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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化治疗学理论的形成与实践

  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指出,“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而中国古代的文史哲学经典,正是文化的重要内涵,是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基础与源泉,从中可以梳理出属于中国人自在面对生活逆境的理念,萃取能走出人生低谷的实践因子,以提供当代社会正向思维的价值取向,提升文化影响力。

  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儒释道哲学思想为理论架构,以文学和史学的内容为个案例证,可构建出属于中国脉络的“中华文化治疗学”体系,标志出理论与实证兼具的中华文化心理学,也能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拥有乐观坚强生命韧性的文化特质,更具体的展现在世人面前。

  中国古代读书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实践人生理想的进程,然而理想与现实,不免有扞格相左之时。在面对起伏不定的人生际遇,古代文人以自身的际遇,加上儒释道哲学思想的人格基底修养,书写出许多动人的篇章,一方面抒发了自己的内在情感,另一方面也替后世读者留下了很多能引发同情共感的作品。这些古代经典文本所传达出文化治疗学的思想,对于引领当代社会的正向思维,实际上具有相当重要的价值,值得我们去深入探究。

  一、中国古代文化治疗学理论的依据

  中国古代文化治疗学,可用哲学构成理论的实质内核,史学与文学作品为理论实践的具体呈现。在儒释道的哲学范畴中,影响中国人最深的,莫过于儒家的学说理念了。下面将以儒家为范例,阐述儒家思想中所呈显出的文化伦理疗愈理论,和对文人潜移默化的影响。

  儒家以其特有的思维,替士子找出逆境中的生存疗愈之道。儒家的伦理疗愈理论可从以下三方面进行论述:

  (一)尽己之力推己及人

  孔子的思想博大精深,曾自云:“吾道一以贯之。”当下曾子最能领悟孔子之言,乃诠释所谓的一以贯之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说:“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将忠恕之道具体的说出实践的方针:尽己之力,推己及人。

  孔子曾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也就是说,所谓有仁德之心的人,是自己想要依循正道立身处世,也能协助他人依循正道立身处世;自己想要通达正道,也能协助他人通达正道,能以自身为例,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这就是实践仁德的方法。以小范围而言,是先修养好自己,再进而影响他人;以大范围而言,正如孟子所言:“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这正与孔子所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不谋而合。

  (二)施行仁义依礼而为

  儒家讲究要“居仁由义”(《孟子·尽心上》),内怀仁爱之心,行事遵循义理,以“仁”为安居之所,以“义”为可依循的道路,如此才能做一个具备道德修养的人。

  而仁义在施行的过程中,需要有序而为。有序即是依次序等级而行,儒家施行“差等之爱”,与墨家的“博施兼爱”不同。《中庸》第二十章云:“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之所由生也。”正说明瞭儒家仁、义、礼的施行方式:所谓仁,就是人性中本来具有的慈爱,以亲爱自己的亲人最为重大;所谓义,就是事事得宜,以尊敬贤人为最重大;亲爱亲人而有等级,尊敬贤者而有等级,礼就由此产生。凡事都有远亲疏、先后次第,如此才符合人之常情。

  内心存仁,行事循义,凡是依礼而行,这样才能与儒家伦理相合。

  (三)正名分以依循纲常

  孔子曾提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强调每个人都应该正其名分,尽力在自己的岗位上恰如其分的做该做的事。孟子进而提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的“五伦”道德规范。董仲舒则对五伦的观念进一步作了发挥,提出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原理,以及“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之道。董仲舒认为,在人伦关系中,“君臣、父子、夫妻”这三种是最主要的关系,且存在着永恒不变的主从关系:“君为主、臣为从;父为主,子为从;夫为主,妻为从。”也就是说,君、父、夫体现了天的“阳”面,臣、子、妻体现了天的“阴”面,而“阳”永远处于主宰、尊贵的地位,“阴”永远处于服从、卑贱的地位,以此遂确立了君权、父权、夫权的统治地位。此外,董仲舒认为,“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乃是处理君臣、父子、夫妻关系的基本法则。坚持五常之道,就能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人际关系的和谐。从宋代朱熹开始,三纲五常联用。二千多年来,它一直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也正因如此,“三纲五常”对于维护社会秩序、规范人际关系起了不小的作用。

