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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大陆迁台家族的资本积累与本土身份建构
http://www.CRNTT.com   2024-01-08 17:46:39


明末清初移民由闽迁台,多以家族组织形式进行。
  中评社╱题:早期大陆迁台家族的资本积累与本土身份建构──以清初迁台的浯江郑氏家族为例 作者:胡娇阳(漳州),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博士生

  【摘要】明清之交,内地迁台家族“本土化”并获得生存资源的途径各异,浯江郑用锡家族围垦并以“文”建构在台家族世系,复兴诗礼之教,再造中华传统,完成了本地地望身份塑造。

  明末清初移民由闽迁台,多以家族组织形式进行。适应本地环境以求生存,成为其获取迁入地本土资源、不断重构新身份并缔造制度合理性的过程。家族原有的生存途径、社会背景,与移民后在新区域重新获取社会资源的方式往往大相径庭,新的本土条件左右着家族移民的生存选择。

  从根本上说,身份是个体人群标识其自身的符号或其拥有的独特气质和社会内涵。经典的身份理论认为,身份是一种常驻不变的“人格状态”,人们一旦从社会获得了某种身份,也意味着他获得了与此身份相适应的种种社会权力。但爱德华·赛义德认为,“身份决非静止的东西,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人为建构的历史、社会、学术和政治过程”〔1〕。移民家族本土化过程中的世系建构也不例外,且更多地体现了新环境社会要素发挥的塑造功能。明末清初迁台的郑用锡家族即是如此。

  一、迁徙入台,垦读立业

  《浯江郑氏族谱序》载,浯江郑氏世籍闽,清初由漳浦迁金门,再迁新竹,皆闽地也〔2〕。另有郑氏五世裔孙用鉴所撰家谱序称,“……明鼎革时,人民迁徙纷纷。族中伯叔相传,弼公自仙游迁居漳浦,子姓繁衍,第三房分住官任之田中央新楼仔漳浦之石壁、东坑二处,宗亲皆为怀仁祖所出,世远年湮,信疑莫必夫”〔3〕。可见,郑氏家族迁台前,由莆田仙游迁入漳州府漳浦县。

  明末清初,郑成功揭反清复明大旗,台、厦、漳、泉即为戎马之郊。二世祖怀仁公于康熙十四年(1675)自漳浦迁居金门,单传一子世辉,派衍五房,长房国周、次房国汉、三房国晋、四房国唐和五房国庆。康熙二年(1663)底,清兵攻占金门,严令迁界,金门鞠为空城。迄至康熙十三年(1674),耿精忠据闽反清,遣使赴台结援,郑经复返金门,原遭迁界之民,陆续返回。离乱之间,城郭虚废,郑氏门祚衰微。

  金浯蕞尔小岛,风沙苦寒,仅操耕海鬻贩为事。《家乘》载,乾隆三十九年(1774)国庆携国唐子崇和、崇吉兄弟初迁台居后垄(今苗栗县后垄镇)。乾隆二十五年(1760)国晋、国汉与子侄迁居竹堑(今新竹),垦殖立业。崇和子郑用锡《本族谱序》言,“迨至我父,有志诗书,窃奉先公家训,屡试不酬,且遭凶馑,又与三伯及叔祖渡台,寄居台之淡北,遂入籍焉,至今经数十年矣”。〔4〕

  较之金门,台岛在移民眼中是有地可垦的希望之所。此间,大批闽、粤移民渡海来台,定居垦殖。郑成功收复台湾后,汉人移民蜂拥而至,迨至清廷统一台湾,流居动荡的移垦社会形态逐渐向安土重迁的定居社会转型。组织渡台垦殖过程中成长起来的士绅阶层成为当地社会的主导力量。社会形态发展取向逐渐与大陆内地省份趋同,本土文化传统复兴,文治代替粗放管理,内地母体文化的凝聚力,使这些迁台家族纷纷仿效内地母体社会组织结构与行为方式,重建当地社会。血缘家族式移民群体,或以原籍地域,或以宗族血缘,扩大家族的在台本地世系建构,宗族制度迁移建构渐具规模。

  郑氏一族对竹堑地区隆文教化,贡献巨大。据连横着《台湾通史·列传六·乡贤郑崇和》载:“郑崇和字其德,号怡庵,金门人,年十九来台,课读于淡水厅竹堑,遂家焉。……当是时,竹人士议建文庙,崇和慨然出巨款,命次子用锡董工。庙成行释菜礼。”〔5〕士乃四民之首,郑氏家族敦教向学,子弟出入痒序,胫胫自守,于新辟之地弘风导俗,师儒为业,劝唱斯文,力行名教之圭臬,抚养后学,开一地新风。与先来移垦商贾之家相比,郑氏富而尊文,由耕垦以祀学,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于孤悬一岛续绝发扬中华文运,乡里瞩目。郑崇和“道光七年卒,年七十有二。九年,邑人请祀乡贤祠,十二年诏可。次子用锡,亦有名”。〔6〕至郑用锡辈,已富甲淡北,且博获功名,家族成一方之望。“用锡名藩,谱名文衍,字在中,号祉亭。嘉庆十五年取为彰化县学廪生,嘉庆二十三年,二应乡试,取中恩科举人,道光三年,赴京会试,取中进士三甲及第,此开台以来,变为‘至’字号台籍考生首次登科进士,人皆称开台黄甲”〔7〕。郑用锡号称“开台黄甲”或“开台进士”,名动士林,成台北社会一时之高标,代表了台湾士人社会建构当地秩序独特的生活情趣和价值取向。《台湾通史》载,“尤力尽农亩,家日殖,岁入榖万石。晚年筑北郭园自娱,颇有山水之乐。好吟咏,士大夫之过竹堑者,倾尊酬唱,风靡一时,至今文学为北地之冠……,同治十一年,诏祀乡贤祠,至今子孙犹受其业”〔8〕。

