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标兄弟
大约2005年夏天,移居美国多年的胡成标兄弟两家人要回中川村。成标哥是奋耀堂人,但不是我的至亲,是奬标、炎标的至亲。他的哥哥在缅甸,曾经回过一次中川村,我没见过。成标哥是缅甸出生的,没有回过祖籍地,厦门的以按叔打电话来叫我接待他。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与奬标哥联系。
成标哥晚上从厦门来电,叫我帮忙安排住宿,住新都酒店,并转告奬标明天到下洋见面。第二天上午,他到达下洋。下午我带他去中川村参观他的祖居、胡氏家庙、虎豹别墅,翌日参观侨育中学,中午成标哥请大家吃饭。在度假村,成标哥的弟弟问奬标:“真的要打地坟吗?要多少钱?”奬标哥嗫嗫嚅嚅:“要,要建。”成标两兄弟走开去商量后,又回来了,说:“八千元够不够?”奬标沉默不语。坐在旁边的胡炎标埋怨道:“够了,够了,奬哥罢了!”奬标望他一眼,不声不响。成标哥的弟弟递给奬哥一叠美金。最后,成标哥叫我代拟一张收条,以便寄给他们缅甸的大哥看,钱由三兄弟共出,奬标、炎标在收条上签字。那晚,我想奬标作为亲房应该请成标哥兄弟一家吃一次便饭吧,因为你们是东道主,而成标哥千里迢迢从美国归来,虽然他较富裕,作为兄弟不应该为客人洗尘吗?但是,一直到成标哥离开,都没有请一次。
成标哥我是第一次认识,他是侨中吴楚龙老师的亲戚。他说:“成标很有人情味。”我觉得成标哥确实是一位有爱心的人。2005年,我有篇散文在《美国侨报》发表,没寄样报来。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发邮件给成标哥,看他能否帮我找找,寄给我。他打来电话说没找到,不过,他给我寄了一包美国的华文报纸和我冬英姐、建标哥的电话号码。原来,成标哥一家小时与我大伯家在缅甸还是近邻,我想他一定是通过缅甸的大哥获知我堂姐堂哥的电话的。2005年12月6日,成标哥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和二张全家福照片。他的英文信很短,说:“It is great. Email work.Thank. Keep in touch.”。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的两个女婿都是外国人,是女儿读博士时的同学。照片背景是緑树、淡黄的枫树,还有碧蓝的游泳池。他的中文信也很短,给我的印象是英文比中文更好,他的普通话也比写汉字更好。他的弟媳祖籍是广东梅州人,已经不会讲中国话了。中午吃饭时,她一直教奬哥的孙子说英语,可是小孩很害羞。2006年8月27日,成标哥给我发来一首诗,叫我寻找它的出处。这是唐代诗人刘皂的《渡桑干》:“客舍幷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即没来由)更渡(即再渡)桑干水,却望幷州是故乡。”此诗写诗人由山西北部(幷州)返回咸阳,取道桑干流域。前二句写久客幷州的思乡之情,后二句写久客回乡的中途所感,极其含蓄地流露出当初为了博取功名,图谋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幷州作客,而十年过去,一事无成,终于仍然不得不返回咸阳家乡这种极其抑郁难堪之情罢了。每一个有久客还乡生活经验的人,读到这首诗,应该都会有这种非常微妙、非常真实、非常复杂的心境。我不知道成标哥发这首诗给我,是不是想传达一个侨居海外几十年的华人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他真的融入了当地社会将美国当作第二故乡了吗?
2007年2月18日(中国春节初一),成标哥与夫人钟淑芬伉俪给我发来新年贺词:祝你新年快乐!平安幸福!成标哥与我仅有一面之交,回美国后还与我联系,这样的华侨不多了。第三代、第四代的侨生,还会对祖籍地怀有眷念之情吗?
