这个地质队转战黄河故道,住在县城的小旅馆,每天早上穿上油污的工作服,扒站在钻机车上,迎着刺骨寒风奔驰在荒沙野滩上。中午在风中扒几口瞬间即凉的饭,一直干到夕阳昏鸦或四周如墨时。如此生涯,心中竟然也很平和,一直到一天,站在钻车上呼啸而过东明县城时,听到大喇叭广播,大学恢复高考了。

  心大动,真想上学啊!但勘探队给不了时间,没歇过一天,只能晚上在小旅馆里看会儿书。考试在一百多里以外的新乡,匆匆去考,觉得很不理想,分数来了,果然只够一个中专——河南省银行学校録取了我,想了想没去,把地质队的几位同龄同事急羡得直说我傻。那已是1977年12月到第二年一二月间的事。

  看到朋友同学有人上了大学,心如针扎。第二年说什么也得请假复习,好在地质队放假一夏天,在家足足憋了两月,又考,分数还行。二三百个院系报考目録摆在了眼前。

  父亲意思报武大,他30年前在那里读物理,旧情难忘。查看校系名録,武大中文系赫然在上,这还有什么说的?报!

  新乡这个小城那一年有四五个考上武大,8月28日那一天在小城车站上竟然碰到好几个。其中一个报了哲学系的跟我一路,叫苗瑞。四年后到西北从军,断了联系。

  火车一路南行,终于见到了久闻而未见的名胜,武汉长江大桥,江水滚滚,钟楼幢幢,当年那种大城市气息迎面扑来的感觉现在依稀犹记。现在有人网上贴民国时代北京和武汉的照片做对比,意思是北京土得掉渣,武汉早已是风尚之前,经济社会了。我第一眼看到汉口就有一点这种感觉,汉口江滩,洋楼林立,哇,这辈子来武汉读书值了。

  临南行前我爸对我说,这回土包子要见大场面了!我还有点不理解,现在想想,他从湘南小镇跟我从豫北小城到武汉,都是一回事,他知道我是一定会惊叹的。“大武汉”,“文革”中人们用得很多的一个词,现在俺终于得入其怀。

  忽识金子心

  如果不是这次老八舍出书,我不会算出初次踏上珞珈至今已快有四十年了。或许隐隐是知道的,但内心总是不想承认令人隐痛的事实:已经过了快四十年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已在步出校门后流逝了!

  也是无奈:已快至六十而耳顺,基本算一事无成。我身边的生活,这个大都市的潮声市流,声色俱备,绚烂嘈杂,而我,有时在浪中,有时又置身事外,挣扎翻滚,河东河西,但内心无比清楚,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回忆总是有些微甜又有些伤感,如果出在梦中,那效果更幽丽,可惜珞珈山很少出现在梦中,不知为什么。其实那是我这一生所见过的少数几处最美丽的景致之一。也可能是心境使然,所谓移情作用。当时山河初静,中第南行,突然一座秀山逶迤眼前,心中欣喜可想而知。

  那是我当时所到最南的地方,山红草緑,全不同于北方或黑或黄的苍茫大地。难忘的第一印象是时浓郁时缥缈的桂花香,它使人感受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仙风丽骨,加深了对这民国五年就存在的“仙山名府”的仰畏和对庞大而有些杂乱的大武汉的认同。

  在武大四年,除了同学相聚时的欣快和学习的辛劳,有时面对一座郁郁青山不禁莫名惆怅。有时也写写散文作忧郁状,当然没敢动诗的念头,有老童、弓克和张磊把守着,上面还有高伐林、王家新诸位诗神在此,小可就不敢造次了,于是就轻易动了散文的奶酪。

  现在想想可笑,一个北方大汉,毕业论文竟选了林黛玉的悲剧做题目。现在断不能有汉子做如此功课,大概改革开放后这么多年人们吃肉多了,越发呈肉食动物状,许多方面更本能,汉子就是汉子……可那时还有一种矫情型的知识文明在笼罩,我也是受了陈其芳的高足蒋和森“红楼梦论”的影响,他的散文式的《林黛玉论》在五七年至六○年一时誉满学林。下乡插队时捧着他的文章,以及狄更斯、屠格涅夫的书在泥土屋里总是为自己的“苦难”干上一杯,越发觉得自己情独于世,忧郁青年。

