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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札碎影

  前几年清理旧物,曾翻检出不少同学来信,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现在人们早已不写信了,这些东西当然还是有些珍贵的,我便将它们集中起来,装在一个大纸袋里,心想,说不定哪天得空,会打开看看的。

  这段时间为了完成老八舍编辑组交给我的任务:找阿凯早年来信的内容代做“自述”,我顺便也专拣年代较为久远的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些。本来也曾和几个人开过玩笑,说是将来有空闲,说不定要编一本老八舍书信集的,但略翻几篇后,觉得这计划不大可行。彼时之话题,之心境,毕竟已远去多年,当年大家面临的,多是初入或重入社会的环境适应、职业选择与人生规划之类,今日重读这些,未免觉得有几分过时,甚或有隔世之感。

  不过这些旧日信札中,倒是充盈着浓浓的同学情,字里行间,多有对校园岁月的眷念与不舍,同学之间的罣念与关心;对彼时境况之描述,心境之吐露,也都真实而且生动。所以读后心有所动,勾起了好多往事的回忆。斟酌再三之后,我决定从已翻看的十几通信札里摘録出若干片断,敷衍成文,以供舍友们温故怀旧。

  有一封来信虽短,不可不记。1982年9月21日,张日焕来信,寥寥几句:“几次打电话未打通,现只好写信告诉你:我定于23日7时离汉回家待分,小别了。”“待分”两字下有黑点,以示强调。此时距8月4日系里公布毕业分配的方案,已经过去了四五十天之久。

  从8月5日开始,短短几天内,大多数同学离校,剩下待分或重分的如张日焕、童志刚、谢国芳、王熹亮、许向明、张武波等人,守着空荡荡的宿舍和凌乱不堪的走廊,日子是很难挨的。特别是8月底学生返校,他们几位和79级挤住在一起,更是不好过。这境况,有些先行离校的舍友未必清楚,而熹亮也曾在《老八舍往事》的结尾处有过描述的。

  1982年9月3日,寇勤从北京来信,讲述赴京报到之情景,这也是我收到外地同学的第一封信:“8月11日中午,我和程习勤一起到达北京站,隋圻和郭伟峰到车站接了我们。在林业部人事司干部调配处报到之后,我就在招待所住下了,休息了几天,就集中学习。”又说,“我将于9月7日晚上乘车离开北京,到吉林省临江林业局去。那个地方地处中朝边境线上,据说条件还不错,至少比其他的什么敦化、大石头、三叉子林业局要强。”

  此信中,寇勤对滞留学校的同学表示了关心:“昨日在师月会处,我听说童志刚等人还在学校,真让人着急。我已写信到他家里,不知他能否收到。如果你到武大的话,请替我向童志刚、张日焕、谢国芳、许向明等人问好。”

  入职之初,和校园生活比起来,对新环境不适应和不满意似乎是一个常态。老黄分到广东省地质局,来信说:“我现在和另一个大学生分在一间又小又窄、闷热潮湿的小平房,除了两张床和放行李的地方,就剩一条狭小的过道了,……工作很单调,我现在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听说要经常下去),没事干就看报纸,不能看别的书,也不能离开办公室,要坐到下班铃打响。长此下去,我就只剩下认得几个字的本领了。”(1982年9月19日)

  谢国芳从成都来信:“初到成都,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遥想当时同窗之间亲亲热热,‘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场面,更是暗暗生悲。”(1982年9月26日)“我现在的工作太令人心烦了。这一期的学生,基础太差了,有的人数理化方面,-1和0谁大都搞不清;语文方面,布置的作业有好些字不识得,讲课听不懂,作业做不来。一烦之下,我干脆采取‘同生死,一万物’的超脱态度了,对他们不管,上课时劈里啪啦讲完了就走。”(1983年5月14日)

  童志刚来信说:我依旧不忙,大事儿决不插手;班上是什么书都看,还算畅快!怕的是长此以往,人将不仁了,幷且会变成个不再希望沉思的真正的石雕像:右手捧着自己的下巴,左手却空空如也;二十年后依然是“长风吹过……”