侨眷想伯姆
奋耀堂的想伯姆生有一女,不久丈夫就过番去了,去后杳无音信。丈夫走后,不知是病死在外,还是在南洋娶了小老婆,或是没有发财,水客都找不到,一句话,连捎个口信都没有,人走后好像就不在了。漫漫长夜,她独受寂寞与凄凉,常常嘬泣无声、泪流满面。可是,白天你看不见她的一丝泪痕,也看不见她的呆滞迷惘,只有女人的坚忍淡漠。
有一次,她与阿牛哥不知什么事吵起来了。光棍的阿牛哥骂她:“你臭不臭?老公都不要你呀!”想伯姆脸色唰地青白,却没有哭,悻悻回应道:“我的脚墁都比你的脸香,我的老公怎么不要我?我都做娭毑(外婆)啰。你恁香,有鬼嫁你没?……”上个世纪,在下洋,男人去南洋过番就像今天外出打工一样普遍。家乡田少人多,土地贫瘠,靠田里耕作根本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在村里,男人过番、女人挑担是生存下去的无奈选择。“一条裤带去过番,一双脚络去挑担”成为中川俗语。最高峰时,据说中川村有二百副脚络,挑担的队伍浩浩荡荡。许多男人卖掉唯一的厕所或菜园,义无反顾地飘洋过海,走向前途渺茫的异乡。然而大多数的中川男人一去不复返,让人无法解开谜团:是男人负心絶情,还是陷落絶望?家中没有男人的女人与没有父亲的子女,他们的内心是多么无奈,多么痛苦。
想伯姆就靠着养二只猪,种几厢菜,耕几垄田,种一点烟,平平淡淡地一天过一天。她初一、十五总要烧把香,几支插在灶上的米筒里,几支插入厅堂的柱头上。香烟缭绕,似乎在诉说苦楚,似乎在祈求上苍。可是没有出现什么奇迹,她的命运一直没有改变。
一天,想伯姆养的一只鸡不在了,怀疑是婢婆嫂偷去。嘀嘀咕咕、作猪骂狗的话传到婢婆嫂的耳朵里。婢婆嫂气愤愤的,气呼呼地烧了一把香,来到下天井拱手敬天,然后厉声地呼天祷告说:“老天,睁眼看呀,天呀天,你要灵呀,谁偷了鸡,明日就断手断脚给我看呀!老天爷,你要有目呀!”婢婆嫂边祷告边瞟着想伯姆的家。这时,想伯姆在厨房里默默不吱声。她知道自己一定怀疑错了人。而楼中人有了天大的洗不清的冤屈,总会藉助祷告老天爷的方式来验证自己的清白。因为大家都对苍天心存敬畏。这种方式也是最简洁最省事最有效的心灵审判与解决纠纷的方式。在客家人的心灵世界里,天神是至尊无上。
想伯姆抱养了一个儿子直祥哥,从广东娶了温柔贤淑的凌芳嫂,夫妻恩爱,夫唱妇随,看上去家庭和睦,令人羡慕。
整整一个夏天,天穹碧蓝,皎洁的月亮穿行于浮云之间,或隐或现,撒下金色迷人的清辉。这时,奋耀堂的中厅成了欢乐的天堂。大人们摇着蒲扇,或坐在厅堂的石阶上,或坐在天井小凳上,或坐在大门的石凳里,谈天说地,嘻笑连连。而小孩们则围坐在厅堂二条长长的木凳上,有的央求阿牛哥继续讲“薛仁贵征西”的故事,笑声一片;有的静静地倾听直祥哥拉二胡,只见他摇头凝神,拉拈提挑,完全沉湎于音乐艺术的世界。我甚至认为直祥哥就是民间的艺术家。琴声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急切激越,时而凄楚哀婉的,跌宕起伏,常常把人引入神奇而瑰丽的艺术世界。他偶而抬起头来,与坐着聊天的凌芳嫂眼神一对,相视而笑,女的笑得温柔带点腼腆,男的笑得甜蜜掩饰不住幸福。在孩子年少而懵懂的心灵中,也能分享到他们夫妻对视时那眼神里藴含的丰富而微妙的爱情。琴声停了,夫妻俩总是形影相随去睡了。这时,孩子们有的围成一圈玩起丢手绢的游戏,嘻嘻哈哈;有的猜拳分伙捉迷藏打呯叭:跑楼道,伏墙角,藏砻后,翻墙垣,趴菜地,钻柴堆,呯叭,呯叭,喊声响亮。被打中的,自觉出队;没被打中的,继续玩命。最后胜利的一伙,欢呼雀跃,得意忘形;输掉的一伙,抗议咧咧,吵吵嚷嚷;忘了月影西移,忘了父母叮嘱……
想伯姆一家和睦安详的生活不到一年,凌芳嫂就在怀孕中口鼻来血在医院病逝。棺材不能进入中厅堂,停放在楼门口,宛如客死他乡的孤魂。想伯姆哀号悲怆,直祥哥捶胸顿足。从此再也听不见奋耀堂那婉转悠扬的二胡曲。一年后,直祥哥又娶了再婚的日嫂,之后生了几个儿女。日嫂说话像放鞭炮,有时婆媳也免不了发生争吵。直祥哥在一次给砖瓦厂挖土时,被崩塌的山土压断了腰椎,瘫痪在床。家庭更加艰难了。有一回,广东揭阳的二位外甥女来看望外婆,婆媳又因小事争吵,外甥女看到憔悴斑白的外婆想伯姆生活凄凄惶惶,抱头痛哭,将外婆带去广东。从此,想伯姆一去不回头,大概后来在广东过世。据说活了107岁。
想伯姆是奋耀堂最虔诚的信神者。
她头发斑白,身体硬朗,神情冷峻。她的命运是奋耀堂七八位老阿婆命运的缩影,或者说是侨乡老侨眷命运的缩影。
侨眷娥婆
