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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星星:文革中的性压迫

http://www.CRNTT.com   2014-06-08 10:09:07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想起任班长的不幸遭遇,我都不禁有一种无边的愤怒和悲凉涌上心头。那是什么年月,人活得不如一条狗。我们的单位,实在是法力无边,它全知全能到了无以复加无微不至的地步。它连这种青春期的生理现象也要管,它连这种纯粹的个人私密空间都要照亮,让每一个人的私处都无情地暴露在阳光下。

  任班长只有灰溜溜地回村,接着去做他的农民。改革开放以后,部队曾经找到他的那个山村,组织部门宣布给他平反。听说他外出打工,没有见人。他一个农民,无职务可恢复,无工资可补发,有什么“反”可平。

  我们的干部科长是个老革命。解放战争入伍,参加过抗美援朝,我当兵时他已经休息了。听人说,杨科长提拔不了,原因是他有个老毛病,多年来多次调戏妇女,屡教不改。杨科长调戏妇女,那可谓是不分时间地点,不管有没有人在场,随时随地出洋相。比方说部队在露天舞台演一场节目,他就会钻到大姑娘小媳妇人窝里,隔着衣服到人家屁股上拧一把,到人家奶头上摸一下。比方说他在营房门口的庄稼地转悠,看到浇地的农妇,突然就会像阿Q一样发出“我和你困觉”的请求。像杨科长这种手段,他当然不会得逞。但杨科长的特点就在于,他从来没有得逞过,但他也从来没有停止过。隔上一阵,就会有驻地附近的女人找到营房指认,怒喝一声:“就是他!”于是照例批评检查。杨科长的检查在我看来确实够深刻,每次他都痛骂自己“猪狗不如”,“畜生一样”。他的女儿比我们大,就住在军营。有一次大会检查,杨科长痛恨地说:“我自己也是有儿女的人,要是别人糟蹋我女儿,我能容忍吗?”这检查难道还不够触及灵魂?但检查归检查,过后照犯不误。他说:“那会儿就像鬼迷了心窍,就不由我。”最可笑的一次是他在师医院住院,一间病房四个病人。中午女护士例行测量体温,拉了拉他的手,递给一支温度计。杨科长却性欲顿起,一把抓住小护士的胳膊,就往蚊帐里拉。光天化日的,吓得女护士大喊大叫,医院病人都来围观。事后,杨科长照例是深刻检查,照例是屡整屡犯。批判的火力倒是越来越猛,对杨科长却收效甚微。杨科长这是怎么了?连部队首长也在叹息:老杨要改了那毛病,除非把那老家伙骟了。

  十年以后,各种性学著作渐次在书店露头,国人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性心理这门科学。二十年后,各家医院纷纷开设了精神卫生科,心理咨询也成为一种新兴专业走进了我们的生活。这时候我们终于想明白了,杨科长的屡教不改,其实是一种心理疾患。我且命名它为“强迫性性挑逗”吧,它一般没有暴力倾向,对侵犯对象伤害也较轻微。对付它,心理医生们有疏导的办法。它不是一个改造世界观的问题,革命大批判的吼声也吓不退它。政治思想工作那时被誉为“一抓就灵”,面对一个革命老干部“性错误”却每每失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尖锐的讽刺。“文革”中奉为万能的“思想教育”在这里显示出了它的局限,也显示了它的蛮横。它顽固地霸占着一切领地,把其他科学一概排拒在外。一种简单的心病,想对症也那么难。

  去年夏天我去北京,曾就杨科长的病例求教过著名的社会学家李银河。我详细叙述了杨科长的历年行状。李女士郑重地说:“他应该去找心理医生。”她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那时,没有啊。”

  是啊,那时,没有。不是不应有,是不能有。杨科长于是只好不断地检查,又不断犯病,不断地挨批,不断地挨骂,一直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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