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曰“往事如烟”,或曰“往事并不如烟”。没承想,三十多年前的一次课堂作业,竟成了咱老八舍里的一个“事件”,一旦在尘封的记忆中缓缓泛出,借由当年日记,个中委曲渐次明晰起来……
事情缘起于1979年4、5月间,咱们进校后的第二学期。彼时国朝言禁初开,乍暖还寒;莘莘学子思维活跃,论辩之风蔚然。“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上海文学》第四期上刊出了一篇题为《为文艺正名——驳“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说》的评论员文章(以下简称《驳文》)。该文认为:鼓吹“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是“四人帮”“阴谋文艺”的理论基础,“工具说”否定了文艺的认识作用和审美作用,离开了真善美的统一,把文艺变成了单纯的政治传话筒。明确指出:“文艺要真正打碎精神枷锁,迅速改变现状,就必须为文艺‘正名’,对‘工具说’拨乱反正。”
此文针对此前尤其“文革”十年过度强调文艺依附政治、“以阶级斗争为纲”而产生的文艺创作“政治化”、“公式化”和“概念化”乱象,而痛陈利害、当头棒喝,既与解放思想、繁荣创作的时代主旋律共振,也在文艺界及大专院校文科师生中引起巨大反响及热烈讨论。
而武大中文系,从“文革”前已是名家的刘绶松先生(不幸罹难于十年浩劫)始,继以陆耀东先生、何国瑞诸先生,师资雄厚,阵容整壮,起码在偌大中南地区,以马列主义文艺理论正统自居,俨然重镇。尤其为我们主讲《文学概论》的何国瑞老师,党性坚定,颇具“虽千万人吾往矣”般的理论自信,兼之著述不辍、讲课富于激情、学术规范谨严、善于论辩且逻辑自洽,在师生中有极高美誉度。
5月4日,何老师在课堂上介绍了《驳文》梗概,秉持马列经典理论,从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方面,对《驳文》否认文艺的工具属性这一逻辑错误严辞驳斥。何师还举例说:文艺是工具,如同菜刀是治厨的工具;但不能因为有人用来行凶而否认其工具属性。何师要求同学积极参与论辩并撰写讨论稿上交。
俺生性懈怠,拖延至5月18日方仓促成稿交差。冥顽不灵的俺感性地赞同《驳文》观点,拙稿以《文艺应从“工具说”中解放出来》为题,悔不该大不敬地竟与何师唱起反调(记得当时不少同学殆亦如此)。私意一次作业而已,舍内不乏口给之才、滔滔之士,断不会轮到俺抛头露面也!然而不然,正应了俗话所说“越是怕,鬼来吓”,5月20日晚间,拙稿经何师批阅后送来并指定明日上午大会发言。事态至此,就变得严重起来了。
5月21日(星期一)全天,关于“工具说”的学术讨论会在学校行政大楼会议室举行,除《上海文学》编辑部受邀未至外,武汉地区各大专院校及相关文艺宣传部门来宾不下二三十人,中文系78级全体及其他年级同学也人头涌涌席地而坐成了忠实听众。与会者发言盖以武大诸师为主导,形成了近于一边倒(武汉师院及《长江日报》两代表除外)讨伐《驳文》的态势。令人悲催的是,作为学生代表的俺被安排为第三(或四,失忆)位发言(毋宁说是气不暇喘、目不斜视念稿子),正如孟老夫子所谓“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记得原也安排了老金发言的,不幸金兄亦与俺观点仿佛,所幸唱名时他早已“陶”之夭夭哉!于是乎俺便做了众矢之的,窘迫莫名。当时感觉活像受难者一般,真真欲哭无泪、欲遁乏术;觳觫之余,徒呼奈何!
讨论会后,颇为自悔少不更事懵懂无知,心想犯了错误闯下大祸,如何是好?为补牢之计,诚惶诚恐致何师一函。检讨自己见识浅薄逻辑混乱,但仍不可救药固执己见,“不同意鲁(?)教授把《驳文》与卅年代‘新月派’和‘第三种人’相提并论的观点,并对您所谓‘人民内部矛盾也是阶级斗争’保持异议。”(引自日记)但感佩至今的是:一向严苛的何师并未苛责,反而和蔼相待,循循善诱,勉励俺要好学深思、加强理论修养,并欢迎将来报读其研究生;幷且期末的《文学概论》成绩竟判给了俺颇为体面的79分(致有塞翁失马之叹,呵呵)。
原以为此事戛然而止再无纠葛了,不料,领导和老师们尽心敬事,将此次讨论会当成专题项目来做,欲以8篇发言文稿弄成学报专栏,结成挞伐《驳文》的彭彭之阵。俺那可怜的发言稿,不幸又被作为箭靶入彀。专司此事的郑传寅师替俺大笔芟易,几经往还、面目全非,才堪堪弄成了一个题为《评论“一个口号”》的稿件模样。不成器的俺,非但不以为悲,还幻想着草稿变为铅字而窃自欢喜呢!
讵料波澜又起,变生肘腋:据说中枢有了讲话精神,中央调整文艺政策,不再要求“文艺从属于政治”,提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口号。报刊讨论热烈,纷纷护持《驳文》、否定“工具说”大势既成,该专栏计划遂无疾而终。6月初,钉着“武大学报审稿卡片”封面的稿件见退,成了俺青葱岁月的一点记念。经此一役,深感《文学概论》学科的不科学、文学评论的婢女品性及文艺政治的夹缠不清,于是,原本抱持的对文艺理论的那点兴趣也就泯灭于萌芽状态了。
其实即今思之:文艺一经为体制包养,何曾挣脱政治而出落过自己的婀娜身段?七十年间两座谈,或倡“两为方向”,或斥“市场奴隶”,若引为文艺附庸于政治的絶妙注脚,怕也不能视为不经之论罢。
往事如烟,于我是“一壶久烧不开的温水”,业已“放下”;而今“提”起,或可资诸同窗老友茶余酒后笑枋一枚而已,而已。
2014年12月29日子夜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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