  郑用锡家族在台影响日益扩大,不仅倡导文治教化,躬身痒序,且于地方治安、公益事业方面多有建树,跻身台北社会发展的不同层面。董筹竹堑石城、倡建竹堑文庙、奉办团练、劝喻止斗,深孚人望。以文学称者,更有郑用锡胞弟用铦,堂兄弟用鉴、用钰、用谟、用锺,子侄“如”字辈用锡长子郑如松、侄如梁、如兰等,皆成生员与府廪优贡,一时学风蔚成,指为大观。郑氏由原来移垦家族转型为台北地区颇具影响力的书香世家。木本水源,慎终追远,清嘉、道间,用锡等十四位迁台第四代族人,分八股成立祭祀公业,陆续在金门和新竹修建郑氏家庙,奉祀祖先,书联挂匾,表彰祖先之德谊风范与嘉言懿行,藉以光大宗族门楣,垂范后昆,惕励子孙踵武前贤,继往开来,成就宗族不朽之功业。此耕读之家,已成台湾地方豪族。

  二、西化语境中“本土文化”的“当地”意义与郑氏地望积累

  近代新航路开辟以来,西欧国家积极寻求海外殖民地,荷兰、西班牙继踵而至,两国先后殖台,被纳入近代全球贸易体系。从新航路开辟台湾进入欧洲人视野,到欧洲霸权全球商业扩张海上通道的东方站点,台湾不论从政治军事力量对比、全球市场供需法则,还是文化浸染,都被一个正在兴起的新世界所裹挟,东西方制度与文化的新旧交替,以及这种变迁引起的任何动荡,都敏感地影响着尚待开发的台湾。

  荷兰东印度公司殖民台湾,欲以事半功倍的途径最大限度地获得利益。实现土番归宗,改变其宗教信仰,强力推行基督教文明。荷兰人开设教会学校,并在台湾西部海岸建立教堂,实施基督教教育,甚至在1659年于台南萧垄社开办了一家神学院。期间,郑芝龙集团海上势力崛起,辗转日本、台湾和厦门内地进行转口贸易的同时,自置耕牛粟麦,召集流民,载移台湾,垦殖荒土。时内地被灾,附者如流,大量内地汉人移垦台湾。郑成功收复台湾后,厉推农业垦殖,宣示教化,尊崇儒道、定制度、被尊卑、令民向化。清康熙统一台湾后,约1720年前后,“后垄至竹堑区间,流民开垦甚众,惟竹堑仍地广无人,野番出没”〔9〕。约1830年代,竹堑“漳、泉、潮、惠之民耕种生理者,日渐云集”。

  每一势力的短期占据,更替频繁,内地家族入台移垦,并无经久的制度与文化传统所遵循。荷兰人和西班牙人据台时期,趋利避害之个人理性精神与重商主义的货币财富意识,已成风气。由于较早融入国际贸易体系,当初荷兰人设联合东印度公司,台湾即隶该公司之下,土田初垦,一岁三熟,出口货物丰富,仅许荷人贸易,“故商务独大”,且“荷制利禄薄,不足用,各自为商,博私利”。〔10〕博利与重商成为西方人治理台湾的要旨。延平收复台湾后,因海上交通与南洋贸易,富可敌国,财用不匮。中国诸货,海外皆仰给,故而台岛弹丸之地,能养七十二镇之兵。商船往来暹罗、爪哇和吕宋,诸国皆与台贸易,岁至十万金。通商之策,裨益国计民生,故漳、泉人争附之。〔11〕至此,台湾成为重商的农业区域。康熙统一台湾后,渐开海禁。台、漳、泉、日以及南洋诸国,皆成开洋区域,互通有无,仰赖彼此,一家禁海,诸家皆损。《天津条约》签订后,许开台湾互市,英、美、法、德相继而来。许开淡水后,凡淡水河所至之地,皆可互市,闽、粤、江、浙之商,多往来贸易,台湾商务日进。

