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近中年,外貌老了,心境也不自觉地老了起来。虽说无人能阻止外貌的变化,可却有人能使心境保持年轻。只是这样的境界太难达到,似我等喜欢关注社会、忧患命运偏又背负着不可摆脱的繁杂事务和家庭重累的人是无法企及的。所以我们常常在感叹生活把我们自己磨得不成为自己的同时,总想找个什么机会释放和发泄一下,虽然也不尽知自己到底想要释放或发泄什么。
一天,一帮大学同学在一起聚会。聚会亦无非凑份子找一家中小餐馆大吃一顿,然后畅所欲言,粪土当今万户侯而已。饭桌上不知谁突然说想吃洞庭湖君山的全鱼宴,这一说,仿佛勾起大家满肚子的馋虫,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动了念,于是都叹说好想吃那全鱼宴。
欲望这东西,一起来了就不好收回去。咂嘴叹息之间,便有人一本正经地敲定了出发时间及集合方式。
君山是洞庭湖中的一座小岛,在湖南。而我等人全都在湖北,隔着省份,要吃这顿宴席,当然是比较复杂些。比方要坐火车搭轮船;比方都是有单位的人得向领导请假;比方有人身居要职要安排工作等等。只是在那股子勃发起来的狂热劲面前,那些似乎都算不上什么了。全是学过中国文学史的人,对魏晋文人的名士派头谁个不是欣赏备至仰慕已久?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潇洒又是何等地令人回味!虽则已过浪漫和任性的年龄,可放纵自己一次的欲望人皆心存。
居然也就去了。虽然出发那天下着雨,到了岳阳后雨且更大,轮船业已停开,设法找到一辆中巴到了君山后,又恰逢君山停电,可仍然没有让我们产生丝毫的沮丧之感。当我们坐在洞庭湖中这座小小的君山上,点着满桌的蜡烛,围坐在一起放肆地饮着啤酒并吃着我们垂涎已久的各式各样烧法的鱼时,其快乐和兴奋真是难以言说。纵已是站在中年的门坎上,可我们满桌的叫嚣和喧闹一点也不亚于狂放少年,人人都想要一醉方休。足足地叫那些服务员惊异了一番。
当我等酒醉饭饱腹犹果然出门时,大雨已停,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山间小径无灯,我们一行亦未带手电筒之类,便只能人手持一蜡烛,回返宿地。这无意中的秉烛夜游,更让人生出些放浪形骸之心,于是十来个人便在这空山无人之境边走边高歌狂笑,纵情发泄。
歌子几乎从三十年代一直唱到如今的流行歌曲。国统区解放区陕北信天游夜上海的靡靡之音诸如此类。几乎把历史复习了一遍。唱得最整齐、声势也最大的是语録歌和样板戏,这有点像我们这代人的“代歌”,从来不用想词,脱口就能唱出。唱得差不多人人都嘶哑着嗓门。整个君山,想来也就只有我们这一拨人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在穿过山林时且行且停,且唱且嚎,搅碎了它夜复一夜的宁静。
一夜兴尽。第二日早在游客们纷纷上君山玩览时,我等便逆行而去,赶至岳阳,乘坐当天的火车返回武汉了。
毕业近十年,已好久没有自费出门了,也好久没有在火车上坐硬座了,更没有自己花钱住旅馆这一说,甚至专程前去吃的那顿全鱼宴也回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好滋味。记得的只是:没有哪一次出门有这次这么令人快乐,这么令人怀想,这么地刻骨铭心。
于是,同学再见面便都说:太开心了。回来好些天都觉得活得有味,浑身是劲。然后又相互预约:下次去少林寺。
后记:这是九十年代初与一帮大学同学出门游玩的事。似乎就是从那一次起,同学扎帮出门游玩便成了我们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每年都有好几次。细想来,真也去了不少地方,但似乎至今都还没去少林寺。
写于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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