  二、中国古代文化治疗学理论的个案分析

  由儒家文化里所呈显的伦理疗愈思维,观看宋代黄杨赋,从中可应证出在儒家文化熏陶下文人所具备的伦理疗愈特质,并可将此特质,应用在当代社会中,以彰显儒家伦理疗愈的文化治疗价值。

  于宋朝年间以黄杨树为主题的赋作,共计二篇,皆是借小黄杨树抒发心志。

  北宋中期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写小黄杨树的生长环境地处偏远,不但无法常伴君侧,而且成长的过程备极辛酸,乃借着对小黄杨树“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的感叹,点出自己怀才不遇的心声。

  北宋末南宋初期张守《小黄杨赋并序》强调黄杨树长得高大挺拔而杰出,却是植根于孱弱而不能有所期待的先天条件,借此映衬的手法以大加赞扬黄杨树的不凡与特出。作者表面上写黄杨树,实际上投射了一己的情志于其中,强调黄杨树具备经霜之傲骨、且忽视万物的盛衰之变,只希冀能保全天性、顺应自然,其借树而表达出已无心于政治事物、只想求全保身的心境,正与张守晚年留守建康的心境不谋而合。

  (一)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

  1.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的主题意识

  清代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草木典·杨部·艺文一》卷二百六十八、清代陈元龙《历代赋汇》卷一百十六草木,皆收録皆收録北宋中期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

  夷陵山谷间多黄杨树子。江行过絶险处,时时从舟中望见之。郁郁山际,有可爱之色。独念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作小赋以歌之。

  若夫汉武之宫,丛生五柞;景阳之井,对植双桐。髙秋羽猎之骑,半夜严妆之钟,凤盖朝拂,银床暮空。固已葳蕤近日,的皪含风,婆娑万户之侧,生长深宫之中。

  岂知緑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落落非松,亭亭似柏,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濆激。涧断无路,林髙暝色,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江已转而犹见,峯渐回而稍隔。

  嗟乎!日薄云昏,烟飞露滴,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徒以窦穴风吹,阴崖雪积,叹(一作“咔”)山鸟之嘲哳,袅惊猿之寂歴。无游女兮长攀,有行人兮暂息。节既晩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乃知张骞一见,须移海上之根;陆凯如逢,堪寄陇头之客。

  所谓“黄杨树子”,即指“小黄杨树”之意。作者乃借写着描写小黄杨树,以抒发一己不遇之叹。

  北宋中期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共计可分三段,前附有序文,其主题意识,可分为几个面向作观察:

  (1)树生穷僻不受赏惜如谪官

  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的序文说明瞭作赋的缘由:“夷陵山谷间多黄杨树子。江行过絶险处,时时从舟中望见之。郁郁山际,有可爱之色。独念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作小赋以歌之。”夷陵在今湖北省宜昌县,在其山谷之间生长了许多小黄杨树。黄杨树为常緑小灌木,质地坚硬而生长极为缓慢,非二、三十年不得为可用之材。在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八有载:“黄杨木,性难长,世重黄杨以无火。或曰以水试之,沉则无火。取此木必以阴晦,夜无一星则伐之。为枕不裂。”可知黄杨树与一般杨柳树不同,不但生长时间漫长,连采收都需在苍穹无星的阴晦之夜,始能得不裂之木。

  宋仁宗景佑三年(公元一○三六年),天章阁待制权知开封府范仲淹把京城官员晋升情况绘制成一份《百官图》,讥讽宰相吕夷简专权,用人惟私,不能选贤举能。吕夷简反告范仲淹越权言事、离间君臣、并勾结朋党。仁宗宠信吕相,故诏令将范仲淹落职出知饶州(今江西省鄱阳县)。当时余靖、尹洙、欧阳修都替范仲淹抱不平,上疏论救,但都相继被贬黜外放。欧阳修致书右司谏高若讷,斥责高若讷逢迎权势,结果欧阳修被贬为峡州夷陵县令。这篇《黄杨树子赋》即作于夷陵,欧阳修乃借赋黄杨“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作为当时处境的写照,以抒发心志。

