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特色政治的认识
当代社会科学学术知识中国化的问题,在台湾最早始于七十年代如杨国枢、文崇一、韦政通、胡佛等教授,他们在1982出版《社会及行为科学研究中国化》,后来像黄光国、朱云汉、石之瑜等教授则进一步继续致力于社会科学的本土化、中国化,也都呈现了丰富而相当不错的成果。但是一方面是台湾当前的客观条件,局限了他们学术成果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由于台湾的氛围阻碍了学术社群的发展,是以反省之后的“中国社会科学知识”的建立也更不容易。在中国大陆的社会科学界,特别是政治学领域,因为“政治”本身的敏感性,也使得其在中国化的努力方面更加曲折。例如武汉大学的申建林教授批判说:“就目前中国政治学的发展现状来看,政治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理论体系还未建立起来,它所具有的超前于政治现实的政治导向功能也未得到有效发挥。”他认为“大量的研究滞后于现实,成为文件和政策的宣传与事后论证。缺乏学术自主性是影响中国政治学发展的致命伤”。这些批判都有其现实意义,不过他建议“为了提升研究的学术性和学理性,在思维方式上,需要打破知识的地域界限,搁置西化与本土化的虚假争议”则令人费解。④依其看法,政治学没有西化和本土化之别,那么西方的政治学就完全适用于中国?虽然也是一家之言,然而,批判和反省的层次似乎仍停在“五四时代”。所幸中国政治学起步虽晚,但外在的配合条件已经日趋成熟,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发展十分明显。正如中国人民大学的杨光斌教授认为“在引介、学习西方理论的过程中,中国社会科学特别是政治学的理论自觉已经发生,突出表现在政治学基础理论研究取得了堪与西方对话的成就”。⑤台湾大学朱云汉教授在观察21世纪的中国政治学时,提出必须“突破与超越”,他说“就是中国政治学要跨出借鉴与移植西方政治学的阶段。其实早就应当这样做,可能现在的条件更加成熟了。海峡两岸的中国政治学者完全有条件另辟蹊径,应该旗帜鲜明地跨出这一步”。⑥
事实上,最有可能发展出与现今政治学平等对话的就是中国政治学。然而迄今为止,反思之作还是多于创新之作,其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的政治学界受困于西方的学科分类的影响,较少作出跨学科的对话和交流,如果有也多半是社会学科之问,如政治、经济、社会、行政、法律等。然而讨论中国政治、中国政治学理当与中国历史、中国文学、中国哲学等学科跨科际的交流,才能真正发现属于民族的需要、属于民族的智慧、属于民族的知识及属于民族的实践,以民族为园地、以民族为养分、以科学为方法去灌溉我们的民族政治,才能绽开出长久坚实的中国政治学。中国的朝廷政治具有数千年的历史,不论是上古代的分封建国的治理设计,或是其后三公九卿,三省六部,地方的郡县,以致其后省、州、道都是统一帝国的制度安排;而至领导人的培养,官吏的考选、任用、考核都积累了极为丰富的正反经验。借用汤玛斯孔恩(Thomas Samuel Kuhn,1922年-1996年)的典范(paradigm)概念来看,中国传统的政治的一切努力,主要以“行政”为典范,追求“国泰民安”的幸福之政,“长治久安”的治理之道。由是延伸出“民本之治”、“治理之方”及“长治之道”三个主要的内容。
第一、民本之治:毫无疑问“以民为本”的“民本思想”是中国政治的核心,中国传统的“民本政治”主要是从统治者的角度,来论述君、臣、民三者应然的关系安排,虽然传统中国“民本思想”中的“民”是从君的角度去解释,但是君欲保权享有江山,就必须保民安康,护民如子;中国最早的经典尚书说:“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后来孟子正告君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换言之,没有人民,人民不忠于君,君也不成其为君。在中国,“君”是受命于天以养民,臣受命于君以牧民,而民遂行天意而忠君,是一种相对的关系架构,不是单向的、片面的关系,而是要建立一套“辩证地合作关系”。当然君不可能一人所能独治,必须选拔“臣”(即官吏)以牧民,而“臣”的要求,一方面是忠君,另一方面是爱民,但从保有君主的江山来看,两者又是辩证地统一,当然其中也出现弊病,但所谓盛世之治,二者是统一的;一般而言,忠于君是本分,也比较容易,而爱其民则比较不易,因为君是荣华富贵之源;所以古来“官箴”强调“爱民”,南宋吕本刻印的《官箴》,开篇就提出“当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宋太宗赵匡鉴广政四年(941年)亲撰的《颁令箴》中摘取16字官箴的《戒石铭》曰“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孟子认为“官”必须“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所以“民本思想”虽是从君主的角度思考为起点,以保有统治权为目的,对官员的要求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施民所欲,去民所恶”,目的在得到人民的信任和维护,历朝历代的中国人也是以“民本思想”来评价朝代的优劣。