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页 第2页 第3页 第4页 】 | |
陈丹青:六十岁自画像 | |
http://www.CRNTT.com 2014-09-24 14:07:57 |
张莹琦:旅途中,在文章之外,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印象深刻的见闻? 陈丹青:实话实说,文章外,顶“有意思”是寻看路中的美人。除了好色,姑妄以画家资格说一句:我喜欢辨识不同种族的好看,是怎样一种好看。不过色相在目,文字很难写。俄罗斯游记略微试了试,还是我接引的托尔斯泰那段写得好,虽然托翁笔下的中亚美人活在两百年前,根本看不见。 据说女子出游异国,私心也为男色,悄悄猎艶。六十年代有部电影叫做《夏日时光》,拍一位纽约白领独身丽人去威尼斯度假,闷骚着,巴望邂逅一位罗密欧,结果被有家室的男子勾上了,万般销魂一夜情——或许两三夜——之后,这位良家女子决意抽身。片尾是影史经典镜头:火车开动了,罗密欧飞奔追随,为了给女子递呈当地的一朵什么花。火车越开越快,当然,导演总会把握几毫米之差,使良人接花未遂,生生分离了。几次看到这一瞬,我就犯了傻逼,眼眶湿润了——那真是一流旅游片啊,片首片尾是威尼斯火车站,当中全是水都胜景,一道道亮给你看,还弄得你花痴。 谈小说:丧失兴味,只因当今好小说太少太少了 张莹琦:你曾说,出于难于申说的理由,中年后几乎丧失了阅读小说的兴味,反覆阅读的只有俄罗斯文学,特别是《战争与和平》、《复活》等。能具体谈谈吗?比如它们对您写作或者画画的影响。 陈丹青:那是客气话,诸位听不出:丧失兴味,只因当今好小说太少太少了。另一问题,是你十几岁死心塌地读过的书,影响一辈子,说的难听,是偏食症,说的好听,是口味刁。但我读书并不为了绘画,只因喜欢,你掉进一部好作品,什么念头都没了。 小学时读到英国小说《流浪儿》,哭得直打嗝,后来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之前所写的短篇集《顿河故事》,毛发直竖。14岁借到托尔斯泰长篇,根本忘了这是小说。你要知道,孩子看艺术,全部是当真的。日后我记住了故事与人物,同时,请注意:也一句一句记住了作者的笔法。童年记忆,等于下载,成年后复读,逐渐明白哪句是修辞,哪里是匠心——和理论完全无关,但和写作有关:多一字或少一句,段与段的排布,用词的分寸,还有,轻重与节奏,等等。 我不是在说旧俄小说的影响。但是好画,好书,处处教你知道什么叫做“好”。知道什么是“好”,也就知道了怎样便是“不好”——结果呢,弄得我如今不爱读小说。 再一个问题:出国后很快明白一浅一深两件事:前者,原来小时候读的全是译本。这还要说么?可是闭关锁国的荒谬之一,是小孩捧着译本,居然以为外国小说“就是这样的”。于是后者来了:自从稍微识得几句英文,猛然醒悟,译文不可靠,甚至不可信。我不喜雨果,《包法利夫人》也不很掉进去,现在想想,法语讲究修辞,哪里译得出真味?巴尔扎克与梅里美的好,也才大悟,那是傅雷译得妙,译得妙,其实是傅雷的中文好,真的巴尔扎克梅里美,可就另说了。海明威的简洁,到你果然会几句美国大白话,也才发现译得太雅,一来一去几句话,搁美国人嘴里,不是汉译那个劲儿。 这是足够沮丧的事。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汉译(我读过同一作品民国译者的译本,多达三四套)如此耐读?我无法回答。俄国式的写实主义(好啰嗦,又好在啰嗦)可能在转换语言、丧失语感后,仍有他骨架皮肉的好。 我的智力与观念,不断受益于二十世纪;但写作与绘画的趣味,难逃十九世纪。去美国后读了些欧美现代小说,精明洒脱,成熟透顶,十九世纪的小说叙事,显得过时了。但昆德拉、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写得再神,论伟大的憨厚,到底不敌十九世纪。昆德拉晚年几番谈到托尔斯泰,他心里明白,十九世纪的写手太可怕、太难超越。 |
【 第1页 第2页 第3页 第4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