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在二十世纪八○年代,逐步影响了中国大陆与台湾。新观念的涌入,替海峡两岸的文化观点,拓展了新的视野,使人们能以全新的视角来审视传统的文学及历史,并灌注了新的活力与生机。
在大陆,女性主义批评家的首要任务,是对历史上许多经典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重新评判。 孙绍先曾在《女性主义文学》一书中对《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等经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进行了新的诠释,为历史上被歪曲的女性形象正名。这样的研究批评观点,可以扭转传统视角中对女性形象的扭曲,还女性以历史本来的面目。
本文试着由中国大陆及台湾两岸学者的性别观点,重新审视王昭君,并借由史料及文学作品中,观知昭君和亲对于汉匈两国之间,在外交关系上所具有的卓越贡献。
二、两岸对“双性同体”性别文化的认同
“双性同体”思想最早由英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她以男女平等思想为出发点,思考父权制度文化的性别差异,以及女性存在的独特性,提出“双性同体”作为人格全面自由发展的理念,幷且以性别的可换性来否定永恒不变的性别角色模式。“双性同体”的提出,使两性文化的观点,有了更具包容性的拓展。
“双性同体”(androgyny)由希腊语词根“andro”和“gyn”组合而成,分别意指“男性”和“女性”。在女性主义的范畴中,一般都摒弃了生物学上的涵义,而强调其心理学及思想上的象征意义,意指“同一个体既有明显的男性人格特征,又有突出的女性人格特征,即兼有强悍与温柔、果断与细致等性格,这两个特征会根据个体的不同需要有不同的表现。”(张荣升、丁威,2009:61)美国学者卡莫迪(D. L. Carmody)指出:“事实上,两性兼体是古代人表示全体、力量以及独立自存的普遍公式。人们似乎觉得,神圣性或神性如果要具备终极力量和最高存在的意义,它就必须是两性兼体的”可见人类最初始的心理状态中,是渴盼破除性别对立的,期望能借由两性的兼容互补达成最健全圆满的状态。这样的思维,在中国的“太极两仪图”中即有明显的体现,太极内部的“阴阳鱼”形象,乃是黑鱼的头部点以白眼,而白鱼的头部点以黑眼,阴阳之中又有阴阳,象征着两种力量的相互结合与升华,形成了一种胜过单阴或单阳的超凡力量。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男人具有潜在的女性特征,女人也具有潜在的男性本质,透过这种潜在的异性特征,两性之间才能互相理解与沟通。而且“要想使人格和谐平衡,就必须允许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方面,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在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中得到展现”,荣格认为每个人的人格构成包括自我(ego)和自性(self)两部分,“自我”是有意识的,总是屈服于现实原则而压抑一部分人格特征;而“自性”是无意识的,具有内在追求统一或完整的先天倾向,因此自性能促使人与异性融合,从而消除两性的界线,达到“双性同体”的新境界。只有借由实践“双性同体”的理论,才能维持人格上的完整与和谐。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一个自己的房间》中提出了“双性同体”观:“我们每个人,都受两种力量制约,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正常的适意的存在状态是两种力量情意相投,和睦的生活在一起。”伍尔夫提倡的是男女力量的和谐统一,强调男性力量与女性力量在头脑中的协调合作,是一种最佳的精神状态。换言之,伍尔夫所强调的是一种两性完美交流、和睦相处的一种和谐文化。
伍尔夫提出“双性同体”的价值观,强调尊重女性的人格,使她们能全面、自由地发展。她所提出两性融合的理念,实际上在寻觅一种超越性别的理想境界。伍尔夫认为,只有男女两性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解放,人类才能真正发展和进步。