  (2)深宫之物常伴君侧皆美善

  作者先描述深宫之中的植物、器物,皆常伴君侧。首二句“若夫汉武之宫,丛生五柞”引用了汉武帝时代五柞宫中的五柞树之典故。汉代的《三辅黄图》卷二汉宫记载:“五柞宫,汉之离宫也。宫中有五柞树,因以为名。五柞皆连抱,上枝覆荫可数亩。”东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三亦载:“五柞宫有五柞树,皆连三抱,上枝荫覆数十亩。”可知五柞树在深宫中受到很好的照顾,枝叶扶疏、蓊郁葱茏。第三、四句“景阳之井,对植双桐。”则援引景杨宫井的双桐之典故。李商隐有《景阳宫井双桐》诗:“秋港菱花干,玉盘明月蚀。血渗两枯心,情多去未得。徒经白门伴,不见丹山客。未带刻作人,愁多有魂魄。谁将玉盘与,不死翻相误。天更阔于江,孙枝觅郎主。昔妒邻宫槐,道类双眉敛。今日繁红樱(一作“桃”),抛人占长簟。翠襦不禁绽,留泪啼天眼。寒灰劫尽问方知,石羊不去谁相绊(一作“伴”)。”(《全唐诗·卷五四○》)。景阳井即南朝金陵景阳殿之井,又名胭脂井。《陈书·后主纪》及《陈书·张贵妃传》记载:陈祯明三年,隋兵攻占台城,陈后主与张丽华投此井避难,为隋军所执。“髙秋羽猎之骑,半夜严妆之钟。”帝王狩猎之时,士卒皆负羽箭随从,故称羽猎。严妆之钟乃云深宫之中,宫人闻钟声早起妆饰之事,《南齐书·武穆裴皇后》记载:“宫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宫人闻钟声,早起装饰,至今此钟唯应五鼓及三鼓也。”可知此钟置于景阳楼上,亦离君侧不远。“凤盖朝拂,银床暮空。”凤盖即凤凰伞,是饰有凤凰图案的伞盖,为皇帝仪仗的一种,班固《西都赋》即有“张凤盖,建华旗”的描述。而银床是指架在井上利用滑轮汲水的工具,即所谓的辘轳架,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一诗有云:“风筝吹玉柱,露井冻(一作“动”)银床。”(《全唐诗·卷二二四》)仇兆鳌注:“朱注:‘旧以银床为井栏。’《名义考》:‘银床乃辘轳架,非井栏也。’”可知银床为汲水之辘轳架。“固已葳蕤近日,的皪含风,婆娑万户之侧,生长深宫之中。”上所举之物,因为皆在深宫之中,常伴王侯之侧,因此都能够枝繁叶茂、光鲜亮丽的存在着。

  (3)黄杨傍险要长成备极辛酸

  从“岂知緑藓青苔”至“峯渐回而稍隔”,则言黄杨树子辛苦生长的情状,以作为对比。“岂知緑藓青苔,苍崖翠壁,枝蓊郁以含雾,根屈盘而带石。落落非松,亭亭似柏。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濆激。”小黄杨树所处的环境并不佳,生长在苍崖翠壁、青苔緑藓上,虽然说依旧枝叶茂盛,但是根部却是盘曲错节的包覆在石头上。虽然不是松树,却显得高超不凡;不是柏树,却又如同柏树般具有孤高的气质。小黄杨树成天面对着的是高耸险峻的山势、以及水势汹涌的激湍,可见其生存环境之险恶。“涧断无路,林髙暝色,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江已转而犹见,峯渐回而稍隔。”涧水阻断了去路,林木高耸使得天色显得昏闇,小黄杨树就依傍在这种最险要的地方,独自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境。生长在穷乡僻壤、孤山絶岭上的小黄杨树,其备极辛酸的成长过程,哪里是深宫中备极呵护之物,所能知晓明了的呢?

