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候老师嘴里的故事,到自己的阅读,一种英雄人物的精神始终激荡在叔父的心头,这些都是精神世界的重构与洗礼。而真正让他在现实世界切身体会到时代的巨变的是叔父亲眼目睹外国人欺辱自己的同胞。叔父彼德入读世德学校时,正值法国侵略者强占广州湾,当地百姓长期生活在法国军人的欺压之下,“吸鸦片”“赌博”“嫖娼”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父亲跟爷爷学做生意,经常下乡到坡头、龙头等地收购生猪,彼德叔父偶尔也帮手,那时的坡头、龙头部分地方被法国人强租,形成法租界,法国人在周边建炮楼(俗称鬼楼儿),拉铁丝网,养番狗,附近村庄经常被法国兵骚扰,强买强卖。一次,叔父跟着父亲到一村民家里收购生猪,双方愉快地谈好两头肥猪一共80块银元,正准备成交时,只见一队法国兵(大约3-4个)背着枪也走到该农户家门口,还带了一个翻译,翻译是中国人,还没等对方开口,姓李的农户就已经面露难色,想必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见领头的那个法国兵开口说了一句法语,中国翻译点头哈腰的,接着转过来板着脸说:“喂,马上就要过圣诞节了,官爷们要庆祝一番,你这两头大肥猪怎么卖?”“每头200斤重的大猪原本是卖80块银元的,给官爷就60块吧。”姓李的农户勉强挤出点笑容小心翼翼地说道。只见法国官兵从裤兜里掏出6张(每张面值百元的法币)递给了翻译,示意让他给农户,又说了句什么话,翻译又开口说道:“今天官爷只带了这么多,剩下的就先赊账,猪先牵走。”姓李的农户忿忿唉了一声,敢怒不敢言,背过脸去,翻译补了句:“别不识好歹,能给你600元法币就接着,聪明点,为了两头猪把命丢了可不值得。就当孝敬官爷了,保你一家平安无事。”眼色往官兵背上的枪示了示意。姓李的农户只得接过600元法币(按当时1银元兑换16.6元法币算,收购生猪价格1银元买5斤猪肉,每头猪重200斤,猪农应得80块银元或者1328元法币,而法国兵只付600元法币,猪农损失700多法币,相当于44块银元),无奈的他无力把手往门外挥了挥,意思是可以带走,这时叔父挡在了门口:“先来后到,我们先来的,而且我们不赊账。”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法国兵,法国兵疑惑地看着这半路杀出的毛头小子,只见翻译又低声在他们耳边说了句什么,他们哈哈大笑,说着叔父听不懂的语言,这时父亲赶紧把叔父拉到了一边,眼神示意叔父别惹事,眼看着他们就抬着两头大肥猪走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农户痛惜地盯着那两头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肥猪,再低头看着手里的600元法币,白白损失40多块银元。走的时候一个法国兵还摸了摸叔父的头,露出轻蔑的笑容。回到家后,叔父对爷爷说起这件事,爷爷无奈地摇摇头:“哎,这事儿我们老百姓哪里管得了。”
那时爷爷的生意越做越大,除开档买猪肉外,还置办了不少物业:在竹栏街,爷爷有三间档口出租,在婆庙街也有油行、益昌米铺和宏兴日杂铺自营(此铺解放后还存在),从买猪肉到向其他档口批发猪肉,还有买年红的、看风水挑日子的档口设在十字街,爷爷开始做起大掌柜了。把卖猪肉档口交给父亲植怀负责;买年红、看风水择日子的档口交给植情五叔负责;油行米铺交植怡六叔打理。在爷爷的眼里,能够把生意打理好,自家的日子过好是最紧要的事,对儿子们的期望也是安安稳稳成家立业,不惹事,不管闲事,是爷爷的处事原则。但是在国将不国之时,个人的命运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呢。叔父分明看见了爷爷眼神里的愤怒与无力,对侵略者的雠恨在他幼小心里就埋下了火种,对当时无能的政府也产生怨狠!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当兵,把侵略者赶出中国去!“我偏要管!也管得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935年12月,远在北京的爱国学生掀起“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并迅速扩展到全国,广州学生在地下党组织的发动下,举行“一二·一六”示威游行,军阀陈济棠下令大开杀戒,出动便衣警察抓捕学生,当场打死学生一百多人,抓去一百多人。一时满街都是鲜血,他们把尸体推到河里,致使河水也被染成了红色。消息传到了吴川,大家义愤填膺,想起法国人对村民的行径,想起日本人对国土的侵略,叔父内心翻江倒海:这是什么世道啊?为什么帝国主义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我们?为什么民众只能逆来顺受?叔父与同学孙文山、庄冠周、张启光等十余人买来纸张笔墨,写好标语到十字街张贴,组织上街游行,声援广州学运。
清早,世德学校的操场上响起了集合的哨声,长龙似的学生队伍浩浩荡荡,其他学校也加入了,这个古老的小城霎时沸腾了,叔父心潮澎湃,跟着游行队伍高呼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滚出中国去!爱国无罪!”等口号,沿十字街一路前行,观看游行的市民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时人山人海。有一位学生指挥大家高唱《爱国歌》:
最大洲中最大国,廿二行省为一家。
物产腴洪甲大地,天府雄国言非夸。
君不见,英日区三岛尚崛起,况乃堂商吾中华。
结我团体,振我精神,二十世纪新世界,雄飞宇内畴与伦。
可爱哉!吾国民。
可爱哉!吾国民。
荟芸哉!吾种族。
所有的学生齐声高唱,音调哀怨沉痛,无论是歌唱者还是听众,都感觉心情沉重却又大义凛然。接着学生向群众演讲,各学校都推出代表轮流上台,讲的都是“中国要亡了,同胞们!团结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个学生跳上台去,撕下自己白衬衫上的一块衣襟,咬破指头写上 “宁死不当亡国奴”七个字。血书将大家激愤的情绪燃到了沸点,会场上口号声响彻云霄。叔父不停地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队伍到大塘时被反动军警驱散。
叔父在这次斗争中经受了锻炼,就像一块钢铁经受了第一次焠火。这次斗争对叔父来说,不仅仅磨炼了意志,更重要的是,他初步领略了什么是革命。革命是一种推动事物发生根本改变,从而实现正义的行为,加入这场革命中去,该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叔父立志不要拘泥于课堂学问,要关心时事政治,心系国家命运,做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
爷爷听说叔父参加了游行运动,特地去了一趟学校找儿子,不让儿子再参加什么学生运动了。爷爷长年一直对儿子寄予厚望。他希望儿子能刻苦读书,为吴家光宗耀祖。儿子进了世德学校后,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爷爷心里特别欢喜,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他要儿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来是怕儿子惹麻烦,不知道革不革命,他只希望一家人都好好活着,生于乱世,明哲保身。爷爷说了很多,可是叔父一声不吭。爷爷逐渐疾言厉色起来:“你快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叔父被催急了,便说了一句:“这个时代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并不怪爷爷,因为他也理解爷爷重小家的小农思想,他只希望他的子女们能够平安一生,作为父母来讲何错之有呢?所以,叔父表面上并没有与爷爷起争执,但是内心却早已坚定地明白自己将会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