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



更详细的组合查询
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钱钟书与中华文化的辩证革新

  一、钱钟书的辩证革新论

  1.易与不易的语言哲学

  钱钟书《管锥编》的开篇,钱钟书对“周易”的“易”字兼具“易”与“不易”两层相反含义的语言现象,从哲学角度进行瞭解析。他指出,古人赋予“易”字以“易”与“不易”这两层相反含义,恰恰说明古人对“心理事理”的“错综交纠” 深有体会,因而借融会“易” 与“不易”之相反二义于一字,以示“相反者互成”之理,正如德语中的扬弃(aufheben)一词,往往兼含“灭絶”与“保存”二义,以指“分裂者归于合、抵牾者归于和”或“矛盾之超越、融贯”。

  2.复古即革新论

  钱钟书在分析中国文化史上的“复古”现象时指出:宋道学家或唐古文家的以“古昔圣贤的著作”为标准,原则上并非“复古”,因为,永久不变的道(如柏拉图所谓 “理式”)或“永久不变的美”才是他们的真正追求。由于“复古”思想往往包含着借标举“永久不变的道”与“永久不变的美”以改造当前文化的用意,因此,“复古本身就是一种革新或革命”。钱钟书的这一看法显然包含着对如何于不变中求变这一问题或所谓“过去的现在性”(the presentness of the past)的深刻体认,他进而指出:“若是不顾民族的保守性,历史的连续性而把一个絶然新异的思想和作风介绍进来,这个革新肯定不会成功。”

  二、钱钟书的反中体西用论

  1.李斯谏逐客书的文化哲学意义

  战国时期秦相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说:“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我以为,李斯所批评的重“色乐珠玉”而轻“人民”的观念几乎可以说是“中体西用”论的先声,而李斯的批评也可以说是开了反“两截式”接受观的先河。如钱钟书的“取资异国,岂徒色乐器用”之论,即是以李斯“逐客之谏”说为理论依据之一,并从《谏逐客书》中直接套用了“色乐”二字。

  2.钱钟书的反中体西用论

  钱钟书在《谈艺録》初版序中说:“盖取资异国,岂徒色乐器用;流布四方,可征气泽芳臭。故李斯上书,有逐客之谏;郑君序谱,曰旁行以观。” 所谓“取资异国,岂徒色乐器用”,也就是说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不应局限于“器物”的层面,这与“中体西用”论的基本思路显然迥异其趣,而与战国时期李斯《谏逐客书》的观念一脉相承,不过去并从《谏逐客书》中直接套用了“色乐”二字。

  钱钟书在《谈艺録》初版序中之所以针锋相对地反驳“中体西用”论,主要是为《谈艺録》“采二西之书,供三隅之反”的治学方法作论证的。因为,《谈艺録》所采之西洋书籍,多数是文学类的,这显然和陈衍所谓“文学何必向外国去学”的观念是相抵牾的,因此,如不对此类观念予以反拨,则无法显明“谈”中国之“艺”而参以外国文学的正当性。由此可见,钱钟书的中西文化观与他的治学方法有着密切联系,因此,确乎有必要在考察他的治学方法时对其文化立场有所把握。

  三、钱钟书的反本位文化论

  1.作为晚清国粹思潮及中体西用论变种的本位文化论

  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国内知识界曾继“东西文化问题论战”(1915-1927)之后掀起过“本位文化”与“全盘西化”之争。

  “本位文化”论的一个基本特点,正是强调文化的“特殊性”以及本国文化的“特征”(如所谓“中国文艺或思想的特色”)。从王新命、萨孟武等十教授于1935年共同发表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可以看出,“本位文化”论者乃是基于地域差别而强调文化“特殊性”以及本国文化的“特征”,这种近似于“地理环境决定论”的文化立场与钱钟书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的一贯主张,显然大异其趣。从上述宣言还可以看出,“本位文化”论者并不主张在“器物”层面固守“中国本位”,但却要求在“政治形态”、“社会组织”、“思想内容和形式”等方面恢复本国的固有“特征”,这与“中体西用”论者的立场并无实质性差异。因此,胡适先生在该宣言发表后,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不过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最新式的化装出现”。

  此外, “本位文化”论者固守文化“特殊性”的立场与晚清“国粹派”实堪称同调。因此,如对晚清“国粹派”的缘起与文化观有一基本瞭解,无疑会增进对“本位文化”论以及钱钟书之反“本位文化”立场的理解。

  2.国粹思想的实质

  无论日本还是中国的“国粹”思想,都与“民族性”“独立性”“特性”之类概念相关联。而对这些概念的强调,其实都体现了对文化“特殊性”的执着与坚守。因为,人们谈“民族性”也好,谈“独立性”也好,谈“特性”也好,都是在两种以上文化相碰撞或相比较的背景下进行的。而人们强调文化的“民族性”,也就是强调本民族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各有其“特殊性”,不应也不容混同。人们倡导文化的“独立性”,往往意味着应在外来文化冲击下保持本民族文化的“特殊性”。人们谈论文化的“特性”或“特征”,则常常会开出一张本民族特有之物(即,能体现文化“特殊性”之物)的清单,如日本的“国粹”论者主张“和服倭屋不可废”,而晚清“国粹”派则力斥“醉心欧化”者欲废“汉字”“中医”之非。