  (4)叹负劲节抱忠心无人赏识

  从“嗟乎”至“堪寄陇头之客”,作者借着对小黄杨树“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的感叹,点出自己怀才不遇的心声。而前述的铺陈,都是为了寄托作者自己的不遇之感。“徒以窦穴风吹,阴崖雪积,叹山鸟之嘲哳,袅惊猿之寂歴。无游女兮长攀,有行人兮暂息。节既晩而愈茂,岁已寒而不易。”在寂寥险峻的山中,只有空洞孔穴中传来的呼呼风声、以及阴崖的积雪相为伴,再加上呕哑嘲哳繁细的鸟鸣声、和忽而传来凄厉的猿猴哀鸣声,更显出山中的空旷与寂寞。没有出游的女子来攀扶,只偶有经过的路人停靠歇息。小黄杨树在岁末寒冬中生长,着实相当的不容易。“乃知张骞一见,须移海上之根;陆凯如逢,堪寄陇头之客。”《博物志》中记载:“张骞使西域还,得安石榴、胡桃、蒲桃。”而《博物志》卷一○又载:张骞乘槎(木筏)至天河的附会传说。欧阳修乃将这些典故作了联想,认为张骞如果在天上看到黄杨树,也会把它移植栽种到人间的。而《荆州记》中记载:“陆凯与范晔交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欧阳修亦化用了此一典故,认为陆凯如果见到黄杨树,也会将它寄给好朋友范晔。可见知黄杨树子在欧阳修心中,是如此的特殊、珍贵而有价值!

  2.与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的相关诗作

  欧阳修在夷陵时期的诗作《千叶红梨花》,与《黄杨树子赋并序》所寄托的怀才不遇之感,主旨如出一辙,且亦引用了张骞的典故:“红梨千叶爱者谁,白发郎官心好奇。徘徊绕树不忍折,一日千匝看无时。夷陵寂寞千山里,地远气偏时节异。愁烟苦雾少芳菲,野卉蛮花斗红紫。可怜此树生此处,高枝絶艳无人顾。春风吹落复吹开,山鸟飞来自飞去。根盘树老几经春,真赏今才遇使君。风轻绛雪樽前舞,日暖繁香露下闻。从来奇物产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犹胜张骞为汉使,辛勤西域徙榴花。”夷陵地处偏远,作者以“可怜此树生此处,高枝絶艳无人顾。”表达了对红梨千叶花的怜惜,结尾以“犹胜张骞为汉使,辛勤西域徙榴花。”再次盛赞了红梨千叶花的难得与奇特,也简单运用了《博物志》:“张骞使西域还,得安石榴、胡桃、蒲桃。”的典故,强调红梨千叶花比远从他地移植回来的植物更胜一筹,更强化了此花不同凡响的形象。但是“从来奇物产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则借言此物而委婉道出自己不受君王青睐的现实处境。

  《黄杨树子赋》第三、四句“景阳之井,对植双桐。”援引了景杨宫井双桐的典故,而欧阳修的诗作中则有论及“双柳”之作,如:《去思堂手植双柳今已成阴因而有感》:“曲栏高柳拂层檐,却忆初栽映碧潭。人昔共游今孰在,树犹如此我何堪。壮心无复身从老,世事都销酒半酣。后日更来知有几,攀条莫惜驻征骖。”植物从初种植到长成枝叶扶疏、茂密繁荫,正象征着时间流逝、提醒着今昔之变及物是人非的感慨。“人昔共游今孰在,树犹如此我何堪。”作者巧妙地化用了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表达了对时间流逝及自己身心变化的感触。未能得志于世的不遇之感,借着“壮心无复身从老,世事都销酒半酣。”表露无遗。

  而对于“黄杨”的述写,欧阳修在《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一诗中亦有描绘:“嘉子治新园,乃在太行谷。山高地苦寒,当树所宜木。群花媚春阳,开落一何速。凛凛心节奇,惟应松与竹。毋栽当暑槿,宁种深秋菊。菊死抱枯枝,槿艳随昏旭。黄杨虽可爱,南土气常燠。未知经雪霜,果自保其緑。颜色苟不衰,始知根性足。此外众草花,徒能悦凡目。千金买姚黄,慎勿同流俗。”松、竹、菊花所代表的形象,仍是以具有凛然气节的隐者为主。黄杨木虽然不遑多让,但生长环境较为恶劣,必须“根性足”,始能颜色经霜雪而不衰退。作者对黄杨木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黄杨与松、竹、菊属同一类型的植物,并非只具有观赏的用途,而具有更深层的人格意涵,仍然有其不同流俗之处。

