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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翼明:白话文运动的后遗症

http://www.CRNTT.com   2014-02-11 13:04:45  


 
  从两个日本学者口里听到这样的议论,真让我大吃一惊。说得很对很深刻啊,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问题呢?我们之所以没有想到是因为我们没有碰到日本人碰到的问题,如果也碰到呢?于是我想到上世纪50年代曾经风行过一阵子的汉字拼音化运动,在《汉字简化方案》颁布以后,一些激进分子竟然想要以拉丁字母(或说罗马字母)来取代汉字,把汉字的象形系统连根拔掉,而代之以拼音。记得60年代初我就见过一种拼音报,看起来就跟一张英文报纸没有什么区别,仔细读才知道是汉字的拼音。这些激进分子自以为在替人民做好事,哪里晓得他们是在毁灭中国的文化呢?幸而这种疯狂没有持续多久,就为人们所厌弃,应者寥寥,终至于澌灭了。

  我由此又想到中国文言文的命运。白话文运动起来以来,文言文就渐渐退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人们不再使用文言文来表情达意,来应酬洽公,也就是说不再写文言文了。由不写渐演为不读,由不读渐演为不记,于是文言文就不仅退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也渐渐退出中国人的视野,甚至渐渐退出中国人的记忆,变成某种与中国人渺不相干的东西,只放在象牙塔里供着。那么,那两位日本学者所说的状况,会不会发生在中国的语言变革中呢?也就是说,在我们废弃文言文的同时,会不会连同文言文所负载的文化内涵,文言文后面那一连串的珠宝都被我们丢掉了呢?

  当然,中国的白话文运动跟日本的废弃汉字并不一样,至少问题没那么严重。由文言变成白话并没有导致废弃文字,文言中的文字白话里边也还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文言文中的许多字词在白话文中或者完全不用了,或者用得少了,或者意义变了。因此,两位日本学者所说的问题在我们废文言变白话的变革中,肯定是部分地存在的。这其实毋庸置疑,只是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更无人在学术的层面上仔细加以探讨与评估罢了。

  例如,儒家的中心观念“仁”,在古籍中到处可见,但在白话文中却很少单独出现,只存在于“麻木不仁”、“为富不仁”等几个成语中,于是“仁”字所负载的大量文化意涵——几乎包括整个儒家思想体系的一小半,在白话文中基本上不见了,至少是残破不堪了,连文言中常见的由“仁”所构成的双音词,像“仁人”、“仁心”、“仁术”、“仁厚”、“仁风”,在白话文中都用得很少了。而白话文中出现的与“仁”意义相近的词汇,如“博爱”、“爱心”(“博爱”、“爱心”二词也是古已有之,并非白话文才有,“博爱”见于《孝经》,“爱心”见于《礼记》,但古人用得较少,远不如“仁”用得普遍),并不能替代“仁”的原有文化意涵。更有甚者,大家误以为这些新词及其所表示的观念都是舶来品,是从外文翻译过来的,称之为“普世价值”。而这样的“普世价值”又仿佛是西方人首先提出来的,至少并非“中国特色”。其实,我们的祖先少说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有这方面的系统观念了,只是他们不大说“博爱”、“爱心”,而说“仁”。如果上世纪初叶在中国没有发生白话文运动,我们至今还在使用文言文,那么,我们大概会用“仁”而不是用“博爱”、“爱心”来翻译西方的类似观念,我们也就不会鄙薄自己的祖先,而认定作为普世价值的“仁”是别人先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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