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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新雨:学术与政治——重读韦伯

http://www.CRNTT.com   2012-08-11 09:13:44  


 
  这就是韦伯在演讲中断言:今天,无论是谁同意使用暴力,都必须接受这个悖论性的后果,无论是宗教还是革命。任何领袖要想取得成功,必须依靠其追随者所构成的“机器”,他需要不断地提供精神和物质的奖赏来维持机器的运转,因此,这架机器的动力(而不是领袖本人的动力)决定着领袖是否成功,“在这样的工作条件下,他的实际收获,并不由他自己掌握,而是受他的追随者的动机所左右,而从道德的角度,这些动机大都不堪闻问。他所以能够控制这些追随者,仅仅因为至少其中的一部分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大概不可能是多数)对他这个人和他的事业怀有真诚的信仰。”[48] 韦伯其实指出了革命的两个条件,一是先知或者领袖本身的信仰必须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二是其追随者的动机会和革命的第一个前提产生悖论。这正是为什么政治总是很容易沦为替报复、权力、分赃、俸禄等提供道德借口的肮脏游戏。而革命之后的因袭守旧的日常琐事,会使得圣战领袖和信仰本身销声匿迹,变成政治市侩和实用性专家行话的一部分。因为领袖的机器获胜的条件之一,正是将一切空洞化和事务化,使得人成为精神上的无产者。在韦伯看来,真正的政治行为本身必然伴随着去政治化的过程,这样的一个道德上的和现实中的悖论关系对于以政治为“天职”的人来说,是必须明白并对此负责任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政治是周旋在恶魔的势力之间。超凡的圣人不采取暴力作为政治手段,是因为信念伦理的信仰者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为自己和他人的灵魂得救的人,不应该在政治的路上走。因为政治有完全不同的路,它必须在俗世中靠暴力存在,责任伦理的承担者则必须对政治行为的现实后果负责。否认这一点,就会把政治当成简单的政治家的煽动,而承认这一点,却正是为了承担现实政治行为的后果和责任。这里,我们需要看韦伯对信念伦理所做的更多的阐释。

  因为,以政治为业的人,必须接受的命运是道德上的两难困境。政治是靠暴力来完成的,既然这个现实的世界是非理性的,是受魔鬼控制的,是要周旋在恶魔之间,所以,政治的守护神就是恶魔,与上帝处于固有的紧张关系,随时可以导致无法调解的冲突。采用暴力的手段,遵守责任伦理的政治行动,“它所追求的一切事情”,都会危及“灵魂得救”,在这个意义上,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无法调和。韦伯引用了马基雅维利对一位佛罗伦萨市民的赞美,因为他将自己城邦的伟大,看得比灵魂得救更为重要。在这里,韦伯既隐晦也明确地表达了他对德国国家问题的看法,也回应了在演讲一开始为什么要把政治定位为与国家内外的关系上。今天,虽然城邦或者祖国所代表的价值被广泛地质疑,但是空洞地谈论“社会主义的未来”或者“国际和平”这样的信念伦理,对于解决严峻的现实问题并无裨益,而是相反,“这个目标很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失信于好几代人,因为这是一个对后果不负责任的做法”[49],韦伯的语境是很清楚的,在一战之后残酷的国内与国际的环境下,批判和取消国家与民族的角色,是对后代的犯罪。国家的存在作为一个既定的现实,正是暴力的来源,对此,韦伯有深刻的批判,更指出这一悖论的历史性根源,这是现代“理性”国家的典型现象。但是,批判并不等于取消这一现实的政治问题,而是相反,正是为了承担这一历史的悖论。真正的信念伦理是它的内在力量应该强大到为现实的后果负责任,只有这样的时刻,信念伦理才有可能与责任伦理融合。

  因此,现实的政治问题需要“成熟的人”来承担,以使得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有可能互相补充。韦伯呼唤的是这样的政治家和“真正的人”:

  他意识到了对自己行为后果的责任,真正发自内心地感受这一责任,然后他遵照责任伦理采取行动,在做到一定的时候,他说“这就是我的立场,我只能如此。”这才是真正符合人性的、令人感动的表现。我们每一个人,只要精神尚未死亡,即必须明白,我们都有可能在某时某刻走到这一位置上。就此而言,信念伦理和责任伦理便不是截然对立,而是互为补充的,唯有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构成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够担当“政治使命”的人。

  韦伯之所以如此呼唤,是建立在这样的一个对未来的基本判断上:我们的希望和期待极可能只能得到很少的实现,“我不会因此垮掉,但无须讳言,认识到这一点毕竟是一种内心的负担”。我们的前面是“冰冷难熬的极地寒冰,失去权利的不但有凯撒,还有无产阶级。当这长夜渐渐开始露白,那些今天还被春天的浪漫鲜花簇拥的人,还会有几个活着?……在所有这些情况下,我都会得出结论说,这些人不适合在这些领域工作,他们没有能力应付这个世界由日常琐务组成的真相。实事求是地说,他们虽然自认为是在以政治为业,却并未体验到它最深层的含义。”[50] 正是从这些话语中,作为一个厄运预告的“先知”以及对此的承担,我们看到了韦伯形象与他所描述的犹太先知耶利米的巨大叠印。

  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以政治为业的“领袖”是一种“英雄”,也是一种平常人,因为“政治”是用力而缓慢地穿越硬木板的工作。

  即便是那些既非领袖又非英雄的人,也必须使自己具有一颗强韧的心,以便能够承受自己全部希望的破灭。他们现在必须做到这一点,不然的话,他们甚至连今天可能做到的事也做不成。一个人得确信,即便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愚陋不堪,根本不值得他为之献身,他仍能无悔无怨;尽管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仍能够说:“等着瞧吧!”只有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说他听到了政治的“召唤”。[51]

  这就是演讲的最后段落。世界本身的罪孽,需要的正是犹太先知们以个人的方式义无反顾地献身,政治的意义来源于现实的政治之外,但却需要落实在现实的政治之中。这就是作为“政治家”的先知们的天命,也应该是今天的政治家所应追慕的先驱。这就是韦伯对政治的最高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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