  3.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的相关评价

  欧阳修的《黄杨树子赋》并序在《唐宋十大家全集録·六一居士全集録》卷一储欣评曰:“公谪令夷陵时赋此,托物比类,其词甚文。”这篇赋对于字句上的修饰描摹颇为讲究,例如:第一段用典托物以比方近君王侧之人,较一般的散文赋更为讲究且更加工整。

  正如在《赋话》卷五的评价:“朱子亦云,宋朝文章之盛,前世莫不推欧阳文忠公、南丰曾公与眉山苏公,相继迭起,各以文坛名一世。独于楚人之赋,有未数数然者。盖以文为赋,则去风雅日远也,惟六一《黄杨树子赋》,词气质直,虽是宋派,其格律则犹唐人之遗。”古文运动在欧阳修的大力推动下,至北宋全面推行成功,在赋方面也推动了“散文赋”,但欧阳修这篇赋,在质檏中仍加入了一些格律与典故的运用,如:“汉武之宫,丛生五柞;景阳之井,对植双桐。”、“髙秋羽猎之骑,半夜严妆之钟”、“上临千仞之盘薄,下有惊湍之濆激。”、“日薄云昏,烟飞露滴”、“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其用典及字句对偶之工整,颇具唐人律赋之风。

  (二)张守《小黄杨赋并序》

  1.张守《小黄杨赋并序》的写作背景

  根据《宋史》列传第一百三十四的记载,张守(公元一○八四至一一四五年),字全真,一字子固,自号东山居士,常州晋陵(今江苏省常州市)人。虽然因为家境贫困,家中无书,但张守十分上进,常向亲友借书以充实自己。因具备读书过目不忘的能力,在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一一○二年)及进士第,中词举兼茂科,先被派任为详定《九域图志》的编修官,后擢任监察御史,累迁御史中丞、参知政事。

  张守为官尽忠职守,常力劝君王应“内修德而外修政”,亦尝荐秦桧于当时的宰相张浚,待及秦桧为枢密使时,与其同朝为官,但因看不惯秦桧的所作所为,曾告诉张浚曰:“守前者误公矣。今同班列,与之朝夕相处,观其趋向,有患失之心,公宜力陈于上。”张氏晚年留守建康(南京),卒谥文靖。着有《毘陵集》五十卷。

  2.张守《小黄杨赋并序》的主题意识

  清代纪昀总纂修《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南宋《毘陵集》卷十五附録、曾枣庄与吴洪泽主编的《宋代辞赋全编》卷八六赋草木二,皆收録北宋末南宋初期张守《小黄杨赋并序》,清代陈元龙《历代赋汇》则皆未见收録张守《小黄杨赋并序》:

  余几案间,有黄杨生拳石杯水间,有年数矣,蔚茂可爱,喜而赋之。

  维黄杨之挺生,表竒姿于弱植。蟠霜根之数寸,竦贞干之盈尺。濡两掬之清泉,占一拳之怪石。揽以苍翠之雕珉,培以光明之啐砾。朝假宠于阳晖,夕蒙滋于露液。

  受一气之独正,纷众叶之多碧。已幸脱于泥涂,靡争妍于花实。安微分而自足,贯四时而不易。置之函丈之间,绰有山林之适。明窻净几,阴敷研席。

  笑昌阳之琐细,与草芥而匹敌;诮巴苴之凡陋,望秋风而陨踣。傲氷霜之凛冽,玩阴阳之消息。配后凋于涧松,得全生于社栎。虽蒙厄于闰余,初不辞于屈抑。已无心于梁栋之用矣,毋或纵寻斧,以求狙猨之杙也。

  北宋末南宋初期张守《小黄杨赋并序》亦为借黄杨树抒发一己心志的作品。笔者认为南宋初期张守《小黄杨赋并序》依文意可分为三个段落,前附有序文“余几案间,有黄杨生拳石杯水间,有年数矣,蔚茂可爱,喜而赋之”说明瞭作赋的缘由,其主题意识,可分为几个面向作观察:

  (1)黄杨弱植而挺生不同凡俗

  首先叙述黄杨树的生长情状。“维黄杨之挺生,表竒姿于弱植。蟠霜根之数寸,竦贞干之盈尺。濡两掬之清泉,占一拳之怪石。揽以苍翠之雕珉,培以光明之啐砾。朝假宠于阳晖,夕蒙滋于露液。”作者强调黄杨树长得高大挺拔而杰出,却是植根于孱弱而不能有所期待的先天条件,借此映衬的手法以大加赞扬黄杨树的不凡与特出。