  一般而言,某一历史时期中的强势文化常常被视为“普遍性”的体现,作为回应,以弱势文化守护者自命的人往往习惯于强调本土文化的“特殊性”。从十九世纪后期以来的种种东西文化观来看,西方文化为人类文明之楷式的论调不絶于耳,如“全盘西化论”的代表陈序经就认为:“西洋的现代文化,无论我们喜欢不喜欢,它是世界潮流的趋势。”再从当前全球范围内的文化讨论来看,诸如“本土化”“保持文化特殊性”之类取守势的观念,总与发展中国家或西方世界中相对弱势的国家“形影相吊”。而象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则以其基于强大国力和全球影响力的民族自信,热衷于强调美国文化的“普世性”或人类文明的“美国化”。

  3.钱钟书的反本位文化论是不是一种文化普遍主义

  钱钟书看待中西文化的基本立场是尚“普遍性”而轻“特殊性”。 如他说:中国诗只是诗,它该是诗,比它是“中国的”更重要。好比一个人,不管他是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总是人。但钱钟书在文化领域所宗尚之“普遍性”乃是指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或诸民族文化本质上是相通的,而不是指某种文化如美国文化具有“普遍适用性”。例如,他曾指出,那些热衷于谈论“东西文化特征”的人常说“某东西代表地道的东方化,某东西代表真正的的西方化”,而“真实那个东西,往往名副其实,亦东亦西”。譬如“中国旧文学中有一种比兴体的‘香草美人’诗,把男女恋爱来象征君臣间的纲常,精通西学而又风流绮腻的师友们,认为这杀风景的文艺观,道地是中国旧文化的特殊产物,但是在西洋宗教诗里,我们偏找出同样的体制,只是把神和人的关系来代替君臣了。中世纪西洋文学中尤多此类比兴的作品,但丁就是一个刺眼的例。”

  钱钟书进而总结说:所谓“国粹”或“洋货”,往往并非中国文化或西洋文化的“特别标识”,而是和“哈吧小狮子狗”的身份一样,“亦东亦西”。这一观点与钱钟书所谓“中国诗只是诗,它该是诗,比它是‘中国的’更重要”以及“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等文学观文化观,均表明钱钟书所宗尚之文化“普遍性”并非意指某种文化具有“普遍适用性”,而是意指诸种文化本质上是相通的。这就意味着,钱钟书尚“普遍性”的文化立场有别于“文化普遍主义”(cultural universalism)。“文化普遍主义”的特点是首先设定了“某一不容置疑的基本价值标准”,“一旦遇到论争”,它确信能够以此为依据找到“解决办法”。而其所设定的“普遍标准”,“看来像是某一种特定的文化(如一种宗教,一种哲学,一种政治意识形态)的产物”。这种以“某一种特定文化”为依据设定“普遍标准”的观念模式显然有悖于钱钟书沟通东西文化以寻求“普遍性”的基本思路。

  4.钱钟书的反本位文化论是否有抹杀文化差异之嫌

  法国汉学家弗朗索瓦·于连批评钱钟书的文化立场及其以“求同”为特征的沟通中西的文学研究模式有抹煞“文化差异”之嫌。我以为这一批评是不成立的. 因为,钱钟书并无意于抹杀“文化差异”或东西方文化各自“特征”的存在。只不过,在他眼中,中西文化或诸文化之间,“同”固然远大于“异”,且表面之相异不掩本质之相通。钱钟书曾指出:“中西对象不同,理论因而差异,我们不该冒失为特点,因为两种不同的理论,可以根据着同一原则。”他举例说,“中国文章讲平仄,西洋文章讲轻重音;西洋诗的禁忌,并非中国的四声八病,而两者遵守着声调和谐的原则;虽不相同,可以相当。”这就是说,“讲平仄”与“讲轻重音”这两种中西修辞学上的“不同理论”,乃是“根据着同一原则”,可算“貌异心同”,因此,不应将这两种理论“冒失为”中西方文评的“特点”,也不应将它们视为中西文化中“特有”或“独有”的东西。

  四、结语

  最后想说的是, 钱钟书的中西文化观可以说是对中体西用、本位主义等保守的文化对话理论或意识的反思,具有超越本土情结的开放性特征, 并为如何在文化对话的背景下实现文化转型提供了辨正革新的思路, 也为比较文学研究提供了必要的思想依据, 并显示出钱钟书作为作家型学者的文化自觉和人文关怀。
最佳浏览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