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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越胜:辅成先生

http://www.CRNTT.com   2011-10-30 09:58:45  


    
  谈了许久,不觉已近黄昏。先生起身说,找几本书给你,先开始读起来。便引我出客厅,左拐推开了一扇门,进屋是一条用书架隔开的走道,狭窄得很,将能过人。书架后靠西墙一张硕大的书桌,黑色漆皮磨损得厉害,无漆处透出原木色,已磨得油亮。这便是先生日常含英咀华,纂言钩玄的地方。先生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递我,记得有希罗多德的《历史》,汤姆逊的《古代哲学家》,和一本有关苏格拉底的书,似乎是柏拉图的《申辩篇》,译文半文半白。先生嘱我,希腊哲学家中最要紧的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都是自他而来。坐在先生书桌旁,见高至屋顶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高处还放有几函线装书。后来才知道先生得空也谈中国哲学,曾专论董仲舒、戴东原。先生书桌对面靠东墙放着一张单人床,顶头有一架书,都是外文,其中一套,暗红色皮面,烫金书脊,极厚重地挺立在书架中央。我过去用手摸,听先生淡淡地说,“那是康德全集。”先生语出,我摸在书背上的手似乎触电。从未想过与先哲如此接近,竟至肌肤相亲。我与先生相对无言。夕阳正沉在未名湖上,一缕金光入室。刹那,这狭窄局促的小屋显出辉煌。 
   
  离开先生家已是夜幕初垂。清冷的天空有几点寒星。天酷寒,我却浑身灼热,心中兴奋满溢。不为他事,只因先生授我一席话,借我几册书。以往,多少渴望冀求,晦暗不明地蜷曲蛰伏心中,而今先生的智慧和学识点亮烛火,通浚阻塞,唤醒了一个青年的精神生活,让他懵懂的内心世界疏朗清明起来。 
   
  七五年的最后一天,几个同窗好友约好在三里河三区的朋友家中相聚,一起送旧迎新。那天喝了不少酒,唱了不少歌。在七六年来临的一刻,我与好朋友走到木樨地,沿长安街东行,在凛冽的寒风中畅谈。我给他讲先生让我读的书,他谈写作的心得,一再强调我们写作的功底太差,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写出好文章。当我们回到他家时,已是晨曦微露。就这样,在纯真的友谊和对未来的憧憬中,我们迎来了七六年第一个清晨。 
   
  几天后,收到先生一则短函,说七日他要进城看望朋友,约我晚上在萃华楼饭庄与他见面。我心中有点奇怪,先生为何要约在饭馆见面。后来次数多了,才知这是先生的一个习惯。萃华楼饭庄在灯市西口和锡拉胡同之间路东。门口是几级很宽的台阶,玻璃门上挂着洁白的纱帘。我按时赶到,推门进去,见先生已在店堂深处入座。我急趋前,问先生为何约我至此。先生说他在城中看完朋友正是该吃饭的时间,上次的话没说完,正好可以见面,吃饭说话两不误。我很少在饭馆吃饭,少年时曾跟着一些大小“晃儿”去过莫斯科餐厅,边看那些张狂男女吹牛“拔份儿”,边低头猛喝奶油红菜汤。最喜欢就着抹了黄油果酱的方面包,喝甜腻腻的樱桃酒,喝着喝着觉得自己常佝偻着的瘦弱身躯竟壮硕起来。对先生讲了这些,先生笑笑说,莫斯科餐厅也曾去过,但那里“太高大了”,人在里面有点不合比例。此外,也太吵闹了些。我四面打量一下这个餐厅,才觉得这里清静,大小适度,适合先生这种儒雅之人。 
   
  先生点了菜,等候着,便开始问我上次拿的书读了没有。我告他先读了汤姆逊的《古代哲学家》,因为先生嘱我希腊哲学还要多看,所以先读有关希腊哲学的综述。先生马上说,汤姆逊的这本书水平不高,他是想用历史唯物论观点看希腊哲学的发展。但有的地方太牵强,没有说服力。其实我已经注意到先生读这部书时在天头地脚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对这部书的论述方法多有指责。先生说你只需从这本书得一线索即可。希腊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他多有忽略,比如苏格拉底,他几乎一字不提。柏拉图的《申辩篇》你一时还不能领会。我要告诉你,读哲学第一步就是读懂苏格拉底,他是哲学家们的哲学家,这一点你要用心记住。看先生严肃的样子,我岂敢不用心记。 
   
  先生以为,苏格拉底所使用的方法是所谓“精神接生术”,就是要人不是先思考哲学,而是先哲学地思考。前者是以哲学为对象,后者是以哲学为生活。以哲学为生活就要对社会中的问题取一种哲学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知道自己是无知的。苏格拉底最宝贵的知识是“知己无知”,自己的各类定见都可能是错误的。若有人告你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你先要怀疑这宣扬者的道德,因为他在说着一些他并未深思过的东西。何谓真理?何谓标准?但这并不是相对主义,因为它不涉及对某一具体结论的定评,只关心你是如何获取这些结论的。先生说,张扬人的精神生活的神圣性始自苏格拉底。人的精神生活要以寻求“善的知识”为目的。同样,教育的目的也在于使青年人学会探求善的方法。一个好的政治家就是懂得以善为治国理想的人。他曾谴责那些僭主“用装满货物的船只而不是用道德充满城邦”。先生特别强调,苏格拉底要做普通人的朋友,而不做权势者的辨士。先生又说,希腊大哲可分两类,体系型的,如亚里士多德,诗人型的,如柏拉图。但苏格拉底超于两者之上。柏拉图写对话录,亚里士多德写形而上学。先生佩服亚里士多德而喜爱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教诲了亚历山大大帝,真作了帝王师。柏拉图推崇“哲人王”,这点苏格拉底知道了会不高兴。因为他是信奉平等对话的人,而不要称王,哲人王就不会对话了。先生笑柏拉图自奉苏氏嫡传,却未学得真髓。 
   
  我聚精会神听先生讲,同时记着笔记,几乎没动筷子。先生却边说边吃,毫不在意。猛然发现我面前的饭几乎没动,便说该课间休息了,先吃饭。我狼吞虎咽吃完了饭,便抢着要去付钱,先生拦住我说,你才挣多少钱?我们两人比,我是rich peasant,你是poor peasant,便自己去付了钱。那时我是二级工,挣39块8大毛,先生的教授工资大约有200多块。从此先生和我去饭馆见面,总是先生付钱。 
   
  离开萃华楼,天大黑了。我陪先生到地安门,便分了手。先生乘7路无轨去动物园换32路回北大,我乘5路汽车去德胜门换车回清河。赶回学校,校门已关,翻墙进校,悄悄溜回宿舍,躺在床上把先生所讲在心里回述一遍,结果再难入睡。朦朦胧胧似乎睡了,觉得有人推肩膀,睁眼一看,同屋的守法站在我的床边,两眼含泪,哽咽着说:“越胜,周总理去世了……”那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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