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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父亲辛笛最后一百天

http://www.CRNTT.com   2012-10-20 15:02:06  


王辛笛与妻子徐文绮伉俪情深
  中评社北京10月20日讯/今年12月2日是诗人王辛笛诞辰百年纪念日,为纪念这位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杰出的代表人物,中国现代文学馆日前举行了《王辛笛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并展出《王辛笛创作生平展览》。以下特载辛笛幼女、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王圣思的文章《“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追忆父亲辛笛最后一百天》,以飨读者。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追忆父亲辛笛最后一百天  

   王圣思 (辛笛幼女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这是父亲辛笛三十年代在异域写下的新诗《再见,蓝马店》中的最后一句,不少海外爱诗的人都能背诵这首诗里的诗句。父亲曾解释它的含义是:在汉语中人们分手时说“再见”,本是一般用语,泛言希望再次见面而已,但本诗在这个特定的情况下肯定是不会再见的,就特别明白地道出这只是祝福的本意,赋予了一种低徊不绝的惆怅。而父亲病重住院之前所做的一些事情好像都是忙着在向友人说“再见”,也就是肯定不会再见的告别,实在也是他向人世作出最后的祝福。

  2004年1月8日父亲匆匆地走了,慢性子的他急急地去追赶母亲文绮。在他初恋时心目中的“蝴蝶”飞走的第一百天,他也飘然而去。他们又可以团聚了,从此长相守,永远不分离。父母亲相继病逝已一年,但他们好像并没有离开我们,他们最后的日子总在眼前晃动。

   一

  母亲生病期间一向不愿去医院,她的生命之火跳跃得如此顽强,严重的骨质疏松造成脊椎多次病理性骨折,最终挤迫心肺。但是哪怕股骨颈骨折,无法行走,她还是始终坚持起床,自己吃饭,听读书报,光是杨绛先生写的《我们仨》她就听了两遍。有时她独自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微笑着,沉入回忆之中。但2003年9月30日早上,因心跳紊乱,呼吸急促,她主动提出要到医院去,她深信病情缓解后还会回来。父亲闻讯,让我搀扶着,走进母亲的卧房,两人相对一笑,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父亲坐到母亲的身边,左手抚摸着母亲的右手,久久不愿移开。救护车将母亲接走后,父亲一直处在焦虑的期待中。我和丈夫效祖轮流陪伴母亲,不论谁回家,父亲都会紧着问:“妈妈不要紧吧?”效祖以他惯有的直率问道,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要听真话!”但真听到母亲可能过不了当夜,他神色有些黯然。那天下午5:05母亲在昏迷中平静辞世。母亲一辈子善解人意,走的时间仿佛都算好了,正是单位下班之后,第二天又是国庆节、长假的开始,她可以不麻烦别人悄然而去。她在生前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们,让她尽快离去,不要增加她的痛苦,不举行任何告别仪式,直接火化入土。母亲一生注重仪表,不愿给人们留下她遗容的印象,她希望人们记起她时永远是美丽、开朗、快活的。我们遵遗嘱办事,不敢惊动任何亲友和单位。

  父亲听到噩耗,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从那天起,他就很少说话,只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他沉默寡言,茶饭不思,拥被而卧,不肯起身,我常坐在他的床边和他说说话,劝慰他,告诉他哥哥姐姐都回来了,大家可以陪伴他一段时间,他微微摇头,只说了一句:“没有人可以代替得了妈妈啊!”他的情况让我想起施蛰存先生,两三年前师母突然去世后,施先生也是不想吃饭,卧床不起,怎么也不相信师母会这么快走了。他的高徒告诉我,自那以后施先生的健康大受损伤。母亲去世对父亲的打击之大,是我们以前没有估计到的。他把悲痛和思念全部深埋在心里,发在《新民晚报》上的讣告是由他亲自拟定的:“爱妻徐文绮(原俄语广播学校教师)痛于9月30日病逝,享年90岁,丧事已办。”当我们捧回母亲的骨灰,父亲为之变容,吃惊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这样一抔灰了?!”一首泣血的《悼亡》是他作为诗人的最后绝唱:“钻石姻缘梦里过,如胶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伤心叹奈何。”以后无论我们或友人如何鼓动他再写诗吟哦,他都默然对之。他的诗情、灵感仿佛随着母亲而逝,从此再也没写一句新诗和旧体诗。回想起父亲一再说过,是母亲开朗乐观的性格使他走出内向和忧郁。这是真确的。父亲是有自知之明的,在七十年代干校时期写下旧体诗《六十初度感赋》中就有自省:“艰难不作酸辛语,自向溪桥听水声。到眼青山最堪恋,一生误我软红情。” 父亲一生以情为重,最看重的是友情、诗情、故土情、爱情、亲情。母亲始终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下子没有了依靠,他好像重新陷入了青年时代的忧郁,他曾自语道;“我觉得活够了!”而母亲健在时,他还曾乐观地与友人相约一起迎来21世纪,一起活到百岁,甚至豪言向120岁进军。男性有时比女性更脆弱,多少恩爱的老夫妻,在老伴去世后,女性往往更有韧性,能挺过刻骨铭心的丧偶之痛,坚强地生活下去。但父亲不能。近日整理父亲的文稿时发现,就在我们去安葬母亲骨灰的那天,他让陪伴在旁的效祖拿来纸和笔,写下一篇未完成的文章,可惜由于有人来而被打断,字迹已不太有力,但当时的心迹可见一斑: 

  人的一生总摆脱不了情理两种境界。在少年岁月中,对父母不胜孺慕之情。然后随着逐渐成长,这种感情在潜移默化中逐步化成为对两性问题的强烈爱情。及至渐入中年,哀乐无端,由于人事多变,复杂坎坷,有如黑发人送白发人等等,就会成为哀乐百端,人随境老,难于自已。年岁渐久,感慨积成麻木,爱情又会化到老来越来越重的亲情。人事难言,往往心系生死情怀,难以自拔。虽非四大皆空,然亦心灰意懒,尽管情丝千结,无以剪断,终觉寂灭之境深啮心头,有如离岸之船,虽有锚绳相系,总觉摇摇欲坠。此时亲情百感交集,来日苦短,无以自解。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子夜扪心,不能成寐。生死之隔有如一纸,然总妄想拖延时日,不思捅破。谜底已知,但又不愿自揭奥底,矛盾交加,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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