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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父亲辛笛最后一百天

http://www.CRNTT.com   2012-10-20 15:02:06  


 
  然后轻轻地说:“那时就仿佛是写现在的心情呢。”我曾从非个人化方式写作的角度评析过这首诗,认为并不完全是他个人性的直接抒情,而是以种种象征物做中介,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和情感回旋的余地。诗正文前的题词引用了刘彻《落叶哀蝉曲》的前四句。汉武帝的诗是为怀念亡姬李夫人所作,抒发了人去闱空的寂寥和怅惘,孤单冷寂的怀旧恋情也由彼诗渗入此诗。而父亲当时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爱丁堡阴雨潮湿的天气、独自一人在异国的孤独激活了他的创作灵感,以一位访旧者的口吻,缠绵咏叹痛失恋人之后的心曲。彼时彼地的诗歌想像力竟能如此奇特,超越时空而在七十年后契合他此时此地的情感,难怪诗的魅力是永存的。

  待我读完传记,他作出简短的评论:“你把我这个平凡的人写得不平凡。”我说:“这是因为你这个平凡的人还是有些不平凡之处”他微昂起头哑然失笑。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平凡的人,因此他的心态总是很平和。他这一辈子坚持“做人第一,写诗第二”的人生准则,我曾怀疑他对诗歌的忠诚。但有一次他写到:“生平酷爱清人龚定庵的诗,常暗自背诵他的‘诗渐平庸人可想,侧身天地我蹉跎’诗句。及今不觉已届老境,每每写出自己不能满意的诗作时,我更不禁掷笔自叹道:‘人渐平庸诗可想’!”我想,这是因为他感到诗是人写出来的,所以做人更重要。由此我更理解了他。

  渐渐地我们发现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原先可以扶着他在房间里走走,慢慢地只能走到卫生间,中途停顿的次数增加,问他有什么不舒服,总是摇头没有,就是感觉累不过;慢慢地必须两个人一前一后搀扶他走,他才迈得动步子;慢慢地在家里也要坐轮椅……

  10月底香港友人潘耀明(彦火)在老诗人黎焕颐的陪同下来家看望父亲。他们在八十年代初香港结识,彦火曾对父亲作过专访,畅谈三小时,整理记录为《王辛笛的诗歌造诣》。这次重逢,父亲很高兴,特地在日历上写下一笔。父亲还记起在此之前台湾诗人痖弦、张默先后来访,也聚谈甚欢。痖弦是在台湾介绍父亲诗歌的第一人,早在七十年代初,大陆文学在台湾是禁忌,他就冒着危险写下《开顶风船的人——〈手掌集〉的作者辛笛》一文,在文章中传递了台港读者误以为父亲当年已去世的消息,表示对父亲的怀念,并在中国新诗发展的背景下,联系台湾诗坛的现状分析了父亲诗歌的特点,他首先提出“辛笛的诗是二十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中国纯正诗流一贯发展的代表”。这次把晤后他俩都有相见恨晚的浩叹。父亲希望我能写一篇《痖弦来访记》,遗憾的是,我忙于教学和照顾二老、尤其病重的母亲,竟无法静下心来写作,一直拖延着未能完成。

  11月1日是早就定下举行《辛笛诗歌创作70年研讨会》的日子。早在1994年6月上海作协就曾给父亲开过《辛笛诗歌创作六十周年研讨会》,那个夏天尽管天气炎热,但父亲的精神不错,全程参加了研讨。十年后,这次的研讨会是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和上海作家协会等单位联合在上海举办的,与会者的范围更广泛些。一些诗友得知父亲丧偶的消息,都有些犹豫,是否要推迟召开?他本人认为不用再麻烦改日子。我们做子女的心里很矛盾,既怕他过于劳累,又感到让他出席研讨会,多和友人们相处,可以帮助他从怀念母亲的心境中走出来,还是赞成研讨会如期召开。在开会之前的几天,有的与会者得知研讨会将赠送新书《智慧是用水写成的——辛笛传》,希望他能在书上给他们签名。他原先不太同意,对我说;“你写的书,怎么让我签名?”但得知是一些朋友的愿望,他不愿拂了他们的好意,那两天晚饭后,他不仅忙着签名,而且还写上所赠对象的名字;他不仅写给提要求者,而且写给所有的与会者,人们发现后自有一番惊喜。

  研讨会那天清晨,他早早地醒来,心跳又不太正常,和一年前参加上海图书馆为他举行的《诗人王辛笛创作生涯展览》时一样,他仍然认为不能不去,不能让大家失望,吃点药就行,于是我又带上了心脏病的备用药。上海诗人韦泱特地来家接他去南鹰饭店,并在开幕式前,为父亲与来自北京的牛汉、邵燕祥、屠岸、上海的黎焕颐、宫玺、吴钧陶、赵丽宏和叶辛等诗友文友拍照留影。坐在台上的父亲明显消瘦了,但神情专注地听着开幕式上的发言,最后还向大家致谢。两个小时的开幕式他坚持了下来,和与会者一起合影留念。接下去的研讨他没有参加,但过后他在家里仔细地听了发言录音,眼睛微闭端坐着,几天内连听两遍,意犹未尽,又看了两遍录象。两天后他又应邀勉力出席了《上海文学》创办五十年的庆祝活动,碰到了老作家罗洪、徐中玉、钱谷融等老朋友,与久不见面的中青年作家简单交谈,甚为高兴。

  在巴金先生生日前夕,11月24日适逢《巴金百岁华诞图片文献展》开幕,

  父亲不顾我们劝阻,一定要亲自前往,表示祝贺。开幕式前他先上二楼参观图片,

  丰富的文献照片和实物展览使他目不暇接,在留言卡片上他毫不思索地题上“祝老友长生”——停顿了一下,又挥笔写下——“不老”,引得围在旁边的工作人员一片赞叹,认为他思维依然敏捷。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也是他最后一次题词。11月里效祖最后一次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外出晒太阳。在此之前,父亲曾给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所办以中学生读者为主的刊物《中文自修》题词:“生活中不能没有诗”,还给老诗人圣野为爱诗的小学生自办小报《诗迷报》题名,表达了他对更年轻一代的学子和小诗迷们所寄予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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