  一个吃文饭的,其实有时不免矫情,但过了二十五六还这样,岂不有点可笑?天若有情天亦老,要学天情,安稳持中,做好当下,必然能够持久不衰,那时哪懂这种道理。

  好在有一帮好同学,在四年苦夏寒冬中相帮相衬,在毕业后的半世生涯中声气相投。想来,天宇苍茫,生命一场,六十人的聚缘,实属不易!古人说,无前缘者不聚,无后续者不来。俺一直相信,谁是天罡,谁是地煞,定有来历,向有说法。这么一想,同学一场,人生一遭,更须珍视。

  毕业能上北京,也是同学“恩赐”。记得毕业分配关口,中文系78级的指导员把捏着最后几个名额对我们几个内心惶惑的学子说,嗯,这两个名额,你和王子商量解决吧,随后转身走了。这两个名额,一个是北京新华印刷厂党办,一个是广州中医学院。我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王子的表情,只见他面色深沉,眼神抑郁,他甚至没有多想,就主动对我说:“你去北京,我去广州!”

  这么一件大事,人生第一大事,王子就这么自己决定了。连想都没想,就把一个北京的机会让予俺了。此事的意义俺当时没多想,现在回味起来,难道王子不想去北京?虽说单位不怎么好,但只要户口到了北京还不好说。且不说北京大首都,在计划经济年代天堂一样的意味,就说我们黄河流域的人已经被武汉的燥热搞得昏头涨脑的,再往南跑是啥滋味?冲这一点上,王子也是舍己为人的人!说得再重一点,这是以命(命运)相托呀!

  我和王子平常嬉笑怒骂,没有正形,但王子在关键时刻就这么一闪光,俺就看见同学们金子般的心。就冲这,同学四年也是值了!

  华光骤然去

  第二新华印刷厂,这是啥单位?只听说过新华印刷厂,“文革”中“六厂二校”之一,江青老去蹲点,怎么生出了个小弟?

  该厂在北京翠微路,多少年前俺就出生在这里。这不,二十多年后又轮逥了过去,当时也觉得有点小神秘。

  对这么一个单位,当时感觉心情憋闷。记得与师月会同路,来到北京,一路郁郁。出了北京站,与他同到教育部,看他忙着报名见官,我告辞出来,往西行,过了复兴门,过了礼士路,过了公主坟……来到第二新华印刷厂。不是党员在党委办公室工作,住也住在办公室里,晚上搭一床。慢慢心平静了,觉得挺好,很安逸。要不是有一个父母的熟人……

  父母熟人的姨父是中央电视台的邹友开,可能还有人知道他,中央台文艺部的负责人、著名词人、春晚的发起人。他看了几篇我的歪文,竟然一口答应我去他的文艺部。多好的一个机会!前些年不是抓出了一个央视编导赵安么?家中光现金就搜出了上千万,豪车十几辆,不送钱不让上春晚,潜规无数靓女,俺那时要去了,在文艺部比他的资格还老,那时老毕和赵本山更不知在哪儿呢。当然我不会像赵安那样贪得无厌,前期可能小贪一把,后期就吃斋念佛了,应该是污池中的一朵莲,呵呵。不管怎么说这在当时和现在看都是好得无比的一个单位。

  这么上好的机会,新华二厂的上级中国印刷公司硬是给按住了,说是好不容易弄来一个大学毕业生指标,决不能放走。邹友开主任生生等了我快一年,据说邹主任在那么一个声色犬马之地也很公义持正,这也是他惜才,他误以我为才了。我无以报答,后来他去世我也没能去悼念。

  中国印刷公司褫夺了我的好机会,怕我分心,遂把俺调到该公司编一个内部报纸《印刷战线》。

  这期间,咱们的79级中文系的校友林为进知道我的境况,很是同情。他在中国作家协会创研室,写小说评论崭露头角。他很热心地帮我调入《文艺报》。在《文艺报》我在阿英女婿吴泰昌和后来的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手下一干十年。

  这十年经历颇丰,采访了很多的军政高官(那时也怪,一个《文艺报》的小记者能趁着文艺是政治斗争武器的光环接触到上层,哪像现在采写文艺的已沦为娱记者流了)、文艺耆宿,作家名人,历经了从文学轰动效应到后来光环渐渐消失,“动乱”时期文艺界新闻界大游行到戒严后的改旗易帜……

  说来惊怵,我在《文艺报》和《中国青年报》早期采访过的名人现在基本都不在了:于若木(在中南海她家采访时,我还专门注意到她家客厅高高天花板上的年久失修的水痕陈灰,老高层较为清简的生活,加上各种复杂的传闻,弄得我也是心思不定)、万里夫人、程思远、吕正操、曹靖华、萧克、俞平伯、刘白羽、吴良镛、吴世昌、钟敬文、卞之琳、萧干、钱锺书和女儿钱媛、张开济、吴祖强、韦君宜、蒋和森、曲波……

  他们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回首一看,才知时光流逝如此之骤,生命如此无情啊!

