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庆老喜欢结交名流,他本人喜临池绘画,爱读孔子著作,还写过一本感悟。当年在苏州时,他去我家办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听过课,也自认是祖父学生,在他家客厅里也确放了我祖父以及李根源等人像片,算不忘师恩。他每逢节庆会赶到苏州向我祖母请安。“文革”中他受很大冲击,从大洋房搬到临街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但他倒怡然自得,照旧书画不卒,我常去看他,听他讲故事。“文革”结束,他是第一个落实政策的,将偌大的花园洋房还了给他,因为他有许多海外关系,尤其他的弟弟与弟媳,在台湾是大实业家,如今台湾“裕隆”汽车厂也是他们开办的。所以抄家资产也很快发还了,他神秘地对我说:“这一切全赖邓小平!”
1978年,我去了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专门从事《章太炎全集》的收集、整理、研究、出版。当时我有二幅祖父团扇扇面,是祖父写的二首诗,时间久了,扇面脱了下来,我便交给严庆老代裱一下,他是经常请人裱字画的。但他却始终没有还我,他对我说:“祖父墨宝都抄去了,这两幅字让给我吧!”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过了几天,他让管家送了一台海鸥牌照相机来,说“听说你收集祖父资料缺一只照相机”,我便收下了,一切是心照不宣。但他儿子却向市统战部告了状,说我向他父亲索要了一台照相机!
我与严庆老可谓忘年交,无话不讲,他也常跟我讲讲他家事,说“食肉者陋”,他知道我奋斗经历,看好我前途,当他知道我三次拒绝了市委组织部调令,很感慨,赞我不为官动不为财动,专心学问。他让他孙辈向我磕头,说要像我一样做人。他想送我一点钱,先让管事向我转达,我坚拒不收,收了钱我与他关系就不平等了。所以这次参访我俩住在一起实在融洽得很。他一路记下了许多感悟,有很多意见,准备反映。我知道他的想法,担心他的发言过于尖锐,谎说总结会的发言是有预先安排的,你就以后书面发言吧。总结会陈丕显老领导亲临参加,大家见到老领导,又都得到了解放,如同再生,劫后重逢,气氛好极了,所以总结都是赞美之辞,最多说点“厕所要干净点”“路要修平整点”而已。会毕,宴散,回到房间,严庆老不断说:“不讲真话,不讲真话……”,说着,说着,竟号啕大哭,抱着我哭得像个小孩!
代表团中还有几位旧军人,即国民党六十六军军长宋瑞珂,他长得瘦瘦小小,斯斯文文,完全不像军人,却是黄埔第三期的标准军人,参加过北伐、抗战,最后在国共内战中成了俘虏,当时他是少将,后来他担任过上海黄埔同学会会长,也是上海政协委员,我经常与他开会相见,永远是斯斯文文的。另一个少将是史说,他已七十岁,像个老式教书先生,谁想像得出他们当年叱咤风云,指挥千军万马,杀敌无数。他们笑谈今日战争电影,说是“扯蛋”,衣服不对,武器不对,奖章不对……,哪有中枪不死,还能说这么多话……,一个枪子,一个流弹,倒下死了……,这才是战争。
旧军人中还有一个张学良卫队的队长、东北军中的少壮派,西安事变中手拿双枪捉拿蒋介石的卫队长孙铭九,这个创造历史的功臣,因为西安事变,帮助了共产党,救了中国。而这些“少壮派”,西安事变后群龙无首了,在东北军中又发动了兵变,失败了只好流亡……,最后投靠了汪伪政权……。抗战胜利,共产党没有清算他,还给他当了全国人大代表,记着西安事变中让叶剑英隐居在他家里……。孙铭九身体壮实,满脸笑容中却有一双很锐利很锐利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