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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余庆:历史不是政治的奴仆

http://www.CRNTT.com   2015-01-03 08:24:29  


 
  记者:最近一些魏晋史学者在一些场合谈到,日本的中国六朝史研究的核心思想是贵族制理论,而中国学术界在实证研究与理论总结两个层面所作出的唯一回应,迄今为止只有《东晋门阀政治》,从这个意义上说,《东晋门阀政治》是中国魏晋史学界在重大理论问题上与日本学术传统的一次对话。可是,仅仅从字面上看,《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并没有提到贵族制问题,也没有摆出理论探讨的姿态,因此史学界对此书与日本学术传统对话的性质似乎理解不足。请问这一描述是否准确?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中的论述,与日本学界关于中国中古的贵族政治理论,确实是各说各话,避开正面交锋。另有一位美国学者姜士彬(David Johnson)称中国中古政治为寡头政治(Oligarchy),出有专著。我与姜当面讨论过他的观点,也未多评论。我以为各人写书自有其精到之处,我知之不深,未必能准确品味,还是不多插嘴为好。但是上列观点也确有我所不能认同之处,靠口水之争未必能辨识清楚,不如独自表述,听由读者判断。我觉得迄今所知国外学者关于贵族政治的论说,一般不曾从原始资料发掘入手,一步一步推敲,求其演进之迹,而是用中国古史套用西欧历史框架,因而难于使历史上通下串,左右关联。 

  记者:您强调门阀政治是汉唐皇权政治之间的一个变态,一个短暂的插曲,而且本质上并不是对皇权政治的否定,显然是为了回应贵族制社会的学说。您对东晋政治的分析,是不是基于这种对汉唐社会与政治的连续性的理解呢?如果魏晋以降的社会与政治并没有真正偏离皇权政治传统,那么,是不是说,汉晋之际的变局,尚不足以使中国社会走向一个新方向?甚至可以说,皇权政治与制度仍然富有生机? 

  田余庆:中外学者论中国贵族政治观点的可酌之处,在我看来,关键是在对专制皇权作用的观察角度不同。古时候,在大国规模、统一制度的中国国家中,政治纷纭,必需专制皇权驾驭。专制皇权可能一时式微,可能一时旁落,但是不能须臾缺失。在没有被一种更有效率、更符合人性的制度根本取代之前,千百年相沿的专制皇权思想和制度可能更换表现形式,却会在不同的外壳下继续存在,或者是继续被利用。把皇权这个因素过度淡化,看重几家门阀、几个人物在舞台上的活动,而抹煞其与皇权的互动,抹煞其假皇权以行事的实际,这样就出现了中西无别的所谓贵族政治。 

  记者:陈寅恪先生分析汉晋之际的政治,从代表不同文化传统和不同利益集团的社会阶级着手,比如曹氏与司马氏。您似乎很早就扬弃了这一思路,比如《袁曹斗争与世家大族》一文。到了《东晋门阀政治》,就有了全新的方法。想请您谈谈该如何理解陈先生那个思路的局限性。 

  田余庆:陈寅恪先生学识渊博,思虑深密,我跟陈先生学术档次隔得太远,想学学不到手。他的创新见解和方法,开辟新路,对他所论述的问题,后来人只是站在他的肩上,才有可能拓展视野,补苴罅漏,难得跳出如来掌心。我写袁曹斗争之文,实际上是承袭了陈先生的思路而有所发挥,只是那时不敢提陈先生之名,后来才在补注中说出原委。关陇本位之说是一个大学说,贯通北朝隋唐,读过的人都受启发,终身受益。我觉得陈先生未甚留意之处,是在运用其创见解释后代史实时,未尽充分考虑到历史条件的变迁,因而有时显得准确度欠缺一点。如袁曹出身行事的差别,涉及阶级和文化,对三国历史形成影响很大,是创见,很高明。但当曹氏已居皇位,并且已历数世之后,陈先生仍以曹袁出身差异为主要理由,来解释魏晋易代的缘故,就显得隔得远了一点。陈先生以其关陇本位的卓识解释几百年之后的牛李党争,也让人感到其间历史虚线长,缺乏实感,难得丝丝入扣。 

  细品陈先生的学说,要说歧见,只是觉得陈先生未甚关注之点,是中国古史中始终是皇权至上,皇权专制制度是运转历史的枢纽。尽管朝代变了,制度的外观有异,甚至后来皇帝居位制度也被推倒了,但皇权统治思想和某些机制实际上是保存在社会躯体的骨髓里面,可以说形成历史的遗传基因。对这方面的认识,近年读阎步克教授的论著,觉得他比我有深度,我很赞赏。 

  记者:《东晋门阀政治》出版二十多年来,虽不曾洛阳纸贵,但专业人士的评价却持续走高,在当世算得一个罕见的现象。您在《拓跋史探》里考证崔浩史案时,对史学发展与时代政治的关系感慨良深。这是不是基于先生的个人经验与观察? 

  田余庆:对于古史的理论思维,越入老年越能领会宋儒所说“善未易明,理未易察”的道理,未敢轻信,未敢多言,因而也越难于做到学者所好的论难争持、择善固执。我不常用“研究”字眼,而好用“探索”来表述自己的工作,这是对历史考察的一种内心感悟,而不只是谦退姿态。谦退自然也是必要的,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底气不足之处和藏拙所在,认准自己的智慧不足以全面看清历史,不得不留有余地。 

  学术是公器,个中人都要留有余地才好。过去当作口号倡导的所谓鸣放,鼓动尖锐争论,不过是一种政治要求,造成可利用的气氛而已。对大破大立之说,我原来还有点相信,后来逐渐看透了,有点懂得学术只能独立思考,走自己的路,但还不太敢坚持这种认识,有时还会由于自保而跟风说话。中年以后,才逐渐滋生了一种学术上的定力,找到一点不惑的感觉,言语写作尽可能多作理性思维,错误也就少了一些,知道错了也能心安理得地认识和改正。 

  人到这岁数了,新书新论读不进去,实际上是脱离了学术前进的潮流。咀嚼往事,伤时之思多了起来,不过也是随想随忘,要清楚记住是困难的。年轻人问起我的治学经验和对史学的瞻望,我只能瞎聊几句,没多少新鲜话语。其实读史越久,越多有看不懂的问题,靠后面的人接着思考。好在一代胜过一代,新资料新眼界总会产生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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