从西方政治学来看“民本思想”的缺失是没有思考统治者权力的“合法性”问题。相对于民选政治的国家,领导者的权力来自人民选举,所以祇要在选前可以说服人民、讨好人民就可以获得权力,而公务员依法晋用,奉公守法,依法行事,没有也毋需要服务人民,或是公务员是人民公仆的意识,因为西方社会视政治为必要之恶,所以政府是管事越少越好,中西之间不同的政治思考方式,形成了社会对政府不同的期待。这种意识下建立的政府在平时没有太大问题,但是放在重大事故面前,政府的能力表现,就会出现麻烦,自然更影响人民对政府的信赖。从“新冠疫情”的因应来看,民主国家都遭遇不同程度的灾难,尤其是美国的疫情治理与其国家形象的强烈反差,所显示的就不仅仅是制度的差异,更是中西方政治文化的本质不同。然而立足在“新冠疫情”这种灾害具有世界性的危机,一国之不治即是全球之不治,所以实行西方民主的国家确实必须政治调整,必须政治改革,否则危害的不仅仅是有疫情国家而是世界。民主政治如何吸收民本思想政治理念,以便在权力“合法性”设计之外,提升政府的主动为人民服务意识,取得人民对政府信任,应该是民主制度必须改革的方向。
第二、“治理”之方:此处所谓的“治理”是中国人所说的“治国理政”之意,换言之,把国家统治得很安全,把政治管理得很清明;国家安全是人民生存的基本要件,政治清明人民生活才能有发展,这是历朝历代中国的帝王“治国理政”的目标。从生存的角度来看,政府的首要职责就是提供人民“安全”不受任何的威胁,传统中国是以职业军人保家卫国,以经济、文化换取国家的安全;新世纪以来,由于国际间的交流日趋频繁,对国家内国民生存的安全威胁,就常常来自非传统安全的挑战,如动物界的疾病、全球气候变迁、重大的生态灾难、国际性的金融危机、能源危机、多元文化对民族文化的侵略、非法移民、恐怖主义、信息安全以及目前正在蔓延的各种流行病毒等,被称为“非传统安全”的威胁,而且在很大机率上其特征表现为“突发性重大事故”,于是国家在“生存”方面的能力考验也日趋复杂、严峻,所以习近平提出:“这次疫情是对我国治理体系和能力的一次大考,我们一定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要针对这次疫情应对中暴露出来的短板和不足,健全国家应急管理体系,提高处理急难险重任务能力。”假如一个政府不能提供国民一个安全的生存环境,自然谈不上生活的幸福与否的问题,从世界面临的变局而言,各国政府的应变能力,就是各国制度治理的有效性的比较。
从生活的角度看,一旦生存有了保障,人们就开始追求生活的舒适,传统中国以农耕为主要生产力,因此相关制度表现在土地制度、租税制度、劳役制度以及农耕技艺,除最后一项农耕技艺毋需作为,其他的政策责任则全都是政府的责任,传统在治理祇要均田地,轻徭役、薄税赋,不违农时则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就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职;遇有天灾,如洪涝瘟疫,政府就有解救舒困之责。近代国家在发展议题上责任更重,政策的影响力更直接,一方面是政策的优劣,另一方面是政策的适应力和持续力;以当今的人类发展经验来看,如果政策制定是科学的,大致都能促进国家的发展,关键是适应力和持续力,有的国家制度下一切作为都会不断随着领导人的更替而改变,则发展的结果必受到影响。反之发展的结果一定比较显着。对人民而言,“治国理政”是政治的本质,也是人类政治生活的唯一理由,其正当性、合法性是更优先的,换言之,“治国理政”的好坏是优先于权力的来源的合法性,这正是现今的西方式民主制度必须重新思考的政治理论性问题。
第三、长治之道:“长治久安”可能是人们对世界、对政治的期待,那么如何才得以“长治久安”呢?西方政治学的解答是建立“制度”,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指出,三权分立的国家体制有利于政治自由,是保障国家繁荣稳定和人民生活自由的重要条件。美国的汉密尔顿相信“没有分权,就没有自由;国家需要分权、机构需要彼此制衡才能长治久安”。⑦有了“制度”,人人依制度而行,所以“制度”建设对“长治久安”确实有一定的作用,然而“制度”本身如何保证其长效?因为凡人所设计的制度必有局限,由于任何“制度”必然在时、空条件下产生,从而也必然受到时、空条件限制,那么时空变化之后,如何可以用旧制度保证新时代之“治”、“安”?所以立意虽好,限制也很大。中国人也将“长治久安”视为经国理政的追求,汉书·贾谊传说“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这是中国人的答案,“建势成业”,“势”是动态的,而最大的“势”是“天”,易经说“天行健”,中国人对“天”有着特别的诠释,⑧“天”既是可以相对于“地”的,天文学所章指的无边无际的宇宙,如王阳明诗“若人有眼大如天”;也可以是中国人的宗教感及信仰的寄托,俗语“苍天有眼”;也可以是中国人心目中的自然“法则”或“道”,如天理昭昭、天理难容。中国人做人处事都要求“敬天法祖”,学习自然的道,转为一切典章制度,依据自然法则,才是最能持久,也最能灵活应变的,因为人祇是大自然亿万物种之一,人类与自然处于永恒和谐的自然秩序之中,才是长久之道。但是“天不语”,人又如何知“天”的“法则”呢?当然可以观察研究,那么“天”的“法则”如何落实于人,那就要“应人”,尚书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总之“顺天应人”的制度、法则才能“长治久安”。
