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评社香港8月21日电 题:是自己人还是别人
夏珍 台湾 中国时报执行副总编辑兼政经中心主任
时间,到底该如何计算短长?十五年,够长了吧;转眼,却仿佛在昨天;远得让你几乎忘了发生过什么事,近得却又让你怀疑怎么可能记不起来?
整整十五年前,范丽青和郭伟峰,相偕来台采访闽狮渔事件,他们是两岸隔绝四十多年后,首度踏上台湾的大陆记者,范丽青总笑说,没想到自己成为被采访的对象;而我,正是当年着他们跑的台湾记者。那个时节,我已经调跑国会,镇日在立法委员拍桌、拔麦克风的议事纠纷中打转,八月正值立法院休会,就临时任务指派,跟着范、郭大写起居注。不夸张,当年,还真是整版整版地介绍大陆记者的台湾行,至于闽狮渔事件本体、法庭论辩,全部不在我的记忆里。
采访过范郭之后,我也开始有机会赴大陆访问,最早,是跟着立委林正杰走访厦门、泉州、漳州、福州等地,像不像是寻根之旅?我必须诚实地说,十四、五年前,沿海地区尚未发达,所到之处,只见尘土飞扬,路面颠簸不已,两旁的老旧房舍十有八九都在拆除改建。返台后,我特别告诉外公,福州老家的路名没变,﹁依我看,那房子也是没变的。﹂
第一眼的大陆,我并不喜欢,但是害怕。为什么这样说呢?才开放的大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很奇特,入耳听闻的声音,那么熟悉,和我们都一样,但是语气在我耳里,是一塌糊涂地不亲切呢,当年的商店九成九都还是国企,一进门,听得店员的大嗓门,和不客气的大喝一声,﹁要买不买?不买别乱碰!﹂这么一喝,还有什么逛的兴致呢?走在街上,差别不大,和你谈笑的人,少之又少。疏离,是我的第一印象;但是,沿途待拆待建的景观,却让我心惊肉跳,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蓄势待发,准备起飞的中国。
再过不了二年,我又因为故东吴大学校长章孝慈赴大陆扫墓,有机会往里走,到了桂林。那一次的采访经验,也很特殊。因为两岸新闻交流不若如今方便,我的采访许可,直到出发前都没拿到手,台胞证还是转道香港补办,人还没到采访现场,就已经累个半死。还好,一旦顺利抵达桂林,所有的辛劳都忘了,身处那么美的地方,什么不如意都如意啦。内地的人情和沿海又是二回事,感觉亲切得多。好笑的是,所有风景区贩售的纪念品,和台湾风景区几无二致,多得是膺品,不过,谁在乎呢?
早年的采访经验,随着时间推移,愈来愈淡,对大陆的印象一年重洗一次都来不及。第一次踏上北京,没什么车,有车也是老旧得多;如今,北京车水马龙老塞车;第一次逛长城,路边就闻到了烤肉香,他们说,那是烤羊肉,现宰现剥现烤,听得我瞠目结舌。上海那更别提了,眼看着东方明珠、金茂大楼,一幢比一幢富丽;科学园区的规模,一个比一个大。而我,傻乎乎地还想往上海外围跑,到苏州寻找柳如是的拙政园、父亲口中那个入城姓夏的都卖药的老家。
其实,不论历史或记忆,在遽变的中国里,都不再可靠。就像采访辜汪上海会谈的那一年,采访工作告一段落,两岸同业一块喝个小酒喘口气,别人都在唱歌,我和一位大我七、八岁的上海同业竟镇夜大谈文革,他谈得热泪盈眶,我听得热血沸腾。结束前,咱们俩都觉惊异,他没想到能和来自台湾的人谈文革谈到这么兴起,我说,﹁从伤痕文学以降,能看到的书籍,我大概都看完了呢!﹂他感动;我也没想到,会在上海亲身亲耳听到当事人的感怀,他说,﹁以后,你大概也听不到了,没人会再谈啦。﹂我唏嘘。
这确实是难以言说的经验。我们这么像,语言文字和文化如此相通,我们又实在很不像,将近一甲子的隔绝,连感情表达方式都有了落差。每一次到大陆,不论往北、往南,既像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却又像蕯依德常说的﹁航向他者﹂,两岸既是自己人又是别人,我们这么熟悉,却还需要寻求了解。不论如何,我知道,别人问起我大陆印象时,不是一年、半年内的经验,我一定不敢再开口,因为,这块土地,正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变貎,谁敢说自己认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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