奋耀堂的娥婆,丈夫在南洋,家里人从来没见过。
娥婆头发斑白而干涩,额上绉纹很深。她的娘家不知在哪里,从来没见她娘家人来过。她有一个女儿嫁角川村。娥婆的举止有点猥琐,神情有点冷漠。娥婆很怕死。每次别人提到死,她就战战兢兢地说:“莫讲,莫讲!”于是,别人看见她总是提死,惊恐便流露在她脸上。别人看见她走来了,就瞟着她说:“人死了,会被蚂蚁蛀呢。”她就很惊恐地瞪着讲话的人。于是,大家就笑。后来,小孩们觉得好玩,当她从身边经过的时候就故意大声说:“人死了,会被蚂蚁吃呢。”她怒目而视就骂,喃喃地骂,听不清骂些什么。小孩们都笑了,笑得很开心,心里对娥婆很鄙薄。其实,小孩儿只是觉得娥婆这个人好玩,故意逗她寻开心。这时,栗婆就会教训小孩儿道:“细人子,未出窠,就学得歪怪,她畏死的人,捉弄她做什么!”小孩子自知理亏,红了脸,不敢吭声。
有一次,娥婆病了,认为有鬼魂附身。她叫亲房华叔婶帮她“送鬼子”。华叔婶选择一天夜里十点去送鬼子:太早怕碰上人,鬼会被挡回来送不走;太晚送的东西没人捡,表示鬼没吃没走。那晚,华叔婶做好了送鬼子的东西,用刀在娥婆的房间里东砍西赶,嘴里喃喃念咒,将鬼赶出了房间,然后默不作声地一路驱赶,从小门赶到大路口,慌里慌张地从竹篮里拿出一盘猪肉、几只人形糕,摆在一张报纸上,燃起二支蜡烛,烧起一叠纸钱,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趁鬼贪吃之际,一溜烟跑了。早已知道娥婆要送鬼子的阿牛哥觊觎良久,等华叔婶一走,就将猪肉、蒸糕拿走了。阿牛哥是华叔婶的养子,因为打小顽皮,时有偷窃,忤逆父母,没有娶妻,单身独过。那年月,他常常饥肠辘辘,一听说谁晚上要送鬼子,早就打埋伏了。阿牛哥拿走东西后,拿到阿玉师房里去分享。阿玉师也是一位单身汉,为人和善,据说会点武功,懂点骨伤药理,说话慢条斯理,还会讲古。他住在胡氏家庙旁的一溜矮房里。阿牛哥常与阿玉师合伙开灶,同吃共眠,形如父子。
娥婆畏畏缩缩地过了猥獕的一生。去世后,由她的亲房必叔婶埋葬。
侨眷曲姆
曲姆住在奋耀堂井唇头平房的第三间。井唇头的平房虽狭小,却冬暖夏凉。
曲姆有个过番的老公。据说,她也去过马来西亚,与老公生活了好几年。后来,她被送了回来,变得披头散发,疯疯癫癫。老人说,她是被南洋的小婆做了窍,才会变得半疯半癫。也有老人说,她是愁老公愁坏了,成了花癫了。但有谁知道她变疯的真正原因呢。有人说曲姆是诈癫,有人说她是真癫。奋耀堂有多少老妇人老公过番杳无音信却没有变疯,照样活到一百多岁。
奇怪的是,曲姆一出奋耀堂就不骂人,一进奋耀堂就骂骂咧咧,见大人骂大人,见小孩骂小孩,好像奋耀堂的人都是她的雠敌,扭着满头白发骂,进三步骂,比比划划,退四步驻足下来,眼露凶光,指指点点,还骂。没人理睬她,也骂。一会儿关起门来骂,一会打开门来骂得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摸不着头脑。
曲姆年轻时,应该是很漂亮的妖精。她的皮肤白晰、容貌端正,老年时皱纹不深。现在她成了大家厌烦的人。夜静更深,她的骂声从封闭的房间里飘散出来,喋喋不休,停了又起,直到天亮。起床后,她在房门外用柴煲饭,蒲扇尽扇,烟气袅袅,熏黑了一片泥墙。她盯着猪栏坑喂猪的人,跳起脚来骂,想到什么骂什么。她是真疯了。有一回,她刚从楼外归来,摇着一把凉扇,扭着脖子盯着十岁的小男孩,凶巴巴地骂,小男孩委屈了,悻悻地回骂:“骂我干什么?花癫嬷!”然后,一溜烟跑回灶房去了。她跳起来,直追到男孩的灶房,捏住小男孩的胳膊,一边拖一边骂。小男孩吓得尖叫起来。家里人出来救驾,她才骂骂咧咧地退去。
但她不骂长兴楼的人。她还帮长兴楼渐叔一家带大了几个孙儿。她给小孩喂奶,喂饭,哄小孩入睡,俨然是慈祥的奶奶。她还帮大人烧火,喂猪,神志清醒得很。华侨寄给她的钱,委托渐叔帮着存起来。有时,小足嫂送几头腌菜给她,她收下。小足嫂偶尔嘱咐她中午代为喂猪,她会很清醒地答应。所以有人说曲姆是诈疯。有一次,南洋的榆枢叔回来了,叫她:“曲嫂。”她瞅瞅,小声骂。榆枢叔去她房间,给了她一些钱,她安静下来了。
曲婶活到八十多岁,死的时候信用社还有几千元存款。去世时,她穿着的衣服上缝了好几个钱袋,都有钱票。亲房以祥哥家代为安葬。曲姆就这样半疯半癫过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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