  (2)受天地正气不与花实争妍

  自“受一气之独正,纷众叶之多碧。”至“明窻净几,阴敷研席。”作者以拟人的方式,表面上写黄杨树,实际上投射了一己的情志于其中。虽然先天条件不佳,但后天独受孟子所言天地间之浩然正气的厚爱与灌溉,因此碧叶扶疏,英姿卓然而立。而且虽然曾经受环境限制而备尝阻挠不得志,但如今已脱离是非纷扰之地,无需与小人般的花实争妍斗艳。安分知足的在几案之间生长着,却能享受着如同在山林间的悠闲自适,此一心境正与张守晚年留守建康的心境不谋而合。

  (3)具经霜傲骨冀能保全天性

  作者借小黄杨树抒发一己之心志。“笑昌阳之琐细,与草芥而匹敌;诮巴苴之凡陋,望秋风而陨踣。“所谓“昌阳”即菖蒲的别名,而“昌”通“菖”,《吕氏春秋·任地》有载:冬至后五十七日,昌蒲始生,以其得阳气而昌盛,据此,故昌蒲得名昌阳。而“巴苴”又作“巴且”,一名“芭蕉”,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很大,花为白色,果实与香蕉类似,可食。作者自己夹注于文,言以“昌阳”和“巴苴”此二物相模拟,乃因这二种植物皆植于水中而能生长。与黄杨树相比,昌阳看起来像小草般不足惜;巴苴随风而倒的鄙陋性格,在黄杨树面前,似乎也该被讪笑责怪。

  “傲氷霜之凛冽,玩阴阳之消息。配后凋于涧松,得全生于社栎。“黄杨树不屈于极为寒冷的冰雪风霜,也无视于天地间的荣枯盛衰。能配得上后凋的涧松,也能像神社旁的栎树得以保全生命,免受砍伐。作者借此四句强调黄杨树具备经霜之傲骨、且忽视万物的盛衰之变,只希冀能保全天性、顺其自然。其借树而言己志的心意,已不言而喻。

  “虽蒙厄于闰余,初不辞于屈抑。已无心于梁栋之用矣,毋或纵寻斧,以求狙猨之杙也。”所谓“闰余”是指农历一年和一回归年相比所多余的时日,《史记·历书》:“黄帝考定星历,建立五行,起消息,正闰余。”裴骃集解引《汉书音义》:“以岁之余为润,故曰闰余。”而“屈抑”乃言枉屈、压抑之意,《明史·伍文定传》:“曾未见有鸣其不平,伸其屈抑者。”清·王韬《原才》:“夫天地生才而国家非惟不能用,又从而摧残屈抑之,以自斲其元气,国家何由而盛欤?”另“狙猨之杙”的“狙”指猴子,“猨”通“猿”,“杙”乃指系猴的小木桩。《庄子·人间世》:“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斩之。”作者以末三句“已无心于梁栋之用矣,毋或纵寻斧,以求狙猨之杙也。”表达出已无心于政治事物、只想求全保身的心境。

  三、中国古代文化治疗学理论的实践

  儒家文化伦理疗愈的文学治疗意识,可从宋代黄杨赋中有所呈显。

  北宋中期欧阳修《黄杨树子赋并序》及北宋末南宋初期张守《小黄杨赋并序》,以散文赋的面貌如实呈现心中所想。二文皆以黄杨树地处艰险、生长不易,凸显黄杨树的特出不凡,欧阳修借此抒发一己不遇之叹,而张守则传达出只想保身全性、不想再涉入政治的心境。

  从儒家文化的伦理疗愈观点来审视北宋这二篇黄杨赋,可看出中国文人以伦理疗愈自我的文化治疗特质:

  (一)服膺纲常之义

  因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原理,以及“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之道深植于人心,因此就算体现“阳”面的君、父、夫有错,体现“阴”面的臣、子、妻,仍会服膺于三纲五常之义。因为秉持着五伦的“君臣有义”,即使昏君当道,臣子还是尽心竭力以辅佐,就算因此而丧失性命,也是“虽九死其犹未悔”(《楚辞·离骚》)。

