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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一个老红卫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到了六月份武斗就更升级啦,动枪啦。那天晚上被布置了,说坏人都武装起来啦,我们不武装起来不行。江青曾说啦,文攻武卫,没有枪不行。就决定到解放军那去抢枪。实际那是解放军让枪的。到军工厂啊,大门敞着,没人管,哪里是抢?纯粹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武器库也开着。管库的人说你干嘛啊,你干嘛啊,一边说一边往里领,还拿手电给你照着,这边来,这边来,原来全是军队布置好的。抢了枪,也不能打,试打结果连一环也没打上,这枪呢后来没使上。我总觉得整个“文革”的过程,是毛主席领导“文革”,后来他领导不了这个过程。人们开始投身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还都是由衷地参加革命,以一种虔诚的水晶般的心,跟着领袖去干,去进行一场反修防修的斗争,可是随着“一月革命”风暴,“文化大革命”日益深入的时候,这场革命就不纯洁了就是。已经明白了革命就是这么回事,于是开始有些人有意识地能动地利用这个革命,所以这就决定了这场革命越来越肮脏。这是因为夺权以后涉及到个人利益。党内派系斗争日益明朗化了。有些政治扒手、政治掮客,就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东西塞进这场革命,所以决定这革命就不好办了。如果说“文革”初期的时候还可以说是一场圣战,那么后来完全是一场权力战了。一场权力的再分配了。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我们学校是全省最早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不久省市革命委员会也成立了。成立革命委员会,都是我起草致敬电。当时叫“三结合”,一个工人,一个解放军,一个红卫兵。革委会是权力再分配,开始争权夺利了。红卫兵的命运越来越不如。红卫兵是第一梯队,解放军是第二梯队,工人第三梯队,所以越到后来红卫兵越不值钱。到工人宣传队进校时,红卫兵简直就是臭下三烂了。解放军进校还好,表态支持我们,那是我们的大恩人,所以对他们顶礼膜拜。但是后来使我们非常懊悔,这就是一九六八年初。那阵儿不许提“业务”两个字,我们觉得“文化大革命”已经差不离了,该念书啦,要求复课闹革命。解放军对我们讲是啊,复什么课啊,只能复毛泽东思想之课,复马列主义大批判之课;业务课的词都不应该用。业务应该叫什么呢?应该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后来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论,对业务问题讲的非常左。当时我也仗着自个儿老造反,纠合了两个老造反派,加我一共三个人,写了篇大字报,直接贴报社门口去啦,大题目就叫,《三月二日社论有问题》。我那旁边不是有一个马列主义弹药库吗?由他提供语录。一天之内就出现了无数大字报围攻我的大字报。又来了好几汽车人堵在学校门口,要和我辩论啊。驻军专门约我谈,说造反派要立新功,老造反就犯错误,现在正是小将犯错误的时候。毛主席那套话又上来了。校革委会就把我抛出来啦,意思说你跟人辩论去吧!亏得这时候我们还有几个确实从白色恐怖杀出来的,保护着我。我从那以后就退出一切组织,跟学校的关系特别拧。参加一个创作组写话剧,题目叫《春到长城》,大意就是走资派厂长怎么迫害工人,后来“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他,工厂就行啦。那时的小说、戏剧都这么个意思。

  学校里肃静不下来,又抓起“三反分子”。尤其是反毛主席的。一个同学没事的时候在窗台上写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下边“毛泽东思想”没写,有人招呼他,他走了。后来,不知谁擦了没擦乾净。过两天不知谁又在后面与了“当代最大的修正主义”,结果话就连上了。有个女同学见了大惊小怪地叫:唉呀,你们看,这是反标!那时候人人战战兢兢呀,已经动用专政机关啦。结果当天下午就把我们那个同学揪出来啦,反革命啊!我跟他在一屋睡了两年多,怎么反革命哪?全系一个一个开着批判会,那驻军呢在上面喊着:严重的阶级斗争已经深入到我们班里来,搞阶级斗争就是要六亲不认,马列主义的实质就不能有任何私情。他胡解释。我接受不了,可是不敢言声呀,言声要揪出去怎么办?结果好多同学起来说:我揭发!我揭发!我纳闷儿你们都揭发什么呀就是。啊,六八年那阵,我觉得是开始革我们红卫兵的命了。结果那同学判刑十年,到处游斗啊,这是一个同学。还有一个同学也揪出来了,为嘛呢?他写大字报,写完涮笔水啊那么一甩,甩在毛主席像脸上一溜儿,吓坏啦。他赶紧叠巴叠巴,也不敢烧,压在自个褥子底下了。过些日子他给忘了。后来学校闹臭虫,挨屋打药时发现,当场就揪出来了。驻军真狠呀,往公安局一送,马上进监狱,马上就判,快极了,也是十年。那真的太厉害了就是。比白色恐怖还厉害!对这“文化大革命”,由于这么没有良心的胡批乱斗,出自于个人私心的胡打乱凿,再加上白色恐怖,我真腻了。腻了这里边可能含着有更高的觉悟吧!再说岁数也大了,面临毕业了,差不多大家都有一种厌战的情绪。那个和我要好的女同学忽然和我吹了。大概怕我这人容易出事。忽然一个烈士子女,五大三粗的,找到我,说,我挺崇拜你。那时女子说话都跟男的一样。好像女的要有女子样儿就修了。说话都是“你奶奶的”,才有劲呐。袖子卷起来非得卷到胳膊肘以上,这是那时候的审美观点啊。那阵儿想起来也是够飒爽英姿的。看来我这件事也染上了“文革”色彩。我们非常密切的时候,已经到了“文革”后期,岁数也是二十四五了。人们没事干,这种事就很自然地发生起来了。可是临毕业的时候,我跟她又活活地让工宣队给拆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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