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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被低估的十本书

http://www.CRNTT.com   2011-03-06 11:02:49  


 
行脚,当禅已成往事

何乡

  这是一次从北至南的旅行,禅是贯彻始终的话语。比尔•波特,一个大胡子美国人,带着他对禅宗的理解与发问,在2006年春天,背起行囊开始了跨越大半个中国的追寻。时间也溯及到数千年前,从释迦牟尼佛拈花微笑的那一刻,到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禅于中国开花散叶,最终又在无神论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世界再度复兴的图景,就在其一路风尘伴明月的参访中,跃然纸上。

  很难有另外一个人,比波特更适合这项参访与书写工作。他有外国人的他者心态,又有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的在本文化瞭解,更重要的是,他喜欢禅,以“修行人”自居,又有研究者经年累月的积淀和洞察。他的文字诙谐、简洁,常带意犹未尽的机锋。加上一个精彩绝伦的创意,《禅的行囊》一纸风行,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禅宗传入中国,从达摩一至慧能,六位衣钵传承的祖师之后,一花终开五叶,形成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个流派。波特的创意在于,他行走的路线,大体沿着六位禅宗祖师的足迹而行,经由一个又一个祖师开创的道场,挂单请益,完成一次由书斋到丛林的转捩。

  不过,对这次丛林参访抱有过高期望的读者,注定会失望。因为这是一次太过走马观花的行脚,仿佛为旅游而旅游,为著书而著书,内中充满貌似功利主义的世俗考量。

  可是,我实在不好批评波特什么。因为在陷入对禅的寻章摘句理解中去时,我们都偏离了对“禅”本意的真实体悟。至少波特是喜悦的,在他与文字及口头之禅保持近距离接触之际。这说明,虽然,时代的主流已经将禅等而下之为禅定,甚至于“心灵鶏汤”式的口头禅学,但其于个人身心仍不无裨益。在这个意义上,《禅的行囊》无疑是一本很好的入门禅书,你会收获喜悦,也可能会借由它重新思考幻灭的世界,和何谓本来面目—沿着波特提供的伸出手指,寻找内心的满月。

  致敬、桥段与表演

  波特是从北京出发,开始其朝圣之旅的。他说,“在向古代大师们致敬之前,我还有些基本问题需要解决,语言是其中之一。从北京开始是必要的。”

  波特说得没有错,禅素以轻慢甚至蔑视语言着称。禅师们常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错”。然而禅宗的文献却远远多于其他任何佛教宗派。对于这样一种特别倡导“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教法,西方和东方却都有大量著作行世,这本身看上去就是个自相矛盾的难题。

  但似乎,波特并没有真正解决这看似矛盾的难题的意愿。从北京出发,毋宁说是和旅途的便利攸关,他也可以顺便见见《禅》杂志的主编明尧及其妻子明洁——后者翻译了他探访中国隐士的书《空谷幽兰》。也许波特已经积累了相当多对何谓禅的成见,所以我没有感受到他虚心问禅的诚意。在接下来的参访过程中,亦复如是。

  这使一次致敬和参访之旅,带有了浓厚的表演意味。波特似乎更在意如何为写作一本书筹集到更多的桥段和素材,而非真正的请益。一路奔波,他始终与禅堂保持着一定距离,对跑香、坐禅的仪轨有了基本的信息传达,于他已经足够,他并无对坐禅本身“冷暖自知”的体验性感悟——虽然这对本书质量也有相当提升。

  所以,以“修行人”自居的波特,并不同于古时的参访僧。他只是一个徜徉在禅门外的业余票友,并以流传和贩卖一些二手信息为生。这样轻浮的态度,不可避免令其书中充满了斜逸的旁枝末节。

  波特并不总是喜欢坐禅的体验,他有时宁愿待在房间里泡澡;面对一个又一个寺院方丈,他也坦承并不总有问题请教。他把相当篇幅花在如何乘车、吃饭、找旅店和推拿这些花絮上,更加冲淡了本书禅的主题。

  譬如,波特会从“开车后没多久,我注意到地板上有裂缝……几分钟之后,车厢里传来一股燃烧橡胶的怪味……接着,大巴开始不断抛锚,大概有六七次之多”开始写起,一直到他回忆自己当兵和逃出军校的经历,洋洋洒洒几页纸就这样过去了。一开始你或许还会有兴趣于这些意识流的唠叨,但结果你发现,每一次启程再出发,他都会重复类似偏离主题的老调—如果我是编辑,会砍掉三分之一内容,这将使本书更具可读性。

  当然,波特可能会辩解说,他推崇的是生活禅。穿衣吃饭无不是禅。这样的辩解并不够有力,但却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禅修现状,也暴露出波特的禅境界于时代并无超越。

  波特在书中也曾提及:有人问赵州禅师: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赵州回答说:无。但在另一个场合,有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他的回答却是:有。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公案。所谓禅宗三关,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最后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同样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境界可是大不同。——我想说的是,同样的“穿衣吃饭无不是禅”,当然亦有差别层次。换作赵州禅师,他即便说“穿衣吃饭不是禅”,也不碍其为开悟的一代宗师。

  理解的偏差

  1972年,波特离开美国去台湾时,是打算去寺庙出家的。他在寺庙里的确住了几年,但终归保持了俗人的面貌,此后相当长时间内,他是一个传媒人,工作又和旅游相关,但他自认以翻译佛经和中国古诗为最大乐趣。