  老校友林为进也不在了。他广西人,南人北相,嗜烟善酒,性情豪迈,有一天晚上突然不行了。剩下孤儿寡母,俺一直不知在何方。十几年了,想报答一下,我们的联系人,79级的小朱也一直没跟我联系上。有恩不报是罪,俺心里一直戚戚然。

  提携进正途

  《文艺报》与《中国青年报》较为邻近,又是一个印刷厂印刷。俺写了几篇文章送到77级中文系校友谢湘手里。谢湘拿给“冰点”栏目主持李大同看,不知怎么就对了李大同的脾气,硬是把一个用人指标等了俺两三个月,俺成了有史以来调入《中国青年报》年岁最大的一位,38岁。

  俺一直觉得在“冰点”真舒服、真惬意、真任性。“无冕之王”的传说本性被发挥到极致,看谁不顺眼——太官僚了、太政府了、太颟顸了、太欺民了……跟李大同说一声,买张飞机票就去了。去到那儿常常也只是听一面之辞,苦主眼泪巴拉地哪会有假?写一篇揭露长文根本不拿给对方看(虽然没有新闻法但违背了新闻界约定俗成之规)。一发表就造成轰动效应,在那时哪篇文章发出来没有十家媒体转发都算平均线以下的。这就给被攻讦者造成了大麻烦,常常主任书记一大堆跑到北京告状。这中青报见多了,不太当回事,殊不知上面来的批评更多——中宣部通气会就经常点中青报的名(这里面“冰点”居功至伟),哪还会在乎县里、地区的状纸?

  在中青报九年最得意的是有一篇写解海龙的文章把当时在团中央任职的克强书记感动得流下眼泪;另外有一篇揭露山西某县欺压老知青的“冰点”文章引得时任常委和副总理的锦涛和家宝在该文章上批示解决。

  还有许多和我有关的着调和不着调的事,惊动了中央,轰动了全国,容我以后慢慢叙说。

  看我太不着调了,太杂乱了,咱们同学、老乡,唯心论一生怜惜,把我招到他的麾下中海油,从此走上了正途。要不然老攻讦他人,手法突兀,靠揭他人阴私出名成腕儿,终不是好事,有损阴德啊!感谢唯心论!

  记得刚离开中青报没两天,“冰点”就经历了一大劫,发了历史学家袁伟时的文章,遭整肃,台湾的龙应台写了篇《请用文明说服我》轰动全球华人界。我倒不是有意逥避,凑巧了。后来报纸换了新主,咱们的79级同学李而亮上台,被李大同整了个一溜够(北京土话够戗),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我们“冰点”有点不厚道,这都是后话了。

  到了中海油完全是两种生活,现在已经7年,过去的生涯好像很远了,像在十几里外的高楼上看街景。对新闻界越来越陌生。似乎中文系就是这样的,转写新闻,出离新闻……

  来北京三十多年,想想就干了这么多事。同学们相聚一场,回头看,我所有的关节点上,都是靠同学们(中文系79级、77级,78级)提携扶持,我的命,我的事,跟老八舍掰不开了。不知如何感恩,只能衷心祈愿我们一切安好,携手走完剩下的路程!

  沙林简历 (学号787019)

  男,汉族,1957年6月8日生于北京翠微路。网名:金-沙林。籍贯:湖南汝城。

  1964年春—1965年,北京市海淀区图强小学。

  1965年秋随父母迁至河南新乡市四机部第22研究所。

  1965年—1970年,河南新乡东干道小学,毕业前加入红小兵。

  1970年春—1974年,河南新乡师范学院附中。

  1974年春—1975年,河南新乡市第三中学,毕业前夕加入共青团。

  1975年秋—1977年春,插队下放到河南省获嘉县城关公社东城后大队。

  1977年秋—1978年秋,河南省石油指挥部第四物探大队,地质工人。

  1978年秋—1982年秋,在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分配到北京第二新华印刷厂党委办公室。

  1985年底—1995年底,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记者、总编室副主任。

  1995年底—2004年春,《中国青年报》“冰点”栏目,记者。

  2004年春—2007年春,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评论》副主编、主编。

  2007年春至今,中国海油《中国海洋石油报》总编辑。职称:高级编辑。

  妻:张军,中国版本图书馆馆员。

  儿:康家语,中央某新闻单位网络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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