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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靖生:文革中 我斗了我爸

http://www.CRNTT.com   2013-03-29 12:29:11  


 
  老子反动儿混蛋

  电影学院在新街口外大街25号,是完整的苏式花园建筑。贯彻毛主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号召,最有效的莫过于直观教育,现在的大课是斗争反动学生。

  大礼堂全校师生群情激奋,高喊:打倒反动学生郭宝昌,吴天忍,刘文田!郭宝昌的主要“罪行”是散布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他虽然是被收养的,但是成长为同仁堂的继承人,所有言行就都打上阶级斗争的烙印。领导宣布决定后,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口号此起彼伏,公安干警将三人押下讲台。这位日后的大导演被强弯着的身影消失在大门的逆光中,前往南口农场。

  有句成语叫“敲山震虎”,我不是虎,要是虎,也许不怕震。我像鼠,我胆小如鼠。这一震,让我一天到晚在想我究竟是谁?我看我自己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别人看我是混入团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每晚我会被同一个恶梦折磨,生父黄健发猛力,把我从云端推出,我落呀落,速度越来越快,一直到我惊醒。一身虚汗后想到自己无法改变的出身,前途如断崖,感到绝对的孤独。我想,雷锋的所做所为,我可以学,但是,他压根儿是穷人的胎,天生就是革命的坯子。他有家仇,阶级仇,地主还乡团来了,他就要受二茬罪。用金庸复仇主义的思路看:他是毛家庄的,我是蒋家庄的,水火不容。

  我渴望把自己挪到毛家庄来,也用阶级分析:“生母章倩萍出身贫民,1940年被万恶的地主黄健抢占了,这就是家仇、阶级仇啊!”好像找到透气的缝了。可是,按照土改前三年为划分标准,广西1950年土改,我妈还是个地主婆!”人走投无路的时候,阿Q能缓解接近崩裂的精神。尽管那时鲁迅超级火爆,是文革旗手。但是,这次学阿Q越学越绝望。很快,敌我的观念在同学中发酵,不久,我就挨了乱拳。

  这一天,春光明媚,在宿舍楼408。同学ZZP,拿着暗袋找我:阿傅,你帮我看看,我的暗袋是不是漏光?我天生助人为乐,加上学雷锋也就有了一篇好日记,我当然愿意了。二话不说,我把暗袋套到自己的头上,钻进黑洞,仔细查验。没想到一通乱拳就打过来,劈里啪啦,像暴雨!我眼冒金星,不顾一切扒开暗袋,看见了三张脸,除了Z,还有J和C。他们在微笑,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相信在黑暗中错过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表情。我脸的红肿了,我忍了,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因为,他们等我回击。

  接着猛戏就来了。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检阅百万红卫兵,在天安门上,他给红卫兵代表宋彬彬改名叫宋要武。第二天,一列红卫兵闯进电影学院,高歌:“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你要是敢说党不好,马上让你见阎王。你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你要是不革命,就罢了你的官!滚你妈的蛋!”这些来自自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清一色的高干子弟,北京人谈虎色变:腰中的军官皮带扣是方的,锐利像刀,只要出击几下子……已经打死了很多……

  他们在影壁墙上贴出了硕大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原来,我大惊失色,原来我挨了乱拳,是因为我与生俱来是混蛋。

  传说作者是高干子弟谭立夫。

  全校都集中到礼堂,在革命的威慑力下没有人敢不来。台上,一位飒爽英姿的女红卫兵大声命令:“文艺院校彻底烂掉了,凡是出身不好的人都上台来报到!”

  我蒙了!记不清有几个人上了台,说了些什么。我只想我该怎样交代?如实说,会不会被皮带抽得皮开肉绽?打马虎眼,是不是会有人上台当场揭穿?我的屁股一个劲向后移,但是脚就是不听话。忽然有女生上台说:我反对!女红卫兵: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女生:我叫杨其韶,中央美术学院学生。红卫兵来回甩皮带:你是什么出身?杨其韶:我是三代贫农。女红卫兵:你反对什么?杨其韶:我认为,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大家都生长在红旗下,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同学是热爱毛主席的。

  趁着气氛缓和下来我蹭出了礼堂,下了台阶,越走越快,逃出了大门。不知不觉到了护国寺一个小饭店,空肚子喝一瓶香槟酒,天转地也转,差点倒在马路中间。人生我第一次喝酒,记住了酒后的恶感,也就永远不喝酒。

  杨其韶,长长的辫子,瘦尖的脸庞,身材秀美。在美院附中我高一她高四,她救了我,她是我的救星。

  一年后,1967年7月16日,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一周年大学生横渡八一湖。忽然,狂风大作,卷起了八米大浪,四个美院的学生不幸被拍中身亡,其中有杨其韶。八一湖西侧当时是坟冢,现在是三环。46年来,我无数次经过八一湖,没有一次念悼杨其韶。遗憾我未能对她说:谢谢你。

  杨其韶说的对,我傅靖生就是热爱毛主席的,我是红色的,我改名叫付红。现在,毛主席直接领导红卫兵了,党呢?瘫痪了,我渴望加入红卫兵像渴望入党。当然不会吸收我,我就自己做红袖标,不敢印红卫兵,就印共产主义红艺兵。我把鲁迅的石膏像的胸前嵌上毛主席像章,浑身热得不知怎样才算是革命了。我无限崇拜毛主席,一点都不假,终于,有一次毛主席接见,被我赶上了。

  三米高的标语牌,一个字要八个人抬,我被分配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鸣”字下面最边上,在马路最南端。我的眼睛是2.0,离天安门最远,却看得最清。毛主席在天安门东南角,摘了帽子向下挥手,我激动直抖。队列边向前,我边向后扭头,一直扭到100度。我自己对我自己说:要是反动地主官僚的爷爷,生父站出来,毛主席只要一挥手,我会挥大刀向他们头上砍去!

  毛主席挥手就是有力量,革命要有敌人,人人都在找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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