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这本书,就象想写《羊城谣》一样,是深藏在心底的一种无法熄灭的渴望与躁动,但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文体、诉于怎样的感情。这个初夏,终于写完了河南地与云桂村,终于,似乎是用了二、三十年的光阴,才写了这短短的十万字。这个夏初的七月,禾黄荔熟榴红,蝉依然在每一丛绿里声嘶力竭,台风雨过了一阵一阵,白兰溽热地香过了,姜花散落的郁香已经此起彼落,悠长的暑假来了,悠长到日复一日似的无休无止。依然是这样的夏日,依然会重复与继续。但是,麻石板下的圈圈的浓荫与晃白的毒日、油亮的竹床与葵扇、井水与花木屐,已经走了多少年了,云桂村的日子也走了多少年了。
但为什么总是梦回?清晰得筋脉蜿蜒、纤毫毕现。
我的七十五岁高龄的父亲,一辈子生活在河南地,知道我要写河南地,说要把它的地图画出来,我以为是玩笑,因为他的记性弱到连家人的电话都记不住。而在年后,老父居然就扯了张去年的挂历,翻转来,用一支时而来水时而堵塞的签字笔,一段木头权作了尺子,就这样徒手画出了六十年前河南地的河流山岗道路埠头!精细得也是筋脉蜿蜒、纤毫毕现。我惊喜地说,要把它作本书的封面,父亲一来劲儿,再画了二次修改稿,并加了注解说明。
这完全可以看作是一个奇迹。对比今天比例适宜尺寸严谨的地图,那些消失的老地名只能说更奇趣更生动更有故事更具谈资,这些河流山川岂止是一个生硬的名字,是胎记、是血脉、是骨脊、是不需要记忆的自然记忆,储藏在每一次的呼吸吐纳中。所以,我这样理解发生在父亲的作品上的奇迹。
我也这样理解自己对写作这本书的执着与狂妄的努力。它不仅仅是文字或者回忆的叙述,而是一生中必然要反覆地回去的初始,是任何时空都无法替代的“那时那地”。对乡土的感情依恋、对游钓之地的歌咏,是所有艺术题材中,最能在瞬间触动我悲悯的大美、静美与华美。
临秋山川远,近暮海潮深。树静风摇梦,灯影夜深沉!
我也尝试着写写我的河南地乡土,本意是作些风土记述与奇趣故事的记录,不辜负前辈们的记忆与自己生命的一段。但岂料一下笔,山川频来,人物迭次排空,风物风土屡屡如层峦叠嶂似的,如画如绘。我实在惊惶失措,以我的极其有限,如何表现这样的无限?
我仅仅能选取河南地以及最具有河南地特质的云桂村的点滴,表达她繁复的丰富与民生的进取诙谐——写城中东山西关的多矣,唯河南一地曾经少人行、少书录,我是多么愿意作了引述这一件工作,或者说是一点挖掘的事情:让世人看到这一片大俗大雅的风景。
时下不是一个阅读的时代,写书往往是一场孤独的经验,要依靠着自我掌灯照亮前路的支撑。但是呢,我在叙述河南的里巷野地埠头山岗时,循着父亲的手绘图,读松风阅红岩,回想着圈圈昏暗的云桂村口的街灯,曾经以橘黄色的温暖温贫暖老,照应着一群河南地痞的晨昏,歌亦歌,泪也泪,无语更有语,风物在前、街坊熙攘,是多么热闹与愉快,这一场写作正如当日的我踢翻了花木屐,再去趟五月的龙船水—— 一切的生息就该如此,正如一棵路树。
我妹妹喜欢这样的风土味道,建议我扩展成风俗小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力所及,只是很愉快地知道,这个初夏的七月,我终于写了河南地与云桂村,终于!
南风是清凉的。
文/周翠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