“双性同体”在女性主义批评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可看作是女性主义者解决两性关系和男性之人格困境的一种方法。这样的观点,可使女性主义者从两性的二元对立、以及在男性化模式里的中心或边缘的对抗之中解脱出来,而不是陷入以女性中心代替男性中心的困境。
大陆学者孙绍先依据伍尔夫的思想,提出“双性文化”的概念:“女性既不应该继续做父系文化的附庸,也不可能推翻父系文化重建母系文化,出路只有一条:建立‘双性文化’。”其后刘慧英也提出“双性文化特征”的思路:“我反对女性对男性的依附,我也不赞成男女两性长期处于分庭抗礼的状态之中,我比较赞赏西方某些女权主义者提出的建立和发展‘双性文化特征’的设想,它是拯救和完善人类文化的一条比较现实可行的道路。”孙绍先认为,就人类的本性来说,不存在男人的天性或女人的天性,只有人类的天性。男性和女性应该要摆脱刻板性格模式的束缚,才能走向更自由、更加个性化的精神世界,才能符合现今文化走向个体复归的大趋势。而刘慧英所提出的“双性文化特征”,着重在充分尊重男女独立人格的基础上,认为应扬弃传统文化的偏见,发展出健全的人性。唯有能跳脱出“男女两性的不同,是由人的生理特征不同而决定的”原始框架,幷排除既定的性格模式认知,才能真正消弭男女两极对立的形成,而共建一个和谐的双性文化。
台湾因社会环境及思想的多元民主化,女性主义与西方女性主义的发展较为接近,在作品的批评实践中较多采用了“双性同体”的理念。张小虹以《欧兰朵》为例,认为欧兰朵结合了阳刚与阴柔的特质,超越了自我的局限与性别的藩篱,“象征着男女冲突之调解与性别现实的超越”。而女作家朱秀娟在创作中塑造了性格向男性方面滑移的女主角,也刻画了性格向女性方向滑移的男性,以作品体现出“双性人格”的人物形象。
三、昭君由史而文的形象演变
(一)史书中的昭君
昭君的形象,可从史学和文学两个角度去看。从史学而言,主要记载于《汉书》、《前汉纪》及《后汉书》。
东汉班固《汉书·元帝纪》可说是对昭君和亲之事记録的滥觞: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虖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虖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点出君王对此事之重视,因此还特地改元为竟宁。另于《汉书·匈奴传》亦有相关记载:
竞宁元年,单于复入朝,……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寒吏卒,以休天子人民。……王昭君号胡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象若鞮单于。……复株象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
此时王墙字昭君,乃由君王赐婚于单于。其后随俗再嫁。
东汉荀悦《前汉纪·孝元皇帝纪下》: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单于请妻汉女以自亲。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字昭君为阏氏。单于上书愿保塞。
荀悦依据班固《汉书》加以删略改编,将昭君之事撰写的十分简约。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南匈奴列传》:
初,单于弟右谷蠡王伊屠知牙师以次当左贤王。左贤王即是单于储副。单于欲传其子,遂杀知牙师。知牙师者,王昭君之子也。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
《后汉书》中又将昭君改为“字嫱”,但对于昭君和亲,从皇帝赐婚改而为“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从被动赐婚,转而为主动请行,且为匈奴生二子。
(二)文学中的昭君
汉朝和匈奴的关系,因为昭君和亲而开创了六十多年的安宁与和平,其功迹最早见于与昭君同时的西汉易学家焦赣(延寿)所作的《易林》,计有二首四言诗,首开歌颂昭君和亲诗歌之始。其一为〈萃之临〉:
昭君死国,诸夏蒙德。异类既同,宗我王室。
此诗歌颂昭君出塞,使华夷皆能蒙其德泽,王室也对昭君推崇信服。其二为〈萃之益〉:
长城既立,四夷宾服。交和结好,昭君受福。
亦从正面歌颂昭君出塞和亲,使汉匈二国交和结好的功劳。
东汉蔡邕(133-192)所作《琴操》,是现存介绍早期琴曲作品最为丰富且详尽的专著,在〈琴曲歌辞.怨旷思惟歌〉序中,蔡邕增添了许多情节,使昭君美丽的形象为之确立:
