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复杂纠结的情感,早已渗透进了墨西哥人日常生活。街边的玉米饼小贩,用古老的纳瓦特尔语热情地吆喝着,却又虔诚地对着圣母瓜达卢佩像划着十字;酒吧里身着墨西哥传统刺绣裙的女子,用录音机播放着充满活力的雷击顿音乐;首都德比特区的贫民窟中,走私贩或帮派遵循着阿兹特克式的家族忠诚准则,却在黑市交易中熟练地使用美元进行结算。胡安曾自我调侃说:“白天,我们像曾经的西班牙人一样,讲究体面与享乐;夜晚,我们在梦中与金字塔和鲜血献祭的场景相遇。”
周末在老城区闲逛,格雷罗区拳击馆里的那些少年让我的内心深受触动。他们赤裸着上身,肌肉结实有力,拳击台上,他们搏击如阿兹特克战士般英勇无畏,下场时却又亲吻着擂台围绳上系着的圣母像,虔诚地祈求胜利和平安。来自米切肯州的卡洛斯,10岁开始在首都特区谋生,“拳头代表着我的印第安之魂,祷告是我西班牙式表达”,这位左眼淤青的男孩对我咧嘴笑道。在那一刻,我似乎领悟到:暴力与虔诚、冷漠与慈悲,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融为墨西哥人独特的性格与文化。
墨西哥文化,浓烈如龙舌兰酒,即便死亡,也可以是一场狂欢。每年“亡灵节”,我都会去距离墨西哥城不远的“鬼村”。在这里,橙色的万寿菊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小镇的墓地,生者们戴着色彩斑斓的骷髅面具,尽情地欢歌起舞,用糖骷髅那甜蜜的滋味,来抵消对肉身腐朽的恐惧。我曾遇见一位年迈的妇人,她正在为亡夫精心布置祭坛,上面摆放着威士忌、万宝路香烟以及一副扑克牌。“他活着的时候,最爱这些东西了。”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往照片框上撒着金盏花瓣,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死亡?不过是换了一张桌子,继续打牌罢了。”《寻梦环游记》里有这样一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这种独特的生死观,或许源于500年前那场文明冲撞所带来的精神断层。当阿兹特克庙堂的众神被天主教的圣徒所取代,墨西哥人不得不创造出新的仪式,来安放他们古老而又神秘的灵魂。墨西哥城郊外,特奥蒂华坎金字塔前,导游手指着太阳神庙的活人祭坛对我讲述:“这里曾经流淌过两万颗心脏的热血。”而仅仅千米之外,祷告的钟声响起,虔诚的信徒们纷纷走进小镇广场的教堂,亲吻着耶稣的石像。此时,血祭与救赎,暴烈与慈悲,在墨西哥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奇妙地成为了同义词。
夜幕降临,加里巴尔迪广场上的马里亚奇乐手们开始弹奏起美妙的乐章。一位醉意朦胧的男子,突然搂住我的肩膀,失声痛哭:“中国朋友,我的老婆跑了!”不待我安慰,下一秒他又随着《亲吻我》那动人的旋律,旁若无人地忘情舞蹈起来。这让我想到墨西哥伟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话:“对我们来说,节日是一种爆发的方式,生与死、快乐与悲恸、歌唱与嗥叫在节日中被融合到一起,没有什么比墨西哥节日更令人快乐,同样也没有什么比墨西哥节日更令人悲伤,节日之夜将同样是痛苦之夜。” |