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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越胜:辅成先生

http://www.CRNTT.com   2011-10-30 09:58:45  


    
  二 
   
  一九七五年十月五日上午十点,一群来自北京市机械局各个工厂的“理论骨干”集合在德胜门城楼下,一辆大客车把我们送到清河镇小营,原北京市机械学校。我们的哲学进修班就办在这里。全班约四十余人,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大概就是我了。由于我们都是来自工人阶级队伍,学校便没安排学工、学农、学军等活动,只是读书。课程有马列主义基本原理、辩证唯物论、历史唯物论、自然辩证法、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经典著作选读。学习时间安排得很满,大课后分组讨论,也有单独的阅读时间,可以静心读书。 
   
  七五年,社会政治气氛紧张,清河小营倒真成了世外桃源。学校周围是大片农田,晚饭后,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总要漫步绿野,谈古论今。班里同学大都根红苗正,属于热爱毛主席、“志壮坚信马列”的一族。我们几个人就稍显异类,常品评时政、交流消息、关注上层权争。青年人说话口无遮拦,大谷曾放言“人民日报上登的东西,百分之八十是假的”,竟被人告发,甚至成立专案组,调查我们这个“小集团”。 
   
  按照课程安排,十一月份要开西方哲学史课了。教马列基本原理的陈楚余老师说,西哲史要由北京大学的“权威”来讲。说起“权威”,就让人联想起“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顶帽子。我却偏对这类人有好感,觉得既是“学术权威”,不管是什么阶级的,必定是有学问的人。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是我们经典选读课的重点。后来知道真弄哲学的人,没人拿这书当严肃的哲学著作,在当时却奉为经典。无论如何,这部书毕竟涉及身心关系、时空概念、意识与知觉、认识与存在等哲学基本概念,所以总想把它读通。何况列宁在批判波格丹诺夫、马赫、贝克莱时,涉及到了西方哲学史的重要范畴。顺藤摸瓜,也会探到有价值的知识。比如在讨论先验论时,必然牵涉到康德。我那时正死啃他的《纯粹理性批判》,蓝公武的译文佶屈聱牙,读来读去不得门径,总觉如坠雾中。听说有“权威”来给我们上课,心中就有企盼。 
   
  十一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班主任韩老师走进教室,很郑重地告诉大家,今天西方哲学史开课,请北京大学周辅成同志给大家上课。片刻,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他就是中国伦理学界的泰山人物,北大哲学系的周辅成教授,那时公开场合都称“同志”。 
   
  先生中等身材,微胖,身着一件四兜蓝制服棉袄,已洗退了色儿,有点儿发白。脚穿五眼灯芯绒黑棉鞋,头戴一顶深棕色栽绒双耳棉帽,步履轻捷,无丝毫老态。先生走上讲坛,摘下棉帽放在讲台上,露出短发皆白。白发不甚伏贴,有几簇支立着,先生也不去管它。我好奇,以往心目中的“权威”,大半和“高帽儿”、“挂牌”、“喷气式”有关,但见眼前这位老人温文尔雅,便仔细观察。先生长圆脸,肤白皙,丰颊阔额,眉间开,目光澄澈,鼻梁高,鼻尖略收,唇稍厚,下颔浑圆,表情开朗安详。 
   
  先生开口讲话,普通话中有川音,说受学校领导委派,来向工人师傅汇报学习心得。又说马恩和列宁本人都精通西方哲学史,所以要学好马列原着非有西哲史知识不可。几句简略的应景话讲过之后,先生从一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中拿出一黄旧的厚本子,里面密密地夹着一些纸条。先生打开本子,转身开始板书:“古希腊哲学,第一节,米利都学派与希腊早期朴素唯物论思想”。先生讲得深入细致,旁证博引。每引一条文献,先生都会站起来板书。有时会把整段引文全部抄在黑板上。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指出米利都学派的要旨是以物质性的存在来推断世界的构成。对米利都学派三哲,先生给阿那克西曼德的评价最高。先生以现存残简和哲学史家所论为据,指出阿那克西曼德已经开始用抽象的语言表述存在的单一性、万物的运动性和对立面的冲突。先生提醒我们注意,这些看法在初民的原始意识中,是以神话和诗歌来表现的。在这个意义上,米利都学派是第一批哲学家。 
   
  在先生的引领下,我惊异于希腊人的奇思睿智。先生只手为我们推开一扇窗,它面对着蔚蓝色的海洋。先生娓娓的讲述让我兴奋,希腊先哲的智慧令我神往。这群人物,既是沉思冥想的先哲,又是嬉笑玩耍的孩童,像泰勒斯,为了向人证明哲学家如果愿意也能挣钱,他预计来年橄榄会有好收成,事先包租下全城的榨油机,而大发利市,尽管他声称,他的乐趣并不在此。 
   
  教室里极安静,同学们都在认真记笔记,只听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先生每要擦掉前面的板书,总会停下来问,同学们都记下了吗?然后用力抹黑板。板擦上的粉笔灰沾满双手,先生便不时地轻拍双手,但总也拍不净,有时想轻轻掸掉身上的白粉,反在蓝棉袄上又添白印。先生连续讲了一个半小时,屋里很暖,先生又穿着厚厚的制服棉袄,加上不断板书,渐渐地额头上有了汗意。先生不经意地用手去擦,不觉在自己的额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我坐在教室后面,远望着先生勉力的样子,心里隐隐被某种东西触动着,是什么?一时也说不清。以后在与先生的漫长交往中,才渐渐悟出一点儿。 
   
  课间休息时,先生去教研室稍歇,随后便回到走廊里燃起一支烟。那时先生吸烟,一个人站在袅袅轻烟中,有点落寞的样子。同学们忙着对笔记。我素来不大重视笔记,关键处记二三笔提示了事。见先生站在那里抽烟,便想过去搭讪,心里头打着私下请教的小算盘,想或许能把读书不通处拿来就教于先生。心里犹豫着,脚步却朝先生挪动。那时我烟也抽得凶,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似乎有点儿向先生借个火儿的意思。先生大概看穿了我的把戏,反迎着我走来。表情有点严肃,却很和蔼地问,今天讲的有什么地方不清楚吗?我紧忙回答不,没有,我是想问您一些问题,但不是关于希腊哲学的。先生有些不解,今天不是刚开始讲希腊哲学吗?你的问题是什么?我说是关于康德的。先生喔了一声,似乎扫了我一眼,我觉先生眼中精光一闪。这时几个同学也走过来和先生说话,谈的是今天课上的内容。休息时间一过,同学们回到教室,先生又开始讲课。第一天的西哲史便以米利都学派的三哲之一,阿那克西米尼同质不同量的宇宙构造说结束。同学们鼓掌致谢,我当然鼓得最起劲儿。先生向同学轻轻一躬,便走出教室。 
   
  我们随后拥出教室下楼准备吃饭。见先生站在楼前台阶下,正等车送他回家。我快步趋前向先生招呼,先生说你刚才要问的问题今天来不及谈了,下周来上课,你可以把问题写个条子给我,我看看准备一下再回答你。我惊奇先生的谦谨,对我这么个“基本上是文盲”(父亲语)的毛头小子的问题,先生还要准备准备?后来才知道这是先生一生修学的习惯。车来了,我顺势拉开车门,扶先生上车。午饭时,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都很兴奋,大谈先生的课。班长庆祥摇头晃脑地说,看看,这就叫言必有据。确实,在我们这些心在高天而不知根底的同学少年,这是第一次亲炙高师。先生的课让我自识学海无涯,工厂里混出来的那点不知轻重的小得意实在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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