王昭君者,齐国王穰女也。昭君年十七时,颜色皎洁,闻于国中。穰见昭君端正闲丽,未尝窥看门户。以其有异于人,求之皆不与,献于孝元帝以地远既不幸纳,叨备后宫,积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旷,伪不饰其形容元帝每历后宫,疏略不过其处。后单于遣使者朝贺,元帝陈设倡,乃分后宫妆出。昭君怨恚日久,不得侍列,乃更修饰,善妆盛服,形容光辉而出,俱列坐。元帝谓使者曰:“单于何所愿乐?”对曰:“珍奇怪物,皆悉自备,惟妇人丑陋,不如中国。”帝乃问后宫,欲一女赐单于,谁能行者起。于是昭君喟然越席而前曰:“妾幸得备在后宫,粗丑卑陋,不合陛下之心,诚愿得行。”时单于使者在旁,帝大惊,悔之,不得止。良久,太息曰:“朕已误矣!”遂以与之。昭君至奴,单于大悦,以为汉与我厚。……昭君恨帝始不见遇,心思不乐,心念乡土,乃作〈怨旷思歌》曰云云。昭君有子曰世违,单于死,子世违继立。凡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问世违曰:“汝为汉也?为胡也?”世违曰:“欲为胡耳。”昭君乃吞药自杀。单于举葬之。胡中多白草,而此家独青。”
《琴操》叙昭君出塞和亲,“恨帝始不见遇,心念乡土,乃作〈怨旷思惟歌》云云”,蔡邕在序文中加入了宁可“吞药死”,不愿再嫁作阏氏,展现杀身守节的情操,也是较为突出的情节。
西晋石崇〈王明君辞并序〉,应该是今日所见最早以〈王明君〉为题,对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作完整叙述的五言诗。当代因为避司马昭讳,故将昭君改为明君。诗序云:
王明君者本是王昭君,以触文帝讳改之。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昭君配焉。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造新之曲,多哀怨之声。故叙之于纸云尔。
〈王明君辞〉如下: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珠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嘉,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此诗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自述昭君和亲心中的辗转幽情。而其特殊处正如张高评所言:“将原本属于乌孙公主和亲的琵琶,移转给王昭君和亲弹唱,开启后世叙写昭君出塞,以琵琶传达怨恨之先声。”
东晋葛洪(283-363)所作《西京杂记》,对昭君形象的刻画描绘,更加丰富生动: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兄,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不肯,遂不得见。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延寿。下杜阳望,亦善画,尤善布色,育亦善布色,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
昭君因自恃貌美,不肯行贿画师,因此不得召见。匈奴请婚,依图王昭君雀屏中选,临行召见,元帝才发现昭君美貌为后宫第一,且善于应对,举止得宜,虽然“帝悔之”,但因名籍已定,所以也无法更动。后代许多诗文作品多依此架构加以延伸。
(三)昭君形象的创发与嬗变
闻一多在〈伏羲考〉中论述“龙”是一种“化合式的图腾”,他认为“大概图腾未合并以前,所谓龙者只是一种大蛇。这种蛇的名字便叫作‘龙’。后来有一个以这种大蛇为图腾的团族(Klan)兼并了,吸收了许多别的形形色色的图腾团族,大蛇这才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头、鬣和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龙了。”这种综合式的龙图腾团族所包含的,或许就是古代所谓诸夏民族和与他们同姓的若干夷狄。
龙图腾的形成和王昭君形象的生成,恰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德国接受美学创始人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所言:“文学作品是本文和读者交互作用的结果”,文本未写出来的情节,刺激着读者参与创造想象、设计加工。王昭君由史而文的形象创发与嬗变,正是不断经由本文和读者交互作用、投射情感后所孳衍而成的。
四、昭君和亲的具体挑战与贡献
