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于希望找到今天美国政治症结所在的人来说,威斯康星可以说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样本,它预言并“微缩化”了今天的两党极化,并显示出若不及时作出改变所可能产生的后果。
一个对特朗普政府行事风格很好的概括,是“虽然仅在竞选中以最微弱优势取胜,却像获得了压倒性胜利一样执政”:无视围绕无论特别检察官穆勒、“通俄门”、电话勒索乌克兰总统、边境墙争端等任何形式的国会监督与制衡,对作为“第四权”的媒体更是除了经常公开表示敌意以外,还寻求过使用比骚扰媒体监督工作的恶意诉讼更加容易的立法,且在从奥巴马政府手中“抢”到一个最高法院任命空缺后且违背金斯伯格大法官的遗愿和选民的愿望,在2020大选不到一个月内又向高院内“塞”进了第三名自己的人选——这一切对其他全部制衡机制的无视甚至出现在特朗普并没有赢得普选票多数的前提下。而本段开头的概括,其实并不是直接针对特朗普政府的,而是政治学者肯尼斯·梅耶(Kenneth Mayer)对沃克尔执政生涯的。换句话说,“特朗普主义”并非凭空诞生于2016年特朗普的竞选和胜利,而显然具有能追溯至茶党运动甚至更早时期的起源和历史。
不难想象,在两党合作具备深厚根基的威州,沃克尔的作风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党内反对的,这其中就有曾任州参院共和党领导的戴尔·舒尔茨(Dale Schulz)。舒尔茨指出,沃克尔主持下对竞选献金规定的大幅放松,导致了大量支持极端保守立场的州外组织的资金流入,它们为同样极端的候选人所资助的负面广告让温和派候选人愈发失去了生存空间;他同时也无法接受茶党共和党人频繁打破让政治变成可持续的常态的行为,批评他们已不是保守主义者,而是“一无所知的民族主义无政府主义者”。但即便拥有党内领导的身份,他的批评不仅没能将威州共和党重新拉回正轨,反而吸引了包括著名电台主播等保守派意见领袖的攻击,以至于他不得已地选择退出政治生涯。
而在特朗普掌权后的联邦政治层面,许多人也直到今天依然对其几位知名的党内反对者寄予厚望:从包括罗姆尼、柯林斯、慕尔科斯基和已故的麦凯恩在内的参议员,到在“国会山暴动”发生后公开、响亮指出特朗普危险的利兹·切尼、亚当·金辛格、彼得·迈尔等人,再到包括马里兰州长拉里·霍根和新罕布什尔州长克里斯·苏努努等在特定地域受选民欢迎因而能抵御特朗普攻击坚持批评他的地方级共和党领导……但就像传统共和党人在威州的命运一样,他们至少至今为止没能对特朗普或“特朗普主义”达成有效的制衡,其中一些甚至被迫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讽刺的是,威州一部分茶党共和党人甚至也被迫成了特朗普时代的党内反对者,成为被自身所滋养出的极端主义反噬的最佳实例:比如,在2020年大选后特朗普试图推翻选举结果的时期,拜登取胜的威斯康星也是他的重要目标之一,在沃克尔曾经的重要同盟、威州众院共和党议长罗宾·沃斯(Robin Vos)公开拒绝了特朗普的非法要求以后,他不仅频繁成为了特朗普发泄怒火的重要目标,甚至在2022年的选举中被迫面对了一位被特朗普支持的初选挑战者。
特朗普在疫情期间拒绝为政治对手主政的州拨发抗疫资源的行为,有威州共和党人更长期、更系统性地不公正对待民主党城市作为先例;而抛开形式,特朗普包括煽动“国会山暴动”在内推翻2020年选举结果的一系列尝试,也是像威州共和党人划分选区的做法一样从本质上动摇民主系统从而将政治权力锁进自己手中的做法,只不过更暴力而笨拙、缺乏计划。而在光谱另一侧,民主党人在威州的一系列本可避免的失误也在全国范围内都十分典型:在过去的十年内,民主党大幅度地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全国级别的总统和参众议员的竞选上,而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地方级别的选举。这所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在威州这种本该争取每个州议会席位的地方,地区级党组织和候选人反而无法获得足够的资源,而这也相应地让招募到好的候选人变得愈发困难,许多类似地区的民主党人许久以来对这个恶性循环苦不堪言;2017年,威斯康星举行了针对一个州最高法院法官席位的选举,虽然正值特朗普刚刚当选、全国各地的民主党选民都因此具有极高的热情,威州民主党却根本没有提名一个挑战在任的保守派法官的候选人。过于侧重全国性政治导致的另一个后果,是在决定竞选策略和政策主张时,华府的政治顾问阶级和社交媒体上具有极大声量的活动人士便具有了不成比例之大的发言权,而他们不仅无法代表大多数中间派选民不能被某一意识形态阵营定义的观点和声音——这正是民主党在摇摆州最需要争取的选民群体,更会在面对他们可能不够“进步主义”的表态时,选择十分说教、居高临下的方式回应。
这点在2022年中期选举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在面临连任竞选的参议员中,最有可能被击败的,就是威州的共和党参议员罗恩·约翰逊(Ron Johnson),他是参院中最极端的保守派之一,不仅在国会山动乱发生前曾试图将假“选举人票”强行交给副总统彭斯,更在事后多次对暴动的后果轻描淡写,同时在近12年的任期中几乎并无任何政绩。然而尽管民主党初选中并不缺少资历、政策取向和意识形态都非常适合威斯康星的政治人物,在州外社交媒体意见领袖的推动下,时任副州长曼德拉·巴恩斯(Mandela Barnes)在未经足够真正竞争的情况下获得了胜利。作为党内进步派一翼的明星,在经过了选民新鲜感支撑的短暂领先后,巴恩斯的弱点很快被展示了出来:2020年夏天以来的抗议运动所产生的一项政治后果,是“撤资警察(defund the police)”这个口号获得了相当大的知名度和在进步派圈子中相当广泛的支持;但在经过了两年多的选举和实际操作后,大部分人已经能够意识到,这个口号虽然具备好的出发点,却因为过于简化、脸谱化地理解少数族裔社群和警察的关系而格外被其声称帮助的少数族裔选民所反感,同时更给了共和党人在公共安全议题上攻击民主党人有力武器,尽管他们在这方面并无任何自洽的政策主张,且往往是许多地方警局无法得到充足预算的“元凶”。在威州,对于如密尔沃基城郊在内民主党人必须争取的地区,上涨的犯罪率均是选民最重要的关切之一,而巴恩斯此前对“撤资警察”表示支持的记录随即被共和党人找了出来,做成了一系列效果显着的负面广告。和巴恩斯其他诸如在社交媒体上称赞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等过去几年的过激行为一起,共和党人轻易将他在威州选民心中塑造成了一个极端分子。在选举日当天、投票站关闭几个小时后,各大媒体就宣布了约翰逊的成功连任,尽管同一张选票上民主党州长艾佛斯的胜利证明了这本是一场可以由更好的候选人所赢下的选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