  郑用锡家族在清一统版图后迁入竹堑,当时台湾已设社学义塾教化蒙童,并设学政、教谕与训导。台自康熙二十二年(1684)设学〔12〕,授朱子《四书》、《诗》、《书》、《易》与《左传》,建树内地儒教文治传统,旨在宏奖风教,劝爱宗国,以希长治久安。新辟之地,民不谙诗书,这与台湾其他已垦地方情形相似,西洋与本土管理标准的连续替代,加之文教不倡,能整合大变后社会秩序的同一制度与文化价值尚未确立。郑氏家族能以内地儒家诗礼传统,鼎立一方之望者,除有学养根基外,关键在于顺应清廷一统之潮流,于内地本土之外复兴中华文教传统,使科举作为国家意志行为在新辟之域,能与民间社会本土化进程相结合,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承接内地主流制度在新区域普遍适应,并发挥持久的政治影响。

  中华传统文化在台湾生根繁茂,是在与先己之西洋、东洋等文化抗衡中展开的。士大夫自励立身,致力地方社会公益事业,实践传统文化所赋社会身份,同时也是在国际商业文化中开辟本土文化的生存空间。郑氏入台第一代,即积极投身竹堑地方社会秩序的建构。《淡水厅志》记载,郑家与竹堑土地开垦,关系密切。因竹堑沿山一带屡遭番害,郑崇和设隘防御。“竹堑多山野,土番辄出杀人,岁且数十。崇和乃集壮丁,据形势,鸠资设隘,以保卫行人,樵苏便之”。〔13〕依当时移垦惯例,堵隘关防乃开垦番地之先声,郑氏家族是组织者也是出资者。凭藉监生身份,识文断字,事有见识,于草莱初辟的竹堑,已是声望颇高的大家族,接受垦户委托,洽谈垦权,并因此以“郑吉利”之家号,成为淡水众多商社在番社交易的代理“通事”〔14〕,众望瞩目,是竹堑地方的领袖人物。时蔡牵唱乱,侵扰淡水,郑崇和募勇守防,当道嘉许。嘉庆十一年(1806),淡属闽、粤杂处,分类械斗,历年不息,崇和奉檄劝喻,力陈利害以解之。移垦动荡中可维安一方,郑氏家族势力及其地望影响是关键要素,在当地已有所谓“喝水坚冻”之能耐。

  郑氏族人富而能仁,修身以儒,乡里誉成表率。《淡水厅志·先正门》记载,“郑崇和,监生,籍金门,设教于淡。淹贯群籍,准先辈法程。门下多达材,晚益好宋儒书。令子弟时读数行,以窥圣学源流。先因贫困,有劝以刀笔营生者,崇和不肖为衣食丧所守。洎家渐饶,粗砺如恒。不亲势要,尤敬惜字纸,待亲族恩义备至。嘉庆二十年,岁歉,发粟平价,二十五年,施药活命不少。死者助以棺,后垄旧居,也设塾延师教之,每人给薪米,月以数百计。自少至老,不履公庭”〔15〕。修身自持,兼济博施,身兼商人、地主与士绅之身份。其子用锡登第后,郑家声望达于巅峰。

  清领台初期,文教制度缺乏整体规划,但移民大量涌入,安置教化等具体事务,实质由地方望族、士绅以及郊商团体协助官方或代替官方来完成。郑用锡捐建竹堑文庙、捐献学田、筹措儒学资款,并积极建言官方建置学宫,鸠资捐建金山书院、浯江书院〔16〕。推助儒学教化体系完善,忠孝仁义诗礼传统深入人心。道光九年(1829),用锡掌铎明志书院,力振学规,施教明伦。重视文教传统的养成。在《明志书院勖诸生》一诗中,郑用锡用心拳拳,“多年解组寄浮沤,文字因缘一席留。聊藉豪端评月旦,敢夸皮里有春秋。赋成为色虽迷目,笔扫千军始出头。我倘识图惭老马,年年栈豆欲何求”〔17〕。不仅勉励家中子弟,亦勉励明志书院诸生,主讲八年,每有课日,勤于诗文,勉诸生表率,考评学生秉存公正,人皆信服。

  三国曹丕《典论·论文》言,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8〕。横渠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9〕,此儒家天下己任,道尽传统文化内圣外王之命意。然台湾荒服已久,俗殊中华,又逢千年未遇之大变局,连横先生曰“文运之衰,至此极矣”。言中华文化传统在台至此已是风雨如晦,“洪钟毁弃,釜瓦雷鸣,道术将为天下裂,苟不出而葆之,惟见沦胥以亡尔”〔20〕。当此文运绝续之时,一发千钧,郑氏在台社会文化活动,正是在此失序的多元语境中复兴再造中华文化传统,本土文化的“当地”意义,堪当其称,这也是该家族获取地望的深层秘密。

  三、家族世系建构与地方话语权力的获取

  世系关系是主动建构的过程,而且是一个历史范畴,它往往超越父系单系血缘的生物学意义。一个宗族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须认真且合乎规范地展现自己的世系。中国式宗族的建构过程,就是一个用刻有明确取舍标准的世系“卡尺”来精心构筑“理性化社会系统的典范”〔21〕。郑用锡家族的世系建构,是以儒家诗礼文化传统的当地重构而展现出来的,殊异于好利无义、不洋不中,或奢靡悍狠、无文粗鄙的社会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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