昭君“出塞和亲”,肩负着外交、政治、文化等重要的使命,汉元帝对昭君和亲极为重视且寄予厚望,还特意下诏改年号为“竟宁”,取边境安宁之意。
具体而言,王昭君的出塞和亲,呈显了三项挑战:
(一)挑战污浊世风:拒贿画工
昭君拒絶贿赂画工,在史书上并未记载,至东晋葛洪《西京杂记》,才衍伸出昭君拒贿画工的说法。
历来歌咏昭君不愿贿赂画工毛延寿的作品不在少数,有为昭君感叹的,如:中唐诗僧皎然〈王昭君〉:“自倚婵娟望主恩,谁知美恶忽相翻。黄金不买汉宫貌,青冢空埋胡地魂。”;又如:晚唐李商隐〈王昭君〉:“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对于不愿走后门贿赂毛延寿的昭君,寄予无限同情。
也有为昭君发出赞叹之声的,如:北宋曾巩〈明妃曲二首〉其二:“蛾眉絶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又如北宋经史学家刘敞〈同永叔和介甫昭君曲〉:“汉家离宫三十六,宫中美女皆胜玉。昭君更是第一人,自知等辈非其伦。耻捐黄金买图画,不道丹青能乱真。别君上马空反顾,朔风吹沙暗长路。”从作品中“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耻捐黄金买图画,不道丹青能乱真。”皆反映出对昭君傲骨的赞扬,亦可视之为诗人对自身高洁人格的投射。
更有写因未贿赂而出塞,引起君王悔恨的,如:两宋之际泸溪老人王庭珪〈题罗畴老家明妃辞汉图〉:“明妃辞汉出宫门,丰容靓饰朝至尊。至尊左右皆动色,明妃欲语咽复吞。三千娥眉塞天阍,帝独不识王昭君。顾影徘徊复良久,尚冀君王一回首。当时自倚絶世姿,不将赂结毛延寿。可怜朱网画香车,却来远嫁呼韩邪。”;又如:宋代黄裳〈昭君行〉:“良家有子惠而秀,昔在汉宫谁更有。入宫见妒名不传,咫尺君王望恩久。奈何赋分薄如人,却属画工为好丑。千金买笑那敢当,无赂应嗟落人后。俄闻召见喜且惊,自以闲雅文轻盈。将谓君王必回顾,行且遂承恩与荣。权兼天下失所制,女子未免匈奴行。此身既系国休戚,君王虽悔难复更。”皆言具有絶世之姿的昭君,因不贿赂巴结毛延寿,因此遭远嫁匈奴,君王一见惊为天人,虽百般不舍,但无法更改决定。
(二)挑战君臣关系:自请出塞
昭君自请出塞,可说是对儒家君臣观念的一项挑战。
在史书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记载:“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昭君入宫数年,一直未得君王召见,心中不免充满积怨,但昭君并未像一般宫女,留在宫中痴痴地等待君王的临幸。在等待无望之际,她干脆跳脱出小我局限式的思考,从忠于君王关系跳升到忠于国家的大我开放式的思维,使自己的价值也为之提升,不再只是做忠于一君的白头宫女,而是成为能利益众生百姓的和平大使。
在文学诗作中,有许多歌咏昭君不做白头宫女,而选择和亲,是正确的抉择,如:清陈葆贞〈王昭君〉:“紫塞长门一样悲,何须终老向宫帷。不如絶塞和亲去,还得君王斩画师。”;又如:清查景璠〈明妃曲〉二首之一:“匹马和番去,安边仗此身。红颜生白发,多少汉宫人。”;再如:清查景璠〈明妃曲〉二首之二:“马上琵琶出,和番用美人。至今青草墓,胜似汉宫春。”;又如:清沈玉书〈昭君怨〉:“一曲琵琶马上尘,玉关西出为和亲。明妃莫抱千秋恨,尚有长门老死人。”皆言昭君出关和亲,不做红颜白发人,是正确又明智的抉择。
亦有歌咏昭君愿意替国家付出的情操,如:北宋郭祥正〈林和中家观画卷五首之四〉:“飘飘秀色夺仙春,只恐丹青画不真。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尘。”;又如:清谢启昆《树经堂咏史诗》卷一〈明妃〉:“紫配珊珊鬓影羞,玉关别泪黯然收。黄金不赎佳人骨,萧齐空悬画史头。草耐塞霜坟上緑,琴弹汉乐曲中秋。妾身只为和亲往,岂抱长门买赋愁。”;再如:清张英〈昭君〉二首其一:“莫怨丹青误此身,天教艳质靖边尘。请看万古轮台月,照尽长门絶代人。”;又如:清张英〈昭君〉二首其二:“慷慨襟怀类请缨,红颜漫道总倾城。未妨异域埋香骨,赢得千秋不朽名。”;又如:清蔡时田〈昭君怨〉:“妾向单于去,君王勿苦思。能作安边计,胜在汉宫时。”;又如:清.顾景星〈明妃词〉:“君恩联望断,冷落汉宫春。自为胡地妾,翻得号和亲。红颜天上落,呼韩笑解兵。虽为胡地妾,不负汉宫人。”皆点出昭君能为国家前往匈奴和亲,替君王将士们解决征戍之苦,使边境得到安宁,远胜过在汉宫中做被动等待的白头宫女。
自请出塞,使昭君不再只局限于宫廷内斗,而能走出一片自己的天空,留下千秋万世的美名。
(三)挑战婚姻观念:再嫁生子
昭君的再嫁单于生子,是对传统婚姻观念的一项挑战。