  范仲淹以《百官图》举证宰相吕夷简用人惟私,不能举拔贤才,原本谁是谁非,昭然若揭、一目了然,无奈宋仁宗竟然听信吕相之言,认定范仲淹是有意结党营私、图谋私利,将范外放,而所有帮范说情之人皆遭贬斥,欧阳修也在其中。欧阳修致书右司谏高若讷,斥责高若讷逢迎权势,结果欧阳修被贬为峡州夷陵县令。欧阳修这篇《黄杨树子赋》即作于夷陵,乃借赋黄杨“此树生穷僻,不得依君子封殖备爱赏。而樵夫野老又不知甚惜”,借小黄杨树在不利的环境中求生存,作为自己当时处境的写照。且欧阳修借着对小黄杨树“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的感叹,点出自己怀才不遇的心声、寄托了自身的不遇之感,以抒发心志。

  君臣父子的关系,是相辅相依的。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从孝顺父母、敬重兄长的态度,可延伸到是否会犯上作乱。孝亲敬长原本是天性使然,而将此种天性延伸到不具血缘的君臣关系上,让“视君如父”的观点深植于士子之心,所以即使为人臣子者心中受了委屈,仍会服膺于君王的安排而不会犯上作乱。

  (二)一切反求诸己

  儒家文化中伦理疗愈的消极面和积极面,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即可以恰如其分的说明。

  中国人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顺势而行,在小我与大我、自我与他我的权衡下,仍是以社会和谐的大我为最大的前提,纵使不能完成小我的自我成就,但至少让自己服膺于对大我的整体和谐,也算是对社会的一项消极反馈。

  北宋末南宋初期张守《小黄杨赋并序》,从对外物的书写转而到抒发一己之情志。张守借言小黄杨树“傲冰霜之凛冽,玩阴阳之消息。配后凋于涧松,得全生于社栎。”主要强调小黄杨树具备了经霜之傲骨、且忽视万物的盛衰之变,只希冀能保全天性、顺其自然,作者借树而言自己想“明哲保身”的心意,已不言而喻。作者在行文时,已将自己与物合而为一,此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即所谓“有我之境”也。

  张守《小黄杨赋并序》强调自己想要远离是非之地,以求全保身的消极心境。文中“受一气之独正,纷众叶之多碧。已幸脱于泥涂,靡争妍于花实。安微分而自足,贯四时而不易。”表达了虽然曾经受到环境的局限而抑郁不得志,但如今已然脱离了纷扰之境,无需与小人争斗。小黄杨树安分知足的在几案上生长着,却可以享受如同在山林间悠然自得之乐,正传达出作者晚年留守建康的心境,与陶渊明《归去来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正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当自己已经尽力做出合宜的行为,而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都应当“反求诸己”,而不是“怨天尤人”,或“求诸人”。因此孟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真正的大丈夫,能在生活及行为上坚持着居仁、立礼、行义的原则,得志之时兼善天下,不得志之时,独善其身,做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孟子·公孙丑下》)韬光养晦,待时而动。

  四、结语

  《大学》开篇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谓的大人之学,是培养完美人格、修己治人学问的总纲领,主要的道理,在修明自身天赋灵明的本性,进而使众人革除坏习性、在德性上日新又新、精进不已,最终能达到最完善的地步、幷且坚守不移,由成己、成物、到己物圆满,是儒家内圣外王理想的实践目标。

  以大学八条目而言,由“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以至于“修身”,属“内圣”,是内而成就圣贤之德;由“修身”推而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属“外王”,是外而推行仁政王道。孔子所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孟子所云“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皆是表达要会通物我,利济天下。

  但是于现实当中,若无法达成“修、齐、治、平”的理想,读书人还是会服膺于儒家文化中的三纲五常思想,接受现况而不犯上作乱,幷且以内省的功夫规范自己的言行,一切反求诸己,希望在逆境当中除了求生存之外,还能修炼更好的自己,以待东山再起。孟子所云:“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正是儒家文化伦理疗愈的具体展现。如果能将中国古代文化治疗学的文学治疗特质应用在当代社会里,应该可以使社会更为和谐,也能够彰显中国古代文化治疗学的现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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