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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高义对谈秦辉:还原历史的真实图景

http://www.CRNTT.com   2013-05-02 11:24:33  


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秦辉
 
  秦辉:我觉得刚才傅高义先生已经提到一个很有趣的事,就是英语世界对他的这本书评价很高,但我们的朋友却有一些批评。其实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刚才他已经讲了,他这本书是写给美国人看的,所以自然就不需要对美国人在自由、民主、人权方面进行启蒙,甚至也不是对中国人的启蒙,因为他的初衷不是这样。尽管如此,通过傅高义先生高超的叙事能力,还是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邓小平以及当代中国30多年,甚至60多年的非常精彩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在西方听众中大受欢迎,其实在中国也很受欢迎,虽然有些观点上有争议,但作为一个国外中国问题研究专家能把故事讲到这个程度,的确是我们都应该学习的。

  但是我觉得关于邓小平乃至中国改革史,因为中国改革还远没有结束,绝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评价邓小平,或是说评价中国改革,因为这是他的主要贡献,但是要理解中国改革乃至理解改革中邓小平起的主要作用,我觉得改革前的历史是要谈的,即如何从“文革”到改革。虽然这本书直接谈论这一过程的篇幅很小,但其后很多对改革的描述都是与对这一段时间的分析有关的,甚至关于一些人的定位。比如说傅高义先生书中经常提到“造反派”这一概念,其中把很多“文革”新贵比如迟群、谢静怡也叫做“造反派”,这当然是邓小平时代的理解,因为他否定“造反派”当然就包括否定这些人,可是我们知道,迟群、谢静怡到清华本来就是去镇压“造反派”的。很难说他们就是我们所理解的“造反派”。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问题:邓小平最大的贡献就是带领中国人民走出了“文革”,开创了改革。这个过程遗留下很多问题。有一句1980年代我们经常讲的话,叫做“彻底否定‘文革’”。这句话现在已经很少讲了。我觉得这句话没错,我们还要继续沿这条路走下去,而且最近出现的一些事情使人担心中国未来出现类似“文革”的状况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所谓“彻底否定‘文革’”除了所谓“彻底”与否可能有争论,有人觉得应该重讲“文革”的苦难史,但我觉得更重要的还是研究“文革”的发生机制以及如何摆脱“文革”。今天我不想过多地指责前人,历史的局限性每个人都是难以避免的,但站在今天的角度,我的确要指出邓小平的“彻底否定‘文革’”带了太多的“当权派本位”色彩,他把“文革”描述成了老百姓整“当官的”、“造反派”迫害“走资派”这样一个过程。“造反派”迫害“走资派”变成“文革”的单一情景是非常大的一个问题,这就是把“文革”中稍微活跃一些的人都叫做“造反派”,其中包括迟群、谢静怡。但更重要的问题是,这种事实误判后来又被另外一些朋友从另外一个方向强化了。我们的一些左派的朋友,甚至是“毛左派”的朋友现在也是这么讲的,认为“文革”就是“老百姓整当官的”,区别只在于邓小平说这样做是“整错了”而他们认为是对的。

  改革开放30年以后的确出现了严重的腐败现象,这样的“文革”图景给老百姓以强烈的印象:既然“文革”就是“整当官的”,而当官的又是如此腐败,那“文革”不是很美妙或很浪漫吗?现在很多大学生对“文革”有这样的浪漫幻想。邓小平时代否定“文革”的官方叙述与毛左派虽然在价值观上是对立的,但在事实判断上好像一样。所以使我们现在的“文革”话语陷入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关于“文革”的官方话语现在讲得是越来越少。确实,如果总是讲“文革”就是老百姓整当官的,那只能增加人们对“当官的”的同情,而同时“毛左派”的朋友们说:“就是应该再来一场‘文革’,这是老百姓对于“当官的”一种惩罚。”这就形成了一种合唱。

  如果我们要真正看懂“文革”乃至于走出“文革”,就必须要看到另外一种故事背景。中国是一个奇怪的国家,做的和说的往往反差非常大。比如邓小平说:反右是对的,只是不该扩大化了,但此时99%的右派都已经平反了。又比如毛泽东一直到死都认为“造反”是他的伟大贡献,就是靠“造反派”打倒走资派实现了中国的革命,其实能够活跃到邓小平时代的“造反派”还不到总人数的1%,大多数“造反派”不是在邓小平时代,而是在毛泽东时代就被打倒了。但是这个事实却被遮蔽了,似乎官方叙述和毛左创造了一个神话:毛主席支持“造反派”,邓小平镇压“造反派”。其实哪有这么回事?北京人都知道那“五大领袖”都在毛泽东时代就坐了很长时间的牢。我的家乡广西,“造反派”更是被屠杀、甚至被活活吃掉的地方!1968年的血腥夏天,香港、澳门的人都知道从西江上滚滚而下的尸体,有十几万之多。那些是什么人呢?都是“造反派”。他们是怎么死的?都是当权派用“官方民兵”甚至解放军对他们进行大屠杀。这样的历史,以前我们说“否定‘文革’”时都不提的,所以“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一定要讲的。

  小平的贡献,我们在座的包括我本人都是感同身受的,但是我的确觉得“改革”这件事情换一个人做也差不多。我觉得对于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的确应该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毛泽东。但是我所说的角度和毛左派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改革这个奇迹的发生的确是有赖于“文革”这样一个奇迹,“文革”这个“奇迹”奇在什么地方呢?我改造了一个经济学术语,叫做“负帕累托改进”。帕累托改进是说所有的人都得利,只是有些人得利多,有些人得利少。而“文革”十年,把中国所有的阶层都得罪了:从当权派到“造反派”,从汉族到少数民族,从高干子弟到狗崽子,从计划经济的支持者到市场经济的支持者。所以,这是一个典型的“负帕累托”过程,没有得益者,只有吃亏多少的问题。所以,走出“负帕累托改进”是非常容易达成共识的。

  中国1980年代的共识,其实不是关于中国走向何处去的共识。这个共识从来就没有过,现在也仍然没有,而且历史上所有重大改革都很难建立在这种共识的基础上。走向哪里?这是一个永远都有争议的话题。而且说老实话,成功的改革也不必所有人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共识,完全可以采取把不同意见在体制下加以调和的态度。中国改革这30多年,成就巨大,但问题也堆积如山。现在的人们不会对改革抱有很大幻想了,加之“文革”叙事的片面性,现在的人们看待改革和“文革”肯定与1980年代不同。我们怎样在不同的基础上还原事实,还原真相,使我们对改革的认识进一步深化,使今后的道路沿着大多数人所希望的那样延伸下去,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傅高义先生的书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切入点,让我们得以重新看待邓小平以及1949年以后60多年的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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