在《汉书·匈奴传》记载:“王昭君号宁胡阏氏,生一男伊屠智牙师,为右日逐王。呼韩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死,……雕陶莫皋立,为复株絫若鞮单于。……复株絫单于复妻王昭君,生二女:长女云为须卜居次,小女为当于居次。”而《后汉书·南匈奴列传》另载:“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生二子。及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在呼韩邪死后,按照匈奴“父死妻其母”的习俗,昭君得嫁给呼韩邪的儿子,这种风俗按照汉朝人的伦理道德来看,是大逆不道的。但在昭君得知汉成帝要她“从胡俗”后,昭君也就接受了“子蒸其母”的习俗。可见昭君为了维系汉匈两国的和平,展现勇于承担的精神。
五、昭君和亲在性别视角下的意义
中国传统社会向来强调“男尊女卑”、“男女有别”的性别文化差异,自初生之始男女的地位就有所不同,如《诗经·小雅·斯干》有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诗的内容是说如果生了男孩,就让他睡在床上,穿着衣裳,而且拿圭璋给他玩;如果生了女孩,就让她睡在地上,拿被褥来包裹她,而且拿纺縳给她玩。“璋”是玉质的,为祭祀用的礼器;“瓦”是陶制的,为纺织用的工具,二者不仅材质不同,使用者的身分也大不相同。玉象征君子,祈愿男孩未来封官晋爵、功成名就、光耀门楣;纺縳是陶制的纱锭,期望女孩将来能胜任女红、善良顺从、专心操持家务。从“弄璋”、“弄瓦”代指生男、生女,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社会崇尚男尊女卑的社会价值取向。
《周易》最早提出了“干尊坤卑”的思想,干与坤象征天与地、阳与阴、夫与妻,形成了后世“三纲五常”的源头;《仪礼·丧服》确立了以男性为至尊、女性永远为男性的附属品:“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董仲舒《春秋繁露·基业》也指出:“夫为阳,妻为阴。阴道无所独行,其始也不得专起,其终也不得分功。”明确的阐述阴阳不平等,更确立了女性处于附属的地位、凡事不可独行,一切要以夫为依归的主从关系。
而从两岸学者共同关心的“双性同体”的观点来审视昭君,则可发现:昭君的“双性同体”表现在二个面向上:
(一)上善若水的呈现:以至柔行至刚
昭君和亲,可说是“以至柔之姿,行至刚之事”,正是“双性同体”的具体展现。
老子《道德经》第八章有云:“上善若水”;第四十三章亦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第七十八章也提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世界上最柔的东西莫过于水,然而它却能穿透最为坚硬的东西,譬若:“滴水穿石”就是以柔治刚的表现,故云:弱能胜强,柔可克刚。
原本保家卫国、缔造太平盛世的重责大任,应该汉朝文武百官、以及捍卫边境的将士们,责无旁贷之事,而如今却将这些军国大事,寄托在一小女子身上。正如宋释智圆〈昭君辞〉所言:“昭君停车泪暂止,为把功名奏天子。静得胡尘唯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又如:清张玉纶〈题画〉:“红颜薄命岂前因,一曲琵琶恨尚新。边塞安能凭女子,当年将相是何人?”;再如:清刘献廷〈王昭君二首〉其一:“六奇已出陈平计,五饵曾闻买谊言。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番。”;又如:清许秉铨〈题明妃画册〉:“垂貂忽改旧盘鸦,万里和亲别汉家。从此玉关无夜警,将军高枕听琵琶。”王昭君以一介汉宫女子,却得肩负起出使蛮荒、和亲塞外、促使边境和平的重要使命。相形之下,帝王的束手无策、汉朝君臣的计策拙穷、以及边关将领的懦弱无能,都显得拙劣而可悲。
王昭君和亲,不费一兵一卒就带来了汉匈二国一甲子的和平世代,可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正所谓“绥靖边尘,蛾眉有用;失意可恨,和戎不朽。”,昭君真可称得上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
(二)自我价值的实现:傲视古代将帅
昭君和亲,功在汉家,且其所建立的功劳,甚至超越帝王将相,正符合“双性同体”性别文化的表征。