另外,中国人也深知“徒法不是以自行”,实践制度的“人”也是长治久安的关键,所以同时是美国的制度,可以有华盛顿、林肯、小罗斯福等比较能干的总统,但毫无疑问出现了小布希,尤其是现任的川普,更是荒腔走板、误国误民之人;所以如何保证“人”的问题也是“长治久安”的关键之所在,在西方政治学中没有特别的关注,在中国对领导人、对干部的培养十分注意,对领导人,古代王朝为了教育、辅导太子,还设置了专属的职官制度,根据《通典·职官·东宫官》记载,当时职官有师、保、太傅、少傅。太傅、少傅的职责是使太子知晓君臣父子之道,“师”是要教其做事之能和立世之德,而“保”的职责是“慎其身”。至于官吏自古就是举荐、察举,隋朝更是制定了“考选”之制,当然,这也不能保证一定完美,但至少受过教育的皇帝和官僚在治理的能力上是没有问题的。总之,面对当今主要的民选式民主政权出现“治理赤字”、“发展赤字”的国家,世界出现“和平赤字”、“理性赤字”的国际关系时刻,回顾中国传统政治的智慧,结合当代的知识,应该是深具启发意义,以此角度来审视当前中国共产党提出的“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尤其是“政治学”,则更有探究之必要。
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研究
以往我们熟悉的现代政治学的许多思考,本质都是立足在西方资本主义这个经济基础之上,正如亚当·史密斯所说的“追逐个人私利有助于实现公共福祉”,这个资本主义的经济是以“私有制”的利益为基础,政治作为经济上层建筑,一切都以维护“私有制”的利益和权益为出发点,在价值观方面也以个人主义为崇尚,西方国家所吹嘘的所谓普世价值“自由”、“平等”的人权,也是围绕着个人主义所衍生的权力。虽然西方国家还给这些权力配上法律的框架,然而并禁不了贪婪的人性,并不能一如资本主义最初的假设那样,在经济领域中“个人利益”的追逐,最终汇总为公众的利益,在政治领域过度强调个人主义的主张,更容易演变为理所当然地以私害公;所以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制度在开始之时,确实可以透过激发个人利益的动机转化为动力,推动社会的变革。但是最终必然异化为社会再变革的阻力。异化的根本原因在于将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对立起来,个人主义认为“整体而言,对于公共利益大致存在着两种呈一定对峙关系的理解方式。
第一种理解方式认为,公共利益祇能是每一个人所感知的私利或个人利益之交集或集合,在个人利益之外即无公共利益可言。第二种理解方式则认为,公共利益固然反映了社群的整体利益及长远利益,但亦可能损及特定社会成员之利益,亦即也可能是以部分成员之某种克制或牺牲为代价。对倡议中庸之道的中国人而言,认为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之间,不是对立的,而是相对存在,辩证地存在,换言之,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是一体的两面,国家既要也必须同时维护个人的权力和权利,也要促进集体的安全和发展,在中国人看来这原本就是国家该做的事,二者之间并不冲突。当然也有些事在优先顺序上会出现互排性,在此情况下,中国文化的价值观中,优先选项通常是集体为先,因为中国人的思惟方式就是偏向“由大而小,由上而下,由内而外”的顺序逻辑,所以“没有国哪有家”、“国仇未报,何以家为”对中国人而言,是自然之理,是理所当然,不证自明的事。由此出发,中国人在处理“政治”时,主要的对像是集体的“人民”,而非个别的“人”。
晚清以来,中国开启了现代化的历程,在现代化的生发与建构中,中国人的现代性亦在现代化进程中逐步塑造,而在近代中国的仁人志士或是政党的现代化努力,不论是向资本主义的路径取经或是向马克思主义的路径取经,除了形式上的器物、制度的模仿、移植之外,在内在的价值观方面,西方的思想都是以个人主义为出发点,资本主义部分一如前述,而马克思主义强调阶级,“阶级解放”是“个人”的解放的前提,但其终极的目的还是在“人”的真正解放,人的“全面自由”才是马克思的根本目标和终极关怀,为其后的中国国民党用之于台湾的现代化建设之中。中国共产党师法马克思主义,透过先集体后个人的价值模式建设中国大陆的现代化,在两岸的中国人现代化过程中,透过不同途径的现代化历程,本质上都是西方移植而来,但是塑造民族现代性方面,中国大陆偏向集体主义,而台湾则偏个人主义。九十年代以来,台湾则进一步抄袭西方的制度,延用至今。在中国大陆自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就开始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时至今日,中国的政治学已经开始逐步探讨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政治学,例如,其大框架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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