  老童还打趣我,“终于能坐在那里,无聊地看些无聊的东西,但愿你不当铁原那样的‘专业退稿信作家’。”(1983年1月28日)

  关山分到湖北省财政厅,来信说:“工作时紧时松,松多紧少,没事也不好看别的书,憋气得很。省直机关5月前要结束机构改革工作,直觉自己会有变动,总不能这样拿工资,不怎么做事(没明确的工作),让人惭愧。”发了几句牢骚后,还不忘来一点关氏幽默:“有时坐班烦了,就想退休;有时想不退休,每年有一两个月的假也过得去。说了别人就笑,又有什么好笑的。”(1983年1月11日)

  郭倡民的感受和老关相仿:“到这里四个月了,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一本书也没看,也懒得动笔,日见消沉,‘堕落’,上一次街亦难得下决心,本人懒散的习气在这里有了施展的地方,业余时间没人管,也没有任何压力,所以很容易混过去。”(1982年12月25日)

  相比之下,年级里,“老江湖”进入新环境的适应力明显强一些。铁原的来信说:“我已于8月11日到报社报到,此次报社共分来7名大学生,至今都未分配具体工作,今天又到报社一趟,答复仍是休息几天再说。估计本周之内还不会上班。乐得赚一个暑假,反正工资照拿,何乐而不为!……回家后闲着无事,携妻儿游了一趟桂林,这一段心血来潮,也翻《英语》课本,读几页书。由于工作性质未定,故生活略呈迷失方向的混乱色彩。一旦分定工作,我想尽快熟悉情况,适应环境,然后根据客观条件,确立方向,把生活纳入既定轨道,使之运转起来。”(1982年9月6日)

  铁原的信中还提到:“小章伟已开始上班,本期无教学任务,安排她听听课。财院语文教研室有12位教员,每人每周4堂课,工作轻松。”信中铁原对章伟的工作环境评价不低,不过这是“老江湖”的标准了,“小章伟”说不定正在适应环境的苦闷中,未必认同的。

  李建平到了四季如春的昆明,他是这样描述工作单位的:“本厂距市区7公里,有公共汽车直通,背靠大石山,面临大片希望的田野,空气絶对好!全厂职工700多人,过去主要修理火炮和光学仪器,现在部分转产民品。厂里没有现役军人,待遇同地方一样,但纪律特别严,奬金特别少,历史上最高的奬金数是每月五六元,现在几乎没有了。”(1982年9月11日)

  我记得寇勤跑到昆明去看建平,给我寄过一张相片,就是在厂区的后山上拍的。他还和建平相约通信下棋,相当于现在的远程比赛,不过这盘棋好像没有终局。寇勤也到成都看过谢国芳,建平在一封信里说到,“阿寇这位钦差大臣,日子过得好不自在,来信对成都姑娘极尽溢美之词。……我问过国芳,阿Q的话可信几分?国芳说他对四川的城市生活颇不习惯,难于深入瞭解,他熟悉的只是湖南农民。”(1983年6月6日)那一年寇勤是去吉林的大山沟里与熊瞎子为伴的,居然抽空跑到成都去看同学,赏美女。而谢国芳也真是个农民,要不就是精神太萎靡,对美色完全视而不见了。

  谢国芳的“萎靡”,他自己也有描述:“现在我比过去‘涵养’多了,过去我见到不平就要发议论,甚至面红脖子粗;现在倒好,我在街上见人打架,见到队上人相骂,我也心平气和。对啊,四川人的矛盾,关我湖南人什么事!”(1983年5月2日)

  我们房间共6人,毕业分配时我留武汉,铁原回长沙、老黄去广州了。小字辈的建平、国芳和程习勤则分别分到昆明、成都和北京,按说城市都不错,但工作实在不理想,最后还是以调回家乡才算安心。这顿折腾,也足见乱点鸳鸯谱式的包分配,实在是很有弊端的。