古代女子多以“兔丝附女萝”(无名氏·古诗十九首)亦即找到好夫家,作为人生最重要的依归,李白在〈古意〉中,也针对此意象做了浪漫的叙述:“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而昭君入宫多年,一直未能被君王青睐,在面对这样重大的人生困境,昭君选择不做白头宫女、不再自怨自怜,而是勇于突破现状、化逆境为顺境,使自己能名留青史,达成人生自我价值的实现。
西汉萧何所造的麒麟阁,于汉宣帝时,曾将霍光等十一位功臣绘于阁上,因此能被画上麒麟阁的,都代表着无上光荣且功勋卓著。清代许多诗人都认为,依昭君之功,应该也被画上麒麟阁才是,正如:清徐德音〈出塞〉:“六奇枉说汉谋臣,此日和戎是妇人。若使边庭无牧马,蛾眉也合画麒麟。”;又如:清郭名昌〈明妃出塞图〉:“北庭边衅感初开,太息官家乏将才。竟赖红颜销虏气,论功也合画云台。”;再如:清葛季英〈题明妃出塞图〉:“絶塞扬兵赋大风,旌旗依旧过云中。他年重画麒麟阁,应让蛾眉第一功。”;清王彭泽〈明妃曲〉:“一曲琵琶万马宁,至今坟上草青青。汉家倘肯归功汝,麟阁先当画汝形。”;清鲍桂星〈明妃〉“卫霍年年侈战功,何如决策早和戎。蛾眉笑挟琵琶去,凤掖惊看粉黛空。芳草不遮青冢月,佩环犹忆紫台风。君王若补麒麟画,应为明妃惜画工。”;金赵秉文〈昭君出塞图〉:“无情汉月解随人,羞向天涯照妾身。闻道将军侯万户,已将功业上麒麟。”皆言昭君和亲靖边,贡献卓著,应画入麒麟阁,进入功高之臣的行列。
更有直接歌咏昭君卓越功勋者,如﹕清付作楫〈乙酉元日虎邱市得昭君出塞泥影〉其二:“泪洒明驼血未干,焉支山下路漫漫。卫青死后奇兵少,铜鼓金钗出贺兰。”;又如:清黄世成〈题昭君图〉:“美人何所怨,图画已成名。不作倾城孽,还为却敌兵。安危双主重,社稷一身轻。青草终心汉,千年地下情。”;再如:清付作楫〈乙酉元日虎邱市得昭君出塞泥影〉其三:“黑水流嘶啮塞垠,黄沙隐隐动青磷。就中多少英雄骨,千古蛾眉妾一身。”;又如:清王峻〈题明妃出塞图〉:“塞上香风暗度时,琵琶声急马蹄迟。美人一曲安天下,愧煞貔貅百万师。”昭君的重要性,可比拟卫青,且是能解除君王社稷重大难题的关键人物,所有的重责大任都身系于昭君,百万雄军还不如一介弱女子!
昭君在遇到困境时,能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纔可顺利地从人生的低谷中,找出另一扇窗,进而使人生自我的价值获得了提升与实现。正如马冀在〈论昭君文化的精神价值〉一文中所言:昭君“把握住了困境后的机遇,从而实现了自我的人生价值”而且“昭君的出塞,不但为自己创造更有意义的人生,也为中国、匈奴之间带来六十年的和平。”从实现小我,到利益大我,昭君以女性的身分,却完成了连君王将相都无法达成的功业,让身为女儿身的她,自然而然摆脱了女性向来被认知放在“第二性”、相当于附属品的地位,而跃升到连男性都不禁为她赞叹、尊封昭君为无人能出其右的“和平大使”!
昭君是以女性的身分,完成、甚至超越当代男性功勋的人,并能获得后世的青睐和赞许,可说是展现“双性同体”和谐和平的代表人物。
六、结语
传统礼教中对女子的期许就是“以顺为正”(《孟子·滕文公下》),一切要以顺从为行事原则;甚至在女子出嫁前,母亲还要耳提面命的告诫女儿:“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孟子·滕文公下》),女子嫁到夫家才算有了归宿,但时时刻刻要以恭敬戒慎之心持家,而且一切要以丈夫的要求为依归,不能违逆丈夫的心意。如此唯唯诺诺、唯命是听的恭顺女子,才是传统规范中认定的“好女人”。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认定了女性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治内持家,只要将侍奉公婆、教养子女的事情做好,其他才能就不需要了,因此“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成了琅琅上口的俗谚,也成为一般人所接受、认可的观念,甚至被奉为圭臬,作为评判女性的社会道德标准。
事实上,一个人对家国及后世的贡献,不应先以性别的框架作区隔,而应针对实际上的作为,予以公平客观的论断。“双性同体”的理念就在强调跨越两性生理上的藩篱,而追求精神上的统一和谐,不应以既定的性别期许模式加诸于任何人身上。若能以“双性同体”的观点来审视昭君,则不难发现昭君在汉匈外交上的卓越贡献。
我们应该以“双性同体”的观点,摒除两性之间的藩篱,用就事论事的客观态度,对历史上有贡献的女子,予以公正的评价,如此才能创造出两性和谐并进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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