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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右至左:王晓波、孙若怡、张海鹏、徐博东、邓孔昭(2017 年10 月摄于遵义市) |
王家在台湾本来就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章丽曼出事后,更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敢跟他们往来。一个外省老太婆,不要说台湾话不会说,就连普通话也不会讲,带着四个尚未成年的外孙和外孙女,在人地两生的台湾,怎么过?王家,顿时陷入了家破人亡的生活绝境。
后来经人介绍,王晓波和大妹巧玲,只好到台中育幼院申请挂了个“院外学童”的名义,每个月每人可以领到二十元的救济金。在50年代物价飞涨的台湾,这点救济金犹如“杯水车薪”,自然难以养活一家五口,于是外婆就叫兄妹几人每天到市场里去捡一些菜叶子回来,好一点的晒成乾盐叶,差的就喂几只鸡鸭。王晓波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吃过婆养的鸡鸭,那是逢年过节卖来换取一点现钱的。”〔13〕
虽然,一些当年跟王建文称兄道弟的人不敢再和王家往来,但是“人间自有真情在”,还是有一些人继续与王家保持往来,例如,王晓波的表兄谢永全,还有一些王建文当年当营长时的传令兵、司机和几位宪兵,几位晓波大舅装甲兵里的同学。他门偶尔经过台中,总是从微薄的薪饷中,十块、二十块的接济王家。
王晓波回忆说:“逢年过节,别人家好不热闹,我们只有瑟缩在家里,但也经常有邻居送来拜拜完了的鸡鸭、肉粽,那是我至今犹记得的最美味的食物。那些邻居,一位是长期患肺结核而卖女儿的洋铁匠,另一位是经营冰店失败也卖女儿的黄老板。父亲是军人,有配给的眷粮、食盐,母亲生前常把一些我们吃不完的粮食和盐分给他们。后来,我进台大回台中省亲,有次遇见洋铁匠太太,还拉着我的手诉说着母亲,‘你妈妈真正是好人,真冤枉,你都爱卡打拚,呒好让你妈妈失望。'妈妈去世后,我成熟了不少,看到了人世的凉薄,也感到了人间的温暖。有几件刻骨铭心的事,至今仍不能忘怀。
爸爸妈妈相继扣押后,全家慌乱成一团,居然还有爸爸的宪兵同袍来找婆,说是要替爸妈活动,向婆索取活动费。父亲在军中一向清廉自持,家中幷无积蓄,婆在六神无主中,只有把她老人家带来台湾的一些陪嫁首饰变卖支应,没有,还凶婆婆,最后当尽卖光,那位“善心”的叔叔也就一去不回了。全家陷入绝境,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除了到市场抢菜叶,家中没有粮食,有次婆要我到收成完了的蕃薯田里去捡剩下的一些蕃薯头,被主人发现,一脚踢翻在蕃薯田里,灰头土脸的爬起来,举首望苍天,即使妈有罪,我们又何辜?我只要像一条野狗般的活着,但我不如一条野狗!”〔14〕
章丽曼牺牲后,王晓波从小就背负着“匪谍儿子”的罪名,而常常因此和同学打架,虽然每次都是瘦小的王晓波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但是,老师追究起来,被处罚的都是他。
王晓波因为是育幼院的院童,在学校一切费用都可免缴。小学五年级时,王晓波选择了“投考班”。但由于幼稚的“虚荣心”,王晓波从来不敢跟同学说他是“免费生”。一天中午,老师要大家回去拿补习费,王晓波为了怕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而“曝光”,就陪着同桌的同学回家去拿补习费。不想回到教室时迟到了,那位同学交上二十元补习费后就回到座位,老师则要王晓波伸出手来,用竹扫把的竹枝抽他,一面抽一面说:“你这个匪谍的儿子从来不交补习费,还跟别人回去拿补习费!”王晓波说:“当时我感到像是在大庭广众前被剥光了衣服般的被羞辱,我咬紧了牙根忍住了眼泪,不知被抽了多少下,老师才要我回座,我实在忍不住的向他说:‘老师,您好狠,我记得!’结果又换来一顿毒打,抽得两只手鲜血淋漓,但我一直没吭一声,也没掉一滴眼泪。”〔15〕
有一次,晓波的大妹巧玲发高烧,已经神智不清,外婆带着晓波把大妹抱到台中医院求医,医生说要住院,但他们哪里交得起三百元的保证金?从南昌乡下来的外婆只会拉着晓波跪下向医生叩头,请医生救大妹一命。为了救大妹的命,王晓波拚命地在水泥地上叩头。可是这位医生却毫无恻隐之心,他猛然起身出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外婆和晓波只好怅然地把高烧中的大妹又抱了回来。幸亏后来好心的里长帮他们出具证明,办了贫户就诊,才挽回了大妹巧玲的性命。
念中学时,离家比较远,同学间有时问起晓波的母亲,晓波都谎称是“病死的”,但“匪谍儿子”的阴影还是摆脱不了。有一次他不服教官的“管教”,跟教官抗辩,教官理屈词穷,辩不过王晓波,就在同学面前脱口而出,说:“你是匪谍的儿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1973年“台大哲学系事件”〔16〕,王晓波被关在警总地下室侦讯,侦讯员劈头就说:“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子弹穿进胸里的滋味是不好受的!”〔17〕
打小,王晓波的心中就埋藏着一个理想,希望自己能像白蛇娘娘的儿子一样,长大以后中了状元,替囚禁在雷峰塔下的母亲平冤。
有妈的孩子是无法体会没妈孩子心头的滋味的!在学校里,王晓波一向不擅长美术、音乐的课程,但在音乐课上,老师教唱“人皆有母,翳我独无……”,就禁不住泪流满面。同学们看着王晓波这副模样,都莫名其妙。每逢母亲节,听到别人唱“有妈的孩子像个宝……”王晓波就热泪潸潸。晓波说:“虽然从小没有母亲却有外婆的疼爱,但是失去母亲的遗憾,总是深藏在心灵深处,不时浮现出来。”〔18〕
高中毕业后,王晓波考上了台大哲学系,到台北念书,他老爸常去信要他到台北的东和禅寺去看母亲,但王晓波却始终没去过。直到他1967年大学毕业,幷顺利考取了台大哲学研究所,上午参加了毕业典礼,下午就到东和禅寺去给母亲上香,这是他第一次去看母亲。王晓波说:“站在娘的骨灰盒前,看着娘的照片,我强忍着泪水,默默着告诉了娘,您的儿子终于完成了学业,长大了,替您争了气。从东和禅寺出来,看见象征权威、矗立的总统府,擦乾了眼泪,想起外婆的话:‘天下只有万岁的百姓,没有万岁的皇帝。’心中默念着:‘看你矗立到几时!'”〔19〕
几十年来王家都是所谓“列管户”,户口簿上的“记事”栏中明白地写着:章丽曼“因叛乱案经宪兵司令部判处死刑,于民国四十二年八月十八日执行死亡。”因此,王晓波兄妹几个,常常在半夜睡梦中被查户口的用手电筒照醒。后来,王晓波到台北教书,户口转来台北,警察还是每半个月要来查一次户口,直到80年代末解除戒严后才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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