  来信中也不乏励志的内容。吴葆俭告诉我:“我们单位要新参加工作的同志自选题目讲一次课,此事一直拖到10月份,作为转正定级的根据。我以为这实际上是比武式的亮相,因而为准备讲稿而颇费了一番工夫。效果是出人意料的好,连我自己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点口才,所缺的实际上是胆量。”“我是把它当一篇论文来写的,查找了南宁能找到的有关资料,上讲台时几乎没有看讲稿,年月日之类的东西记得非常的清楚,同事们的评价颇高。……此后领导同事们对我的态度为之一变,许多我不大乐意干的琐事,领导也不敢随意驱使我了,我这才算领略了一点努力斗争获胜的乐趣。”(1983年11月21日)

  想当年吴葆俭登上大学讲台时才刚刚20岁,被领导和同事们小觑也是有可能的。葆俭以这样的方式赢得他们的刮目相看,可赞可佩!

  还有屡败屡战的潇洒和坚持。刚结束考研的童志刚来信说:“惊人的雄心大志我没有(当然,如果它藏得很深,那么我还没发现),仅仅是不愿意呆在这里一辈子罢了。在给汪芳的信中我也说了,这就是我必须从这儿走出去的原因。……今年考试的成绩已经在这儿了,五门共得了198分(政37、英26、英国文学26、美国文学52、文论57),各门成绩也録下在此,若有同学问起,就请告之,或许能博得一笑。不过,所得这些分,还是到了我的高标准的,幷且看来是大有潜力可挖的;所以信心还在,两年之内再多得150-200分是可能的,就是走出去的路并没有断。如果没有其它意外的阻力,再大的山林也还是得让风流过。”(1983年4月23日)

  寇勤在他“二闯关东”的来信里(1983年3月15日),把枯燥冗长的雪乡之旅描述得小资味十足:

  “多难走哇,漫长而遥远的路,火车头都不知换了多少。”

  “我从那一个个热情的漩涡中转出来以后,仿佛被摔进了平静而清冷的深潭。”

  “雪,还在下雪,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无缘无故,就像我的烦恼和忧闷。”

  当然大段的内容还是关乎同学的:

  “翻开昔日的照片,读着大家的来信,我觉得是一种享受,是这热烈而又孤寂无言的生活的一丝慰借。”

  “家凯来了个电报,可地址弄错了,十多天后我才收到,内容是要‘写作讲习班’的新闻讲稿。我给赵健去了信,因为我没有底稿。是啊,大家都还记得那个讲习班。”

  “童志刚来了信,说我像‘闪电掣过湘水直扑珠江,甚至不曾吹过一丝丝亮光,说了要来又把那话做了米汤……’,说他‘十天前从考场上出来,确是一副笑模样,还是制订第二个五年计划吧……’;他开始羡慕我:‘又能偷偷地安静地在林中徜徉,真是絶美的幻觉般的时光,战士从此不思乡……’”

  “正月初五,我就离开家了,在北京呆了四天,说是在郭伟峰那里睡觉,可我们谈到晚上三四点,到头来,却不知讲了些什么名堂。但当时,大家都是悠悠眷念:有武大,有同窗。说来津津有味,难于收场。”

  “在沈阳,我住了两天,和弓克喝了两天酒。他没有回家,时时想起苏武牧羊。”

  “四月份以前,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到长春一趟,见见我们的张武波。管他呢,他们不敢反对。我要去和张武波研究一下卡拉扬!”

  刚毕业的那一两年,走向社会的新鲜和挑战,似乎敌不过大家对往日校园生活的不舍和留恋,这一点在年轻一些的同学中表现得尤其真实和热烈。

  毕业后的第一个新年,我还收到了一张颇有味道的明信片,是童志刚从偏居一隅的湖南湘潭发来的,上面只有分行的十几个字:

  属于83年的朋友们,

  准备好,

  “她”来了!

  看后不免一怔,然后会心地笑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不仅“她”来了,而且下一代的“她”和“他”也都陆续到来了。人生实在太短,经不起两三代的“她来了”,然而我在读到那些字迹已然发黄的文字时,仍能感受到一种维系老八舍集体几十年长盛不衰的东西,很微妙,又很温暖。这也是我在翻看这一堆布满灰尘的信件时,时时感到怅然,又时时被那些“过时”的话题和叙述所打动的原因。

  2014年12月24日,圣诞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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