  波特显然具有研究者的素养,知道“禅”的发音在英语(Zen)和汉语(Chan)中略有不同。他也指出,“禅那”,是梵语“dhyana”的音译,它指的是进入禅定的修行。禅那随后就被简称为禅。但我们今天所瞭解的禅,则是般若与禅那相结合所产生的体系。这一切并没有随着般若和禅那传入立刻发生,而是一直等到几百年后的五世纪末,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来到中国之时。在这之前,禅那和般若还是两码事,有人打坐入定,也有人追求般若智慧,但没有人修禅。禅修意味着将两者合二为一,行住坐卧,了无分别。没有禅那的般若是口头禅画饼充饥,而没有般若的禅那则是无本之木。修禅意味着取消般若与禅那之间、智慧与静虑之间的分别,同时它又必须以二者为基础。

  不过,在试图更形象化“般若”之前,他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他说:“般若,指的是‘超越知识的’,没有被知识或者分别心所污染的本心—相当于吃下善恶果之前的亚当、夏娃。”其实,吃下善恶果之前的亚当、夏娃,处于对善恶无知的混沌蒙昧状态,与般若所谓的“无知无不知”有着本质的区别。

  此次行脚,波特也特地造访了隋朝天台智者大师曾驻寺讲法的湖北当阳玉泉寺。智者大师是佛教天台宗的创始人。如波特所言,禅宗大师们总是强调“心”,避免“说”,即所谓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智者大师则正相反,他把佛法掰开了揉碎了反复地说。在智者和达摩身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分别引出了中国佛教的两大宗派:天台宗和禅宗。禅宗后来分出南北二宗,分歧点也在于此。

  智者大师的天台宗无疑更契合我们现时代的众生根器。顿悟之禅,如今更多流于一种作为谈资的口头禅学。甚至于连口头禅都算不上。当波特在安徽天柱山三祖寺的山谷里踯躅前行,一边介绍禅宗三祖僧璨“圣道幽通,言诠之所不逮;法身空寂,见闻之所不及”的思想,一边又胡思乱想,猜测僧璨后来去广州罗浮山的动机—“通常的说法是,三祖前往罗浮山意在弘传佛法,但我常怀疑这趟艰苦的旅行与长生不老的仙药有关—罗浮山正是道教炼丹大师葛洪(284-343)炼成金丹大药,得道飞升的地方—否则即便要离开天柱山,周围可以传法的地方所在多有,为什么偏要大老远地跑到岭南去?”他甚至于连禅与炼丹长生之间存在最本质的紧张都没有搞清楚。

  我们时代的禅现状

  波特参访的部分名山,我也曾去过。譬如五台山。波特在显通寺文殊殿里顶礼过文殊菩萨像后,又在庭院里供了三炷香,“第一炷给我的老师寿冶和尚,第二炷给憨山德清,第三炷给虚云和尚。”

  憨山大师是明末四大高僧之一,虚云和尚则是民国时期禅宗大德。两人的著作我也曾读过,从中感受禅在末法时代因众生根器不同而产生的流变。

  明末算是佛教的一次复兴时期,禅宗亦门庭若市。但诚如憨山大师在《答郑昆岩中丞》中所言:“大约末法修行人多,得真实受用者少。费力者多,得力者少。此何以故?盖因不得直接下手处,只在从前闻见知解言语上,以识情抟量,遏捺妄想,光影门头做功夫。先将古人玄言妙语蕴在胸中,当作实法,把作自己知见,殊不知此中一点用不着。此正谓依他作解,塞自悟门。”

  到了民国时期,则每况愈下。虚云和尚在叫人参禅时,已常叫人回向净土宗门。倏忽又数十年过去,其间有佛法传续上的断裂,亦有信息化时代人们所面临的更繁复环境滋扰。此种情境之下,禅之表面复兴,仍无法掩饰内里的苍白—我们时代的禅现状,是距真实的禅意渐行渐远。当波特一面视衣食住行的享用为实有,一面又在佛像及宗教仪式面前表达“诸相非相”的口头禅学时,我的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的确,禅是禅定与般若的结合,不是禅定,更不是口头禅学。但我的确也不应过高要求一个西来的禅学爱好者。口头禅学已经给他带来这样大的喜悦,诚如其书末所言:“我们每个人都从自己生命的起点一路跋涉而来,途中难免患得患失,背上的行囊也一日重似一日,令我们无法看清前面的方向。在这场漫长的旅行之中,有些包袱一念之间便可放下,有些则或许背负经年,更有些竟至令人终其一生无法割舍。但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我们自己捏造出来的罢了。”

  这样的心灵鶏汤,相信对我们的生命品质都有助益。当然,如果能从口头禅学出发,进一步体验坐禅的喜悦,可能会别是一种不同的感悟—我从未期待真正的禅会在我们这个时代落地生根。

  还是要感谢比尔•波特,我摈弃了廉价的赞美,只是想借这个机会重新梳理我自己内心的迷思。他的书的确带给我阅读的快感,和遗失很久的对禅的向往。有此心者,翻罢此书,请与我同读憨山大师《梦游集》。

《禅的行囊》

[美]比尔.波特 着

叶南 译

南海出版公司 2010年10月出版

  被低估的理由:

  《禅的行囊》无疑是一本很好的入门禅书,你会收获喜悦,也可能会借由它重新思考幻灭的世界,和何谓本来面目—沿着波特提供